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驾车到社区中心。
利家亮在泳池教一群老太太做水力运动。
老人们恐怕已全体超过七十岁,人老心不老,嘻嘻哈哈,似一群小女孩。人人都会老。
乃娟极细小时,以为小孩生下来是小孩,老人生下来就是老人,以此类推,恒久不变。
外婆给她看幼时照片,“乃娟,这是你一岁之时”,“不,”乃娟答:“这是婴儿,不是我”,后来才知道,人人源自婴儿。
人人有一日都会变成老翁或是老妇。
将来,如果够福气的话,她吴乃娟也会成为一个外婆。
乃娟含笑看老人做体操。
呵皮肤松弛挂在关节处打转,一脸雀斑,动作迟钝,但是她们精神闪烁,自在乐观。
利家亮因需长时间浸水中,穿了紧身黑色橡皮衣,人体肉身在最巅峰状态,煞是好看。
乃娟坐在长凳上静静欣赏。
“你也在等人?”
说话的是一个圆脸老先生。
“我来陪妻子,她去年小中风,医生叫她来做水中体操。”
乃娟赞他:“是应该鼓励她。”
老先生笑笑,“健康最重要。”
“通常到了三四十岁,这个观念才会渐渐浮现。”
老先生问:“你认识利医生吗?”
乃捐一怔,轻轻摇头。
利家亮是医生?
“利医生每周都到中心做义工,真是难得。”
半晌,乃娟听见自己问:“他是甚幺科的医生?”
“他专做人面矫型,我妻子中风后 --- 呵,她上来了。”
老先生取过大毛巾走过去服侍妻子。
乃娟忽然对婚姻乐观。
万中有一,也有真正相爱的夫妇。
在老先生眼中,妻子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看见她时那般姣好吧。
乃娟双目濡湿。
她匆匆离开中心泳池。
回到车上,才停下神来。
利家亮不止有一张漂亮的面孔,真要命。原来他还有内涵,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是吃甚幺长大的呢。
乃娟回办公室找资料。
谭心看见说:“我有一个朋友去年遇严重车祸,整个下颚飞脱,恐怖毁容,
家人一度担心失救,可是,经过数次手术,已渐渐恢复原状。”
乃娟心一动,“主诊医生是谁?”
“是华光医院的一位利医生,据说既年轻又英俊。”
乃娟点点头。
“真正神乎其技,他取出病人一截腿骨,用激光打磨成下颚,替病人镶上,再重整皮肉,手术后已与受伤前无异,真伟大。”
“鬼斧神工。”
“对了,就是这四个字,病人牙齿尽失,但是可种钛金属齿根,植入假牙。”
乃娟钦佩到五体投地。
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愿意教老太太们做运动。
开始,她以为自己恋慕的,不过是一具肉身,她尚可控制自己,不料他还有
灵魂,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
乃娟觉得她头重无比,需托进托出。
利家亮正式成为吴乃娟暗恋对象。
第二天,到她办公室来的是一对姓朱的年轻夫妇。
正确一点说,是朱先生与钟女士,他们已经协议分居。
“还有甚幺问题?”
钟女士说:“他缠扰我,每天五六个电邮,七八通电话,送花到写字楼,在门口等我。我想在专家面前,三口六面同他讲清楚,我们不再是夫妻或是恋人。”
朱先生是很沉实的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不似无赖。
乃娟轻轻说:“朱先生,这可是事实?”
“我一向这样关心她。”
“可是,你们已经离婚。”
“分居,彼此同意冷静一下,她从来没说不再爱我。”
乃娟看向钟女士,“你还爱他吗?”
“我爱他,是,但,我不再爱他,我 --- ”
乃娟见她有点不安,不能充分表达意愿,于是代她说话:“你仍爱惜他,但,已无恋爱感觉。”
“对,对,谢谢你。”
乃娟说:“朱先生,你明白没有。”
他脸色转为灰白。
他恳求:“你叫我改的缺点,我都改过了,可否给我一次机会?”
但是钟女士不为所动。
她不出声,双目直窗口外。
“告欣他,说个一清二楚,这段关系,真正已经结束,”乃娟这样忠告:“别叫他有任何误会。”
钟女士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响亮清晰地说:“我与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爱你,请放我走。”
这几句话说完之后,她筋疲力尽般喘气。
室内静得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乃娟十分残忍地问未先生:“听见没有,你明白了吗?”
钟女士这时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双膝发软,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说:“这并非世界末日。”
他苦涩地说:“对我来说,地球经已毁灭。”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赌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侣。”
他不出声。
乃娟说下去:“并且,会得诧异当日为何痴缠不舍。”
“你凭甚幺这样说。”
“问得好,凭真实数据。朱先生,据统计,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后,百分之六十八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侣。”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会痊愈?”
乃娟答:“百分百康复。”
他的两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来,“谢谢你。”
“祝你快乐。”
他打开门走出去。
乃娟吁出一口气。
谭心问:“朱太太为甚幺不再爱丈夫?”
“她没说,我没问,原因很多,爱恋是很易蒸发的一种感觉。”
“我从未恋爱,真正遗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你呢,吴小姐?”
“我比较脚踏实地。”她微笑。
谭心出去了。
下班后,乃娟仍去逛书店。
睡前没有书读,她会感到恐惧,一定要每周捧一迭小说回去不可。
角落有一位白发洋女士读诗篇给孩子们听。
看得出是国际学校学生,因为不论国籍,都比较活泼好动,并且知道有发问权。
女士读的正是爱茉莉迪坚逊最著名小诗:
我是无名氏,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小卒?
我们正好一对 --- 别说出去。
他们会放逐你我,
做有名气的人是何等劳累!
多幺公开,像一只青蛙。
把名宇于生涯般长日,
诉诸倾慕的泥沼!
孩于们听罢,哈哈大笑,都听懂了。
乃娟也微笑。
这确是诗的功能,文学最终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她,但是不好意思过来招呼,可能因为他们已在闹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动走过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让出一半长凳。
乃娟坐下,“常常在书店遇见你。”
“都会的沙漠绿洲。”
“说得好。”
白发女士继续教孩子们写诗。
“今日,大家试写一首诗,韵母是 ABAB ,题目不拘,每组四句,一共写三组。”
派出纸与笔,孩子们兴致勃勃踊跃动手。
真是,嫌别人写得不够好,干脆自己动笔示范。光说不做,算其幺好汉。
“这里边也许有未来诗人。”
“坐前排那个小男生长得斯文极了,是诗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说:“你可闻到咖啡香?”
从书店附设的咖啡店传过来。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没有松饼,他俩找张小 ( 木 + 台 ) 子坐下,才发觉天又下雨了。
“听你口音,是在英国读过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