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映黄了芒草,阮罂看著师父轮番示范刀、剑术,林间刀光剑影,穿刺藏闪,落叶片片,漫天飞舞,舞在司徒剑沧周身,看得她意乱心慌。
著白衫的司徒剑沧,一使剑,扬起了眩目的剑花。他示范,并解释:「剑法的协调性,要以身法为主。身法的动力操控於步法……」
阮罂看他步法敏捷,轻快飘洒,刚柔并济。收剑放剑俐落流畅,优美矫健。她赞叹,这美极的画面,真像在梦境里。
「步法不稳,身法则乱,剑法则窜。」他低身,一回旋,剑气到处,芒草低头。「记住,要做到瞳催身,身催剑,剑随身。」说完,收剑,交给阮罂。「你试试。」
阮罂握住剑,照著练一遍,才一出剑,就被制止。
「不对。」握住她的手,指导她出剑的势子,他在她耳边交代:「记住,出剑是目的,收剑是手段。先收剑,别急著出剑,剑收的优劣,决定了出剑的好坏。必须做到收剑藏锋,出剑漏锋……」她赶紧收剑,他又说:「错了,收剑时要将剑锋藏深,出剑才能出其不意,呼吸别乱。」
阮罂悟性高,只看一遍,便记住了大略的步法。司徒剑沧指导完,叫她自己练,他就坐在一旁,摊开书看。
阮罂练著练著,开始分心,三不五时,偷瞧他。
「呼吸乱了。」他头也没抬。「眼睛不要乱瞄。」
嘿,她笑。莫非师父头上长眼睛?「师父,你在看什麽书?很好看吗?这麽起劲?」
司徒剑沧冷冷回她:「我最讨厌笨蛋,只有笨蛋才会边练剑边问蠢问题。」
阮罂吓得立刻收心,乖乖练剑。不敢惹他生气,他说过喔,随时会变卦不帮她的。
不久,她就练得汗如雨下了,专心到没发现师父三不五时瞥来的目光。
他叫阮罂别分心,自己却分了心。穿紫衫的阮罂,日光中使劲挥剑,长长黑发如绢飘散,紫色裙摆飞荡,漫过了芒草。那画面绮丽梦幻,害他心神不宁。不过,当阮罂面转向他,他便低头,装看书。不让她发现他的注目,心被这丫头扰乱。
自从拜了司徒剑沧做师父,为了西域大计,阮曲百忍成刚,委屈求全。在娘亲面前,努力装乖,好取得信任,便宜行事。
但凡女子们从小都要学描花刺绣、纺纱织布、裁衣缝纫等活计。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不读诗书没什麽,不懂女红却不可饶恕,身为阮府的千金小姐,怎可以不会女红?将来嫁去高家,丢脸哪!这女红,每每就是阮夫人强逼女儿的功课。以前老是逃避学女红,嘿,这两年来,阮罂突飞猛进,就为著让母亲放心,不要再紧盯著她。
瞧,瞧哪,
阮夫人跟高夫人窝在房间的窗户前,偷望亭子里的阮罂跟高飞扬。
「你看,阮罂刺绣的样子多美啊!」
「哟,这丫头将来一定是好媳妇。」高夫人赞赏,等不及要将阮罂娶进高家。
可不是吗?
那坐在亭里的阮罂,如今出落得益发标致了。静静刺绣,神态矜持端壮、体现著「静专」两字。原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显得清雅卓丽。在她身旁的高飞扬,时而扬眉,时而按住胸口,时而仰头叹,想必是震惊於阮罂的刺绣神技。两位夫人满意极了,阮罂跟飞扬,绝配啊!
「我就知道阮罂好,还上香问过祖宗,连他们都喜欢阮罂。」高夫人心花怒放,阮夫人得意洋洋。
「不是我爱夸自己的女儿,」她拿出阮罂的作品,荷包、香包、钱囊等等,秀给高夫人看。「瞧,针脚均匀,填色准确,其精细就算称她是本城女红状元也不为过啊。」
「是啊是啊,妹子真会教女儿啊。」
「哈哈哈,咱看也看够了,走,喝茶去吧。」两位夫人笑咪咪地离开了。
亭里,看她们走远了,阮罂立刻扔了绣布。「走,出门了。」她急著去找师父。
高飞扬捡起绣布检视,批评道:「这个针脚收太紧。你要多练习,不然早晚会穿帮。」
「那个你做好了吗?」
「喔。」高飞扬从袖内抽出一块锦帕,上头绣著鸳鸯戏水。「拿去。」
阮罂收下,这样,明儿个娘要是问起,她就能交差了。
原来,方才两位夫人赞美的,那针脚均匀,填色准确,其精细就算称是本城女红状元也不为过的,是出自高飞扬的一双巧手哪!假以时日,两位夫人要是知道真相,不知还会不会笑得那麽开心得意哩!
高飞扬常来找阮罂出去,他是阮罂上山找师父的挡箭牌;而阮罂则是高飞扬出去跟王壮虎约会的障眼法。两家伙可说是互相利用,天衣无缝,各得其利。
每次出门,高飞扬跟王壮虎碰头了,阮罂就去山里找师父。到黄昏,高飞扬送阮罂回家,就这麽著,大人欢喜放心,孩子们高兴如意。
看吧,为了得到喜欢的,费心思,拐大弯,去达到目的。为达目的,阮罂这厢对师父可说是永远笑盈盈地,毕竟师父是她通往梦想国土的唯一路径,师父教她好多事哩!
今儿个,到了教阮罂赚钱的时候了。司徒剑沧告诉她,先有本钱,才能开始赚钱。只要阮罂有五百文钱,就有办法教她在五年内将五百文变成五万银,有了五万银,去西域的花费就够了。
阮罂没有五百文钱,若跟母亲要,她会起疑。
阮罂思量道:「我一个月零用只有五文钱,那要多久才有五百文钱?」悲哀啊,虽然是阮家千金,但是娘认定节俭是美德,只给阮罂少少的零用。
「八年又三个多月。」司徒剑沧答道,他在宣纸上,描著新设计的兵器图腾。
阮罂替他磨墨。「我现在十五岁,那等我有五百文钱是几岁?」
「二十三岁又数个月。」
阮罂眨眨眼,了解。「我二十三岁有五百文钱做本,再加上五年赚钱的时间,才会有五万银,那时我几岁?」
「你没脑子吗?自己算。」司徒剑沧冷冷道。
看吧,真讨厌,这就骂人。师父就这样,很刻薄,可,她还是笑咪咪地,不生气,不生气,师父是她通往梦想国土的唯一路径!每次师父惹恼她,阮罂就将这句话默念一遍。
她伸出指头算了算。「是……二十八?」
「是。」
「二十八岁才能去?」
「能让你二十八岁去西域已经很快了。」说得很骄傲哩。
「我知道更快的办法。」阮罂伸出手。「借我五百文钱。」
「为什麽要借你?」
「徒儿有困难,基於师徒之情,师父该帮,这才是好师父。」这跟师父学的,师父很会分析道理,她也学会分析道理。不管有什麽要求,都要讲得很有道理,才能说服别人认同你的道理,就算是个歪理,也要讲得睑不红气不喘,很像回事,唬得别人一愣一愣地,顺著你的理走,误以为歪理是真理。以前阮罂很冲动,现在,她跟师父相处久了,开始会花心思去说服别人了。
简单来说,阮罂变了,变得狡猾。这是好事,将来去西域她要是碰上问题,会冷静聪明地解决,而不是莽撞冲动地把事搞砸。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冲动,这一两年来司徒剑沧硬是改掉她这个毛病。
听完徒儿的妙论,司徒剑沧点点头。
「讲得好。」
「答应借我了?」
「我问你,做徒弟的该不该听师父的话?」他头也没抬,手也没停,还画著繁复的图样。
一该。」师父有两个脑子是不?阮罂常这麽怀疑,他老是边应付她、边画这麽复杂的东西。
「师父要你别去西域,行不行?」
「不行。」
「那麽你有没有听师父的话?」
「没有。」
「你不听师父的话,就不是好徒儿。你不是好徒儿,为什麽我要当好师父?」
「……」阮罂看著师父,答不上。
「还有问题吗?」
「……」
「没有了?」
「……」她无力反驳。
「好,既然情势如此,你就接受二十八岁才去西域的命运。」
命运之神,何等残酷?教阮罂无力抵抗,只得低头。
司徒剑沧气定神闲地继续绘著图,阮罂焦头烂额地,努力想对策,怎麽让师父肯借钱?
「你喜不喜欢布?」
「怎麽?」
「我家开布行,我拿布跟你换钱。」
可造之材,说服不成,来谈交易了。司徒剑沧微笑,这丫头越来越聪明,是他教出来的。呵,很有成就感。
他搁下笔,转头,笑问:「师父要布干麽?」
「布可以做衣服,我家的布,品质保证,全京城的人,一半以上都来我家买布。师父可以有很多新衣穿,多棒啊。」
看他啜了口香茗,像在考虑了,阮罂更卖力地说:「我们阮家布行是织染署公认所有布行中,颜色染最好,供色最齐全的。红有银红、水红、猩红、绛红、绛紫。黄也细分了鹅黄、菊黄、杏黄、金黄、土黄、茶褐等六。」
「唔。」司徒剑沧颇为肯定地点点头。
大受鼓舞,阮罂更起劲道:「不只红黄两色,连青和蓝色也细分有蛋青、天青、翠蓝、宝蓝、赤青、藏青。绿有葫绿、豆绿、叶绿、果绿、墨绿……」
「阮罂——」司徒剑沧打断她的话,问:「师父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吗?」
阮罂怔住。「没有。」师父只穿白的。
「这就对了。」简单几句就毁了她的「色」诱计。
「可是,我们也有漂染的白色,你还是可以拿去做衣服,添些新衣啊。」
「师父的衣服是不是都同个样式?」
「是。」
「可见得,你师父不热衷买衣服,对我来说,衣服五件就够了,为什麽要花五百文去换我不需要的?再说,拿了布,还得花钱找人裁衣服,加起来就不只五百文,对不需要的,要一而再再而三花费,是不是很蠢呢?」
他笑咪咪、笑咪咪,笑得阮罂气呼呼、气呼呼。
「是不是啊?阮罂?你说是不是啊?」慢吞吞重复问,非要她承认失败。
「是啊……」马的咧咧哩!阮罂瞪师父,就像瞪个棘手的麻烦人物。终於明白,爷爷为什麽常骂粗话,有时,碰上很挫折的事,唯有骂粗话能发泄。
司徒剑沧朝窗外望一眼。「唉,再说下去,天都黑了。别浪费时间,去练剑。」
「等一下。」
「嗯?」
「师父,你吃的东西简单,用的东西很少换,平时没娱乐活动,没朋友所以也不常出游,你几乎不花钱,师父,你根本什麽都不需要啊。」对个欲望极低的人,怎麽谈交易嘛!
「是啊。」她倒是观察得很仔细。
「那我怎麽跟你谈条件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阮罂没有下手之处。
「所以交易不成功啊。」
「钱是死物,感情是活的,你对我总有感情吧?」她动之以情。
「我对你的感情不会超过五百文,就好像你对我的感情不会超越你想去西域的程度。」他麻木不仁。
够狠!阮罂阴著睑,马的咧啊咧。
司徒剑沧撇了笔,起身,取下墙上配剑。「走吧,把上次那套剑法练一遍给我看。」
「师父,你有洁癖,你很爱乾净。」她还不放弃。
「对。」
「借我钱,我每次来就帮你打扫屋子。还有,我家库房有一种神奇药水,可清除任何沾到布料的污渍。师父这麽爱乾净,衣服都白的,想不想让它永远那麽白?白到发亮呢?很快就春天,到了春天山里湿气重,白衣容易变黄,有了阮家神奇药水,衣服再也不怕变黄。啊,好棒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啊?」
对,他心动了。她是对症下药了。司徒剑沧打开桌上放著的铁盒,倒出里面的铜钱,数了数,看著阮罂。「师父只有四百一十五文钱。」
嘎?傻眼,阮罂呵呵笑,眼角抽搐。原来,她这怪师父,很有本事但是很穷。唉,有总比没有好。「没关系,借我。快,教我赚到五万银。」
「好吧,这些钱放著也是放著,就拿这些当本。明天起,教你怎麽投资。」
」我就想不通了。」阮罂纳闷。
「哪想不通?」
「照你说的方法能赚那麽多钱,为什麽你自己不去赚呢?买大房子住好吃好穿更好呢?要让自己过这种穷日子。」
「这种日子,我觉得挺好。」阮罂不明白,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是过眼云烟。他命里已注定好,没享用这些东西的福气,所以从不追求,也没那个必要。
」这种日子跟城里人们过的日子差远了,你大概不知道有钱人的生活。」她家餐餐大鱼大肉,哪像师父永远清粥小菜?睡的是铺棉的床,又软又暖。哪像师父是硬木板床,被子又单薄。
「跟师父以前的日子比,这样很好了。」
这算好?阮罂哈哈笑。「难道师父以前很惨吗?对啊,你从没跟徒儿说你的事,你以前住哪?谁教你武功的啊?师父的爹娘呢?」
「练剑了。」他面色一沈,撇下阮罂,走出草屋。
阮罂忙跟出去。停在屋顶的「苍」,看见他们,振翅,叫一声,飞上来,在他们身後跟著。
他们一前一後,走在摇曳的芒草间。看著师父背影,阮罂觉得那背影像在生气,隐约感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惹得师父不高兴。她心上忐忑,师父不高兴,她就紧张。因为,师父是她实现西域大计的唯一路径,惹阿花阿狗阿猫都行,就师父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