老牌坊下,万头钻动。
今儿个天气好,万里无云,宁凤城有大半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其中不乏百八十个自认文采风流、才华洋溢的诗人,当然多半是为了那二十两赏银来的。
小冬被人潮挤过来又挤过去,完全跟不上前方一脸殷切兴奋的高大男人的脚步。
「阿飞哥哥……」哎哟喂呀,哪个不长眼的踩她的脚?
人们争先恐后,就是想占个好位子,哪管前前后后踩过几个人的脚?
就在她被推挤得险些跌跤的剎那,一条强壮有力的长臂及时捞住她的腰肢,稳稳地搂着她。
「当心,有没有怎么样呢?」莫飞回头正想招呼她往前站一些,却没料到个头娇小的她已然被淹没在人海中,吓得他急忙震开一排人,及时拉住了她。
小冬余悸犹存,紧紧偎在他温暖强壮的胸膛前喘了口气。
「怎、怎么这么多人?阿飞哥哥,前面是在扔拜拜的麻糬?还是撒济贫的银子?」
「妳想得美呢!」他失笑,胳臂紧揽着她柔软的身子,小心翼翼不让旁人撞着她。「今天有笔墨游戏有奖诗词赛,赢的人可以独得知府颁发的奖金二十两银子。」
哇,二十两?!
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小手紧紧攒住他的衣襟,「那你还等什么?快去呀,凭你的文采,肯定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遵命。」他咧嘴笑了起来,就知道他的小阿冬最了解他了。
当下莫飞也不啰唆,搂着她左闪右避兼左绊右踢,前方挡路的个个「风行草偃」也,横的横,躺的躺,在「哎哟喂呀!」、「娘的!谁踢我!」、「他奶奶的,我脚麻了!」声当中,他们轻轻松松就占了最前排的位置。
「各位乡亲父老稍安勿躁,这一期的笔墨游戏有奖诗词赛即将开始。」主持人在擂台上声音洪亮地宣布,「首先要感谢莅临现场的嘉宾,也是本期有奖诗词赛的赞助人──鲁知府姬淡老爷,还有赵钱孙李欧雷巴司柯林等十位员外老爷的友情评审。」
现场登时掌声如雷,相貌仙风道骨的鲁知府带头起身朝众人挥了挥手,灿笑若花。
「本人在此宣布,以举手发表对文活动开始!」
在冬冬冬的鼓声中,一幅大大的字画被展了开来,上头写的正是本期的题目──
坐,请坐,请您坐,请您上坐,请您上面坐。
「哗……」
「好深奥的题目啊!」
「真不愧是知府老爷出的题,真是太难了!」
「这可怎么对好呢?」
台下的观众们忍不住叹气摇头,一脸为难思索状。
「我先来。」自号「文学才子小凤凰」的张诗人一挥书生扇,兴致勃勃道:「我对一个──风,大风,大的风,大大的风,大大声的风。」
「烂透了,烂透了!」底下有人忍不住鼓噪。「什么大风不大风的?乱七八糟,听不懂啦!」
鲁知府二话不说举起红牌,上头写着「狗屁不通」。
「出局!」主持人大声道。
张诗人登时恨折书生扇,泪洒老牌坊。
「下一位。」主持人叫道。
「我!我!」自比「赛李白」的赛诗人立刻举起手。「我要对──来,你来,你也来,我也来了,统统一起来。」
「唔,还有点意思……」台下众人交头接耳。
「不行,对得不工不整。」鲁知府老眉一皱,举另一只黄脾,上头写着「不知所云」。
二号赛诗人也出局。
眼看着一名又一名自告奋勇上前对文的诗人被残酷淘汰,莫飞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
「阿飞哥哥别紧张,你一定行的。」小冬感觉到他掌心微湿,不禁轻声鼓励道。
他一怔,低头凝视着她充满信任与鼓励的眸光,原本骚动不安的心情,瞬间获得了暖暖的安慰和镇定。
「对,我一定行。」他温柔地对她一笑。
看着她温暖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神,令他信心大振,笑吟吟地举起手。
「我来!」
他鹤立鸡群的修长英挺身段原就引人注意,在扬手出声后更是惹来人群中一票姑娘大婶婆婆妈妈的惊艳。
「好俊俏的哥儿,他是外地来的吗?怎么好不眼生哪?」
「啧啧,瞧他一脸英气勃勃,说长相有长相,说身材有身材,居然还会吟诗作对,待会儿我一定得替我家阿娇打听打听──」
「什么跟什么,我家的小倩才配得上这样器宇轩昂的好男儿,妳家那头母猪别想跟我女儿争。」
「好妳个包大妈,居然敢批评我家阿娇?打给妳死!」
「谁怕谁啊?来呀!」
台上的文争还没个结果,台下就自顾自演起全武行了,打得尘烟滚滚杀声阵天。
莫飞好气又好笑,连忙劝架,「妳们别打了,别打了,这样教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
「哗,好体贴的哥儿啊……」这下子连九婶婆都加入战局了,「我也要替我家阿香抢好男人,看我的屁拳……」
小冬真是哭笑不得,忍不住将他的手臂搂得更紧,无言地宣示主权。
阿飞哥哥早被她订了下来,谁都不准跟她抢!
不过这团混战倒也没有打多久,因为打架的婆婆妈妈们很快就被维持现场秩序的差役架出去了。
鲁知府不禁对这个挺拔昂藏、英气飒爽的男子大为侧目,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你说你要对文?」
「是的,知府大人。」莫飞微微一笑。
谁晓得他这一声「知府大人」,鲁知府立时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好久没有听人唤我『大人』了,真怀念啊!」他掏出绢子擦拭眼泪,「这全城百姓天天喊我知府『老爷』,天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叫老了,我比较喜欢人家称呼我『大』说……」
莫飞没料到自己误打误撞拍中了知府的马屁,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好,眨了眨茫然的眼睛,好半晌才想到要回话。
「呃,不、不客气。」
「噗!」小冬呛笑一声,又急忙憋住。
这就叫瞎猫碰上死耗子之天公疼憨人,这么轻易就在外地遇贵人而发福发达,莫非阿飞哥哥的文昌星和辅弼星是落入迁移宫了吗?
不然这哪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个大,一个老,这位「老大人」未免也反应过度了吧?
「这位公子,你说你对得上,那么就快快告诉我们,让我们也好奇文共赏。」鲁知府笑得眼睛都瞇起来了。
所有人为之惊叹,却也暗自懊恼,自己为何没想到该把「老爷」改唤「大人」呢?
显然这大字和老字对鲁知府而言有大大分别。
这马屁被外地人给拍了去,他们宁凤城百姓面子上可不好看呀!
莫飞这名大盗头子,几时被人当作一代文豪般恭敬吹捧过?他乐得简直忘了今夕是何夕,整个人飘飘然得都快飞走了,幸亏小冬在一旁重重地踩了一下他的脚背。
「人家问你哪!阿飞哥哥。」她心里替他开心,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忽然有点害怕,原以为阿飞哥哥的好处优点只有自己看得见,她可以珍藏着他的好,陪在他身边独占他的每一个皱眉和每一次的笑容。
可是现在她发现不只有她一个人为他神魂颠倒,她不由自主的恐慌了起来。
「好痛……」莫飞痛呼一声,这才惊醒过来。「噢,是。您出的佳句是『坐,请坐,请您坐,请您上座,请您上面坐』,我对的是──茶,茶来,茶拿来,茶拿过来,茶拿杯过来。」
所有人顿时呆住了,原本万头钻动的现场登时安静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大家想叫好,可是又不确定地望向台上的鲁知府。
但见鲁知府张大了嘴,半晌后欢天喜地喝了声采,「好呀!好!太好了!客人来了自然是要斟茶来的,哈哈哈……」
莫飞但笑不语,丝毫不骄不矜。
「今日得遇对手,勾起了本官作诗兴致,那么我再出一阕词给你对,公子意下如何?」鲁知府心痒难禁,热切地瞅着他。
「请。」他微微一笑,儒雅从容地欠个身。
小冬满眼崇拜地看着他,丹凤眼里笑得好不温柔。
阿飞哥哥真厉害啊!
「来了喔。」鲁知府清清喉咙,扬声道:「红花美,白花香,朱墙丽景好时光,你来歌,我来唱,徘徊共情郎。」
「哇……知府大人好了不起,当世第一词人,高呀!」全场群众忍不住鼓掌叫好。
唔,不愧是知府,还不用七步便成词,他也得加把劲才是。
莫飞略一沉吟,黑眸瞬间明亮起来,声音清亮道:「绿柳飘,紫竹漾,碧波虹桥春风长,蜂也舞,蝶也忙,青春正芬芳。」
「好!再来一个──风风雨雨花花草草,舍不得雁去人老。」
「岁岁年年暮暮朝朝,道不尽春归年少。」他回得毫不犹豫。
「张家小脚媳妇步步金莲,东倒西歪乎。」
「李家大头宝宝声声洪钟,惊天动地也。」
「哇!哇!」众人简直是一片倾倒。「哈哈哈……对得好哇!」
「好,好!」鲁知府满意得不得了,笑得合不拢嘴。「好样的,简直是词中李白,我辈之楷模啊!这头彩颁发给公子你,正是实至名归,天公地道。」
在一阵热热闹闹的锣鼓齐响声中,莫飞成功赢得了二十两的彩头,同时也成了宁凤城最新一季的诗人英豪。
在众人欢呼簇拥声中,莫飞不禁笑得更满足快活,喜不自胜。
彷佛三年来的习文终于有成,也彷佛他已然正式从个大强盗,摇身一变为小书生了。
被热情的人潮挤离他越来越远的小冬,却觉得自己不只人被挤远了,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彷似也被推得越来越遥远。
电光石火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他终有一天会永远地离开她身边,不论是人还是心──
「阿飞哥哥……」她神情惶急慌乱,拚命叫唤着他。
她拉着他衣袖的手因挤上前来的人群而松开了,在指尖松开的那一剎那,小冬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心慌汹涌啃噬着她的每一寸感觉,人潮不断将她和他之间推拉开了距离,越来越大也越遥远。
「阿飞哥哥……」她惊慌惶急地一声又一声叫唤。
可是莫飞正忙着替蜂拥而来的仰慕者签名,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更没有感觉到她的心慌、心痛和心跳……
她就这样被挤被蹭被踩,推出了人墙之外。
顾不得身上被碰撞的疼,因为此刻她的心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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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冬独自一个人落寞地走在街上。
这种情景好不熟悉……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她这十几年来熟悉的生活吗?
为什么她以前都没有感觉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是一件多么寂寥悲伤的事?
少了那个高大的男子在身边,她陡然觉得……原来冬天还没走,原来这一身嫌热的棉袄子是多么的单薄?!
「不,这只是暂时的。」她吸吸鼻子,喃喃自语,「阿飞哥哥等会儿一定会想起我的,他很快就会回来找我了,很快……」
她不由自主频频回首,期盼能看到那个英伟高大的身影追来……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寒风卷枯叶,萧瑟地掠过孤寂的街道。
「傻瓜!」她强忍住鼻酸与哽咽,不断告诉自己,「难道妳对他没信心吗?他一路上待妳这么好,这辈子可曾有第二个人如此对妳,妳还有什么好害怕不安的呢?」
对,她要相信阿飞哥哥,相信自己。
「就是这样。」她用袖子抹掉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脸庞微微一扬,坚强地重重点头。
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应该要好好想想,他今日得到了这么大的殊荣,她该准备什么来替他大肆庆祝一番呀!
一想到这个,她精神就全回来了,脸上泪痕犹未消就灿烂笑了起来。
嗯,肯定要好好准备,让阿飞哥哥有个大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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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冬附在掌柜的耳朵边絮絮交代着。
「嗯嗯。」掌柜的全神贯注的听着,唔唔连声,频频点头。「没问题……啊,那个也没问题……是是是,就这样办,统统包在我身上!」
「掌柜的,我料想他约莫再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在那之前应当可以准备妥当吧?」
「这个当然!全包在我身上。」掌柜的用力一拍胸膛,笑瞇了眼。「哎呀!老朽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莫公子真是个才华洋溢满腹诗书的大文豪,昨儿个他同我说,我还不信呢,现下他一战成名,我瞧明儿个我这客栈大门就会被仰慕群众给踏平门槛啰!」
「我阿飞哥哥是最了不起的!」小冬双眸绽放与有荣焉的光芒,笑得好不满足。
「就是说……耶?姑娘妳还没说,妳跟莫公子是……」掌柜的掩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是他的……」她小脸羞红,随即转口道:「现在先不忙说这个了,咱们得赶紧行动才是!」
「啊对对对。」掌柜的被这么一提醒,忙挥手唤人:「阿忠阿孝阿仁阿义阿东阿西阿南阿北,跟我来!」
一声令下,整个客栈立刻热烈地动了起来。
小冬胸口涨满了甜甜的喜悦和强烈的期待,期盼当莫飞看到这盛大的欢迎庆功大会时,脸上表情该会有多么惊喜?
「啊,差点忘了!」她自己也该准备准备了。
小冬强忍着不舍,带着银两冲到宁凤城里最有名也最豪华的绸缎绣衣坊。
「老板,给我最贵的一套宫裳!」她气喘如牛,双眼发亮地将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柜台上。
钱袋里有不少碎银子和一锭金元宝,全是她昨儿个拐骗……呃,是赚来的,这次全押下去了!
坐在柜台后,穿着一身大红衣裳,长发飘飘,莲花指纤纤,正优雅地在一座绣屏上穿针引线的人,闻言抬起满是胡碴的脸──
「最贵的吗?」他的声音低沉粗嘎。
小冬吓得猛眨眼睛,「你、你东方不败啊?」
「在下如花。」老板用小指挖了挖鼻孔,「『东方卜派』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行走,也不必再提起了……妳说要最贵的吗?」
「呃……」看着他挖完鼻屎也没擦,又继续绣花的模样,小冬立刻往后退了十步。「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我家里还在煲汤,我先回去关火。」
「妳不是来买最贵的宫裳吗?」他又抠了抠另一边的鼻孔,一脸困惑。「我都还没跟妳介绍……」
「下次,我下次一定再来光顾!」她刚转身要溜,忽又想起满满一钱袋的「心肝宝贝」还在柜台上,连忙冲过去抓就紧紧揣在怀里,不忘陪笑道:「您忙、您慢慢忙,不用送了!」
小冬连滚带爬地逃出绸缎绣衣坊,还因为惊吓过度差点在石板路上摔了个大跟头。
吓死人了,这宁凤城风土民情果然与众不同,那位「大哥」开的绸缎绣衣坊居然还是城里的名牌,难道去票选的人都没瞧过「大哥」的尊容和那手鼻屎神功吗?
「怎么办?」她看了看天光,时辰不早了,再不赶紧买件美美的宫裳换上,要怎么给阿飞哥哥一个惊喜奖赏呢?
她心烦意乱地四处张望,突然瞧见对面巷子底有个古色古香的招牌,上头写着「花好月圆宫裳小铺」,这几个字燃起了她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