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操场,三个洋童朝他走来,先喊他支那人,然后,一个伸手拉他,另一个举脚绊他,第三个,这个最坏,站一旁嘻嘻笑。
眼看许家真会跌得头破血流,可是他学过咏春拳,本能地以力借力,平衡身子,避过一脚,转身向那洋童足踝踢去,手搭在另个人臂上,顺手一拉,顿时两人被家真打跌在地。
不要说是他们,连家真本人都愕然。
从此以后,他对咏春拳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下,他看看那两个顽童,一声不响回到课室。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挑衅这个支那童。
家真的功课由标准乙级晋升为甲级。
他的监护人是赵彦俊教授,看到这类优秀成绩也不禁笑说:“好家伙,你绝对可以约会我的女儿。”
可是那三位赵小姐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们也都已经有小男朋友。
春去秋来,冬季时父母来探望过他。
许先生大吃一惊,“家真,半年内你竟高了四吋。”
可能是夸张了一点,但家真绝对急速长高兼增磅。
“喜欢留学生涯吗?”
父母花了那么多金钱心血,他能说不喜欢吗。
事实上他恨恶清晨到草地打英式足球,也讨厌整队男生脱光光淋浴,可是都说不出口。
母亲轻轻说:“报载查尔斯王子不喜寄宿生涯,同太后外婆诉苦抱怨,太后劝慰:‘你将来是一国之君,这些琐事必需忍耐’。”
家真笑而不语。
稍后说:“过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亲说:“不,过年你与家英到加拿大学滑雪。”
家英欢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问:“大哥好吗?”
母亲略为沉默,片刻才说:“他在一间华文中学教书,并且参加一个叫全民会的组织。”
家英担心,“不是黑社会吧。”
“不,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组织,这个会,专为土著争取权益,促政府赔偿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担忧,“这岂非与官府对着干?”
许先生转过头来,“你们在说什么?”
许太太立刻噤声,换了题目:“要替他们买滑雪工具。”
家英说:“我打算租用。”
话题没继续下去。
父母走后,家英才与小弟说:“大哥是天之骄子,政府无论哪个部门都欢迎他任职,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却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说:“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买一部林宝基尼君达号跑车以及同环球小姐订婚。”
家真笑起来。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妈妈。”
“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抱负。”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美术,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欢项目,运动,锋头,也非他所好,老实说,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肤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们到加国魁省滑雪。
几个漂亮的法裔女生与家真讲法语,他不懂应对,有点难为情,返英后开始学习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欧洲见识,家真忽然生气,涨红面孔说:“我要回家!”
家英帮小弟,同母亲讲:“他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
家真终于回到许宅熟悉小小寝室。
环境变迁。
原本静寂住宅区附近开出新路,设计许多回环路,划出扇子型地盘,盖了数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会便有名贵大房车飕一声经过许宅大门,佣人抱怨家中灰尘增加。
家英说:“可见都会中富户激增,都是靠炒地产起家。”
母亲盛出绿豆米仁粥来,轻轻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千万不要在结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气,“谁会那样做,谁支付婚礼费用?”
“唉,当然是应付那些没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无一人有资格可见家长。”
“希望没有脸上描花吃迷幻药那群。”
家英举起双手,“保证没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着案头浸在碟子里的白兰花,心满意足,什么也不讲。
手臂上有蚊子咬过肿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热带人,酷爱热带生活,毫不抱怨。
母亲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为大哥?”
“他没事,他在香港。”
言犹未尽,好像还有下文。
母亲接着说:“他的一个淘伴却被捕入狱。”
家英警惕,“谁?”
“可别向父亲提起这件事。”
母亲进书房取出一份简报。
英文报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张照片。
家真认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见过他,当时大哥也在身边,家真觉得背脊一股凉意。
“什么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问:“这不是真实原因吧。”
“你爸担心,设法把家华叫来,强逼他到香港去读硕士课程,香港此刻平靖无事了。”
“大哥愿意去吗?”
“我求了他一夜。”许太太黯然。
家英不悦,“家华凭什么叫母亲伤心,母亲属三兄弟,大家拥有,我不想看到母亲憔悴。”
许太太叹口气,握紧家英双手。
许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夹着大叠图则,“你们见到母亲总有讲不完的话,往往我一出现就立刻噤声,何故?”
家真赔笑,“爸可忙?”
“赫昔逊要建新飞机场了。”他喜气洋洋宣布。
家英讶异,“如此大机建毋需投标?”
许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标。”
家英很高兴,“爸,几时动工?”
“明年五月动土,预计三年完成,届时蓉岛会成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运输站。”
“爸,祝你马到成功。”家英真会说话。
许惠愿合不拢嘴,摊开图则,“看这个,这是华美银行东亚总部,楼高四十层,明年秋季兴建。”
“哗,美奂美仑。”
“像未来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将大步跃进。”
家真悄悄推着脚踏车出去。
那棵大榕树风姿依旧,难得有人觉得树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筑商用红砖把它的根部围圈保护。
家真走进轻轻触摸树须。
一个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几号?”
“三号。”
“呵,是许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师,”少女十分精灵,“你将来也做工程师吗?”
家真受到她的活泼感染,笑了起来,但是一声不响,推走脚踏车。
不,她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不必理会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损友钟斯。
应门的是一个华人太太,觉得门外少年彬彬有礼,不介意多说两句。
“钟斯家今年三月搬走,听说回英国去了。”
“有无新地址?”
“我们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这也不清楚。”
家真道谢离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亲或许会知道端倪。
“钟斯无故搬走。”
“他父亲合约届满,无法续约,只得打道回府,听说到澳洲碰运气。”
“为何没有新约?”
“蓉岛此刻渐进式实施本地化,像钟斯这种外国人,地位中下,却要派一个翻译给他,多麻烦,必受淘汰。”
家真仍觉蹊跷。
他不安,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钟斯可有跟他父亲走?”
母亲温言劝说:“家真,人来人往,天明天灭,都是平常事,旧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妈妈。”
“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妈妈,附近土著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容纳他们的新市镇。”
家真还想再问,许先生放下报纸说:“家真,蓉岛这个城市华洋杂处,井井有条,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这名初中生担心,你做好功课是正经。”
家真噤声。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逊实习,家真陪母亲进出如贴身膏药,把许太太哄得笑逐颜开。
每天清晨他陪母亲游泳跑步,然后商场购物,到社区中心做义工,下午喝茶看戏,与其他太太聚会。
家真永不言闷,陪伴左右,填充母亲寂寥。
母亲总把他手握紧。
妈妈一双玉手渐渐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说话益发小心,最喜打理园子,或是看书,很容易紧张。
“妈妈老了。”
“人总会老的啦。”
“真无奈。”
“妈妈老了也好看。”
母亲微微笑,凝视小儿,“家真是上主给妈妈的宝贝。”
父亲在赫昔逊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机及大车接送他上下班。
他带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对牢蔚蓝海港的宽大办公室。
年轻女秘书招待他茶水,忽然艳羡地说:“你看令尊多能干。”
家真一怔,随即缓缓答:“你自己能干岂非更好。”
秘书小姐有顿悟,“是,你说得对。”她笑了。
连家中都大动土木。
许先生把花槽掘走,扩建书房,十来株栀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车载走。
家真看见,“嗄”一声,心痛入骨,动弹不得。
老佣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劝说:“家真像妈妈,时时伤春悲秋,植物并无感情,况且,时代巨轮必需推荐。”
于是,连一列夹竹桃也一并载走,因为报上刊登消息:这类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难看,下雨时嘀嘀嗒嗒,扰人清梦,全部铲清。
许先生说:“土气尽除,焕然一新。”
他叫园丁改种粉红色玫瑰花。
整个市容也与许宅一样,去旧立新,大厦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种冷冰冰的绿色反光玻璃墙幕,据说由法籍建筑师凯布寺爱始创,全世界跟风。
蓉岛风貌渐渐改变。
家真想,下次再回来,不知会变得怎样。
暑假过去了,家英与家真返回英国。
在飞机上,家英问:“有无与家华通电话?”
“讲过几句。”
“他声音依然豪迈热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访他,不过几个小时航程。”
“爸不允许,说叫他面壁思过,不许纵容他。”
“这里有张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双手握桨,身边坐着个面孔秀美气质清丽的少女,两人都穿白衬衫卡其裤,十分配对。
“这是什么地方?情调甚佳。”
“香港荔湾。”
“好地名,有嫣红色荔枝吗?”
“也许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远处正在建行车天桥。”
家真只得问:“这是大哥女友?”
“也许是,”家英说:“家华最英俊,穿白衬衫都那么好看。”他怪羡慕。
飞机一进过英法海峡天空便浓雾密布,家真苦笑,据说二次大战就靠着永远不散的雾阵包围了大不列颠:纳粹德军飞行队是真看不清地面情况。
读书也似行军。
每日上学放学,做完功课已经精疲力尽,有时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灯脱衣裤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学笑他“许你每样功课都交齐当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经足够及格”,可是家真也会苦中作乐。
他脑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楼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蜡染沙龙,他几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细看。
却是个男学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龙。
沙龙是指一块布围着腰身转几转打个结的热带土著服饰。
那男生问家真有什么事。
家真不语离去。
在藏书三十万册的图书馆,同学们围观刚刚面世的影印机。
“真好,以后不必抄写了。”
“也不必用复写纸。”
第一代影印机还用药水,湿漉漉有点模糊,但是大家已经心满意足。
“校长室还有一架传真机,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闻,十分有趣。”
“将来会否每张书桌都有一架?”
“十年内可以实现。”
“十年,那么久?”
“十年后我都大学毕业在做事了。”
“家真。”他们叫他。
“什么事?”
“寒假到美国科罗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别扫兴,快说去。”
“去。”
滑雪胜地也有书店,许家真在那里打钉。
两天后他发觉有一个女孩子与他有同样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图。
怕冷,穿厚大毛衣,连手背都遮住,稚气可爱。
书店可喝咖啡,他多买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头来笑。
她伸出手来,“我叫罗一新,香港人,在英国读书,打算升美术系。”
两人坐下来聊天,书店静寂,几乎没有生意,他们坐了很久。
双方像是有许多共同点,坐在炉火边,谈个不休。
罗家代理名牌化妆品,是一门绮丽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罗一新听说赫昔逊。
她说:“许多人说蓉岛真正统治者是赫昔逊建造。”
家真笑,“是吗,我也听说香港真正掌权的是赛马会。”
大家都笑了。
假期后两人继续谈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这么一个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亲报告:“华裔,十六岁,家境很好,有点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国人士,也真有点缘份。”
一日,家真在学校操场打英式足球,雨后,浑身泥浆,喘气成雾,忽然有校工叫他听电话。
他知道是有急事。
电话接到校务处。
是家英找他。
“小弟,听着,家里有事,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时后来接你往飞机场。”
“什么事?”家真一颗心像是要跃出喉咙。
“妈妈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电话咚一声掉下。
他只来得及通知罗一新一人,就与家英赶回家去。
在飞机上家英给他看蓉岛日报的一段新闻剪报。
“警方突然起诉今年三月举行及协助未经批准集会男子许家华,控方指案中将有十八名证人,有人认为事件是政治检控。”
家真背脊都凉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吗?”
“上月他回家,数天后警方便将他拘捕,母亲受到刺激,忽感不适,入院医治,发觉心脏有事。”
家真握紧拳头,巴不得飞往慈母身边。
“大哥为什么回家?”
“听说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亲口问他好了。”
家英气忿不已。
一抵埗许家司机便把他们送到山顶私家医院。
母亲已经苏醒,正由看护喂食。
老佣人看到他们,如获救星,立刻迎上来说:“先生到印尼开会,刚刚回来。”
家真即时过去蹲到母亲身边,家英接过看护工作。
他们母亲微笑,“你俩气色很好。”
家真闻言鼻酸,他身上还穿着整套球衣,十万火急赶回,一身臭汗。
母亲轻揉儿子头发,“我做梦呢,还像少女,穿着蓬蓬纱裙预备出去无忧无虑跳舞,男朋友开了车子接我……”她没有提到家华。
医生给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医生有深色皮肤,姓鸭都拉,有点不自在。
他在电话中找到马律师,商量几句,意外地与弟弟说:“原来鸭都拉是名医。”这才放下心来。
医生把病人情况向他们解释一下。
一听到“无大碍”,两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紧拳头,“我永远不会原谅家华,他完全不顾亲人感受,肆意而为,自私到极点。”
“他的出发点---”
“无论他有多伟大崇高理想,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扰。”
家真不出声。
“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这时马律师出现,“看到你俩真好,我带你们去看家华,你爸也在那里。”
家英抹去脸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亲。”
马律师问:“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马律师身后。
到了拘留所,马律师带着家真走进探访室。
家华满面胡髭渣,穿着灰色制服,看到律师,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家真走近,双腿颤抖,拘留所凝重气氛叫他害怕。
家华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