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同时,考场中,处在小小的号舍里,司徒剑沧,强烈地,憎恨阮罂!
他表情阴郁,盘坐在地。矮桌上,摆放试卷、文房四宝。这两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没顶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篮,笔墨纸砚全在其中了。烛光,映在雪色纸上,袅袅地摇曳。
司徒剑沧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笔,左手按纸,双目盯著试题,却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碍难书,就好像在一天之间,老天收走他的才华与聪敏,他引以为傲的作文能力,凭空消失。
盯住雪色纸张,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风光跃然纸上,有一佳人,纵马驰骋,黑发如瀑,紫色锦袍飞扬,那雪色皮肤……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宁,没办法专心。
他想著,阮罂到哪了?一路平安吗?今晚,入驻哪间饭馆?绘制的地图,上面的标示够精准吗?她会不会迷路?
眼角,瞅见搁在桌脚的幸运荷包,又瞥见地上,考篮里阮罂准备的糕点。司徒剑沧推开纸卷,取出红豆糕,咀嚼,吞下。好饿,又拿出绿豆饼啃,吃得沈默专注,像是渴望尝出这糕点隐藏的任何可能。
为什麽亲手为他准备吃食?
难道真的只因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变成黄褐色沙漠,咀嚼的动作慢下来,沙漠风沙滚滚,热气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隐若现……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远地方……
正是这念头,打乱思绪,他没办法安心应试。
从昨日清晨,看见阮罂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为他备糕点。当他打开手心,看见她绣的幸运荷包……
是从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这里,坐不住,该将试题写好,也清楚该这麽做,却无心下笔,然後一直想著两个字——如果。他发疯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罂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状元的念头,如果就抛下过去、抛下义务,抛下他的责任,就任性地随她浪迹天涯,同阮罂朝夕相处,陪她冒险。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带给他极大的幸福感。
他放纵思绪,想像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兽,内心暴动,弄拧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宁,想忽略,它却执意撒野。这头兽,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罂,它是那双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经似有情若无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会笑的粉红小嘴,欲语还休,像讲出什麽吓他的话,又暧昧地抿住了。
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视甚高的他,会变成一个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场,竟在最应该专注写试题的时候,胡乱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为他准备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麽?猜她亲自绣荷包给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麽?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个结果——
恨阮罂。
他拽起荷包,掷向墙壁。
该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恼抚额,紧握笔,他完了。
当初不该收她,得到很多快乐,却平白生出了牵挂。
犹记那天,大树下,她说:「我爱你。」
玩笑的口气、调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时,就狡猾地,窃走他的心。
当她终於不再出现——
他忽然很在乎起来,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当她不再出现——
忽然萌生很多话,想对她说。
当她不再出现……
阮罂想事情时,爱偏著睑。耍小聪明时,眼色雪亮。爱穿紫衣服,喜欢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胜白昼,她好像说过,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说夜晚让她无聊的生活变得像梦。
她都说些什麽?她说的时候他明明没仔细听,现在,怎麽都想起来了?
当她不再出现,她就巨大起来,法力无边,围困他。当两人距离拉长,当缘分走尽,才知道最怀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则坚持,飞灰烟灭。
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这,司徒剑沧为著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绪,恨起阮罂。恨她的同时又明白到,爱的伟大。
他以为自己很经历过一些事,骄傲地自认为再没有什麽能为难他、伤害他、慌乱他,直至与爱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罂,总是你问我怎麽办,总是我教你该怎麽做。你可知道,有这一天,师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师父失却主张,心中没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会笑师父傻?
然後,换你对师父说一声:「蠢物。」
黑暗笼罩长安城,为会试搭起的圆弧考场周围,朝廷士兵镇守著,他们全副武装,提枪带刀,脸上表情,专注严肃。四周架著火把,远远望去,像暗里,盛开著一簇簇火焰扑化。
幽暗中,远远地,响起马蹄声,出现一名乘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挡来人。
「干什麽?退後!」他们厉声驱赶。
阮罂勒住辔绳,停住了。她凝视偌大考场,想著师父在哪一间?
师父,我想见你。
在这麽六神无主时,她很想见他。
她该放弃吗?
记得当初,师父说过:「往往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就要先做过几十件不喜欢的。」
好累!她已做过很多不喜欢的,忍耐过很多不乐意的忍耐。就为这一天,要尽兴跑得远远,做自己的主人。
偏让娘的那句话,给吓阻了。
阮罂好挣扎,偏偏这时候,师父不在身旁。
*
又过了两天,会试结束。
考生陆续离开考场,考场外头,这一群、那一群的亲友团,殷殷等待著。
张三出来了,张三亲友冲上去是帮他添衣,递热茶递点心。
「乖儿子,考得怎麽样?」张三的爹问。
「有没有把握啊?」张三的娘问。
「……」张三双目茫然,两颊凹陷,耳朵幻听。
亲友们团团围住,心急如焚。「到底怎麽样啊?你考第三次了啊!这次再不行就——」
「啊——」张三忽吼一声,往前奔,发疯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张三崩溃了,看样子考坏了。
那边,李四也出来了,大步走出考场,趾高气昂,得意得像开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圆圆早候著,挥著手绢奔上去。「考得怎麽样啊,阿四,难不难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搂住老婆,掐了掐她馒头大的脸。「你等著当状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状元郎一定是你!」噁心的小俩口,牵手去饭馆庆祝。
几家欢乐几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亲友或妻子关照。唯独司徒剑沧,他一人孤孤单单地走出考场。
他脸臭臭,目光冷,阴沈沈地步过那些喧哗的人们。他立在广场,挥开随身的白扇,想扇去周遭混浊的人腥气。
「有没有搞错,这麽冷的天气还带扇子?」右边一位大叔瞪他。
司徒剑沧瞪他一记,那阴森的表情,锐利的日光,立时教大叔闭嘴。现下,司徒剑沧心情恶劣,他望著大街上拥挤的人潮,那眸子像在寻觅什麽,但旋即暗下了,可笑。难道以为阮罂会像四天前突然出现,给他惊喜?不,她这会儿正往西域前行,实现她的梦想了。
忽然,有人拽住他的右臂。阮罂?他回头,没人?往下看,一颗光头?!
正是光头,只剩三根头发飘在亮光光头顶。正是爱抠头抠脚的什居士,他搭著司徒剑沧肩膀。
司徒剑沧面色一沈。「快放手。」脏脏脏。
「糟了啊!司徒先生……」什居士惊慌道:「大事不妙!有人来我的店找你。」
「谁?」司徒剑沧扬起一眉。
「跟我回去,这个人我们绝不能怠慢。」说著拉司徒剑沧就走。
「不说是谁,我不走。」
「你一定要走。」
「如果我不呢?」
什居士看看左右,向司徒剑沧招招手,司徒剑沧低头,让什居士附在他耳边说话。
「臭小子,你不希望头没了吧?就算你不在乎你的头,我还要我的头,我要它安安稳稳在我的脖子上。求你,快跟我走,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什居士滑稽地张开双手。「我抱你喔。」十根手指邪恶狰狞地作势抓他。
算你狠!司徒剑沧脸臭臭地同什居士离开。考坏心情够差了,又被什居士莫名其妙地缠著去他的店,烦透了。
是什麽人这麽重要?竟让什居士怕得面白白,讲话神秘兮兮。
半个时辰後,终於见到什居士所谓很重要的人。这才理解,什居士为何惶恐。确实,这个人,怠慢不得。
兵器店外,停著华轿,站一排侍卫。店里,六个婢女,陪著主子。她们的主子,坐在店里最豪华的……桌子。桌子?是,此人嫌什居士的椅子太廉价,拣了桌子坐。
司徒剑沧凝视桌上访客,这个人找他,但他不认识这个人。
此人,约十六岁。穿金色锦袍,她双颊丰润,五官艳丽。那黑色眼睛,看人的模样,强悍而野蛮。
「见到长公主,还不行礼?」一旁的侍女训斥司徒剑沧。
长公主?
什居士睐司徒剑沧一眼,那眼神说著——看,这个人来头够大吧?
司徒剑沧向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清清喉咙,喝一口宫女备上的参茶,问他:「知道我为什麽找你吗?」
「在下不明白。」
「因为这个——」长公主从袖内,抽出布满黑色花纹的匕首,匕首指向司徒剑沧眉心,笑意盎然。「你就是『苍』?」
「是。」
摸了摸匕身铸的「苍」字。长公主问:「认识裴将军吗?」
司徒剑沧摇头。
长公主又说:「不认识不要紧,但他的下士陈少伟识得吗?」见他还是摇头,她笑道:「不识得陈少伟无所谓,但陈少伟的家仆阿回听过吗?」
废话真多!讲半天,到底要讲什麽?司徒剑沧显得不耐烦了,眉头拧起来了。
长公主懒斜著身,右手撑桌上,左手勾玩头发。「你呵,你要记住阿回,不,不只记住,还得要好好去谢谢人家。因为阿回是你命中贵人。有人送阿回这把匕首,匕首辗转让陈少伟看见,讨了去。裴将军又辗转看见这把匕首,觉得特别,要了去。前些日子东宫摆宴,裴将军表演刀法,操的是这匕首,给我看见,我要了。我想著呢,是谁设计这麽特别的花纹,一路问下去问到阿回那儿,才知道是你。」
原来如此!什居士大松了口气,这是好事啊,还以为这小子闯祸,让公主找来。
司徒剑沧听完,面色如常,懒得应话,淡漠的脸庞上没丝毫欢悦之情。
他想,这公主脑子不够灵光吧?就一把匕首,可以讲大半天才讲到重点。
「听著——」长公主晃著双脚,口气随便地宣布道:「以後,你只能为我设计兵器,往後经手的兵器都归我。当然,我不会亏待你,每件兵器以市价十倍当报酬,好,讲完了。」勾勾小指,宫女捧上热茶,公主漱漱口,呸在地上。
什居士听完长公主的宣布,是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啊,不用考状元,司徒剑沧已经飞黄腾达了。为长公主做事啊,了不起、了不起——不禁得意自己的眼光跟公主一样。
司徒剑沧听完,却没大反应,照样冷著脸,冷著眼,冷觑著长公主那双笑盈盈的眼睛。
长公主怪道:「怎麽?你听清楚了吗?你傻了啊?你还不笑啊?」
「有什麽好笑?」他想也没想地反问。
长公主怔住,宫女们呆住,什居士开始双手并用,用力抠头。完了完了,这里要发生命案了。臭小子在说什麽啊?现在不是耍酷的时候啊!
「你说什麽?」长公主笑意骤失,坐直身子,瞪著司徒剑沧。
「我问有什麽好笑。」
「知道你在跟什麽人说话吗?」
「跟一个幼稚、无聊透的女孩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