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吹扬起发丝,扬首看着居住了三年的总管府的冬卿,眼中除了不舍之外,尚有着忧心。
一如尹汗青所料,迫不及待欲收回三地、不愿再任诸王坐大以免养虎为患的太子,果然上奏圣上撤去三名国内总管,原因是先前设三位总管,是需要总管们代圣上镇压住前朝异姓王以免颠政,并且代圣上督统三地,但眼下三地早已臣于圣上脚下,且长江两岸早已一统,在国土扩大之后,各地更需诸王代圣上治理,为免诸王劳务过多无法专心治理封地,因此太子谏言收回三地总管,由太子亲治。
朝中众臣皆知,这是太子在台面下酝酿已久之计,因此朝中无人反对,也认为此事合情合理,在阎相、禄相、国舅纷纷书表进言之后,众臣们便先后跟进。
奉圣谕,位于三地之总管与家眷,必须在太子派人前往接管之时,离开其总管之地。
看着已经搬空、一待就是三年的洛阳总管府,准备前往九江的冬卿站在府院内,迟迟没有移开眼眸,往事一幕幕在心底翻飞,在那里头,有着总是许久才能与她聚上一聚的玄玉,有着时常入府与她长谈,在外头处处护着她的康定宴,以及当她在外奔波,常常留在府中为她打点琐事与公务的冉西亭,还有,总是马不停蹄的尹汗青。
此次一去九江,能否再返洛阳,谁也不知,而在将洛阳交给太子之人后,这座总管府,还会是她记忆中的总管府吗?那些在洛阳及河南府依靠着玄玉的地方官与异姓王们,又是否会见利眼开,在日后改投太子门下?
不发一言的冬卿,想着想着,暗自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前来通报的去雁,站在她身后低声禀告。
「夫人,管家都已准备好了,宝亲王也在门外等着。」
思及还有一事未做的冬卿,临别前再看了四下一眼,深吸口气后转身随她一块步向府门。
齐王王妃与代治的宝亲王即将离开河南府,此事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在河南府内传扬开来,这几日自河南府境内赶来洛阳送行者,大批涌入洛阳城城内,因此当冬卿踏出府外,除了率领洛阳众官送行的康定宴一行人外,映入冬卿眼帘的,尚有她曾拜会过的达官贵人、亲访过的市井小民、商户佃农,许许多多她记得住名字的、记不住的,将总管府外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府外众人的目光,除了定在久候多时的王妃身上,亦落在堆放在总管府前,那如座小山高,于三年前以齐王玄玉名义买下的借条、欠条上。
与送行的众官一一打过招呼,冬卿步至冉西亭的身旁,在冉西亭颔首致意后,朝手执火炬的府内管家扬手。
熊熊的火焰,在浇了油的纸张上迅速燃烧起来,在众人讶异的眼眸下命人烧毁所有借条的冬卿,细步上前,以清亮的声音拱手向众民道。
「王爷治地以来,身无长物,这把火,就当是王爷临别前赠给河南府及洛阳的临别谢礼。」
四下一片寂然,在深喘过后,四周响起一阵在冬卿预料之内的欢呼之声,由于事前早已打过招呼,此时站在她身后拍手赞扬的洛阳众官们亦赞同她如此做,在一片热烈欢腾之中,脸上始终搁着笑意的冉西亭,侧过脸,静静地瞧着代玄玉尽孝侍奉了他三年的冬卿。
灭南一战后,河南府与洛阳因支援九江,财力几乎贫竭,整座河南府上下,在冬卿的请求下,以『繁荣九江再创另一个更加富庶的洛阳,届时两地共荣』为前提,全都咬紧牙根共体时艰以渡难关,自去年起,河南府与洛阳终于等到了长江南北的共荣时分,长江南北两地无论是经商往来、物资搬迁皆已步入正轨,一步步补足洛阳先前的财力,更因今年秋收大丰,先前所亏损的财务,在东西与南北粮运往来之后,赶在入冬之前已丰盈洛阳,甚至更胜以往。
而这一切,全都由冬卿一人在洛阳幕后操手。
玄玉能毫无罣碍全力经营九江,在后头支撑着他的冬卿,实属第一功臣,而他们夫妻长久相隔两地,即便玄玉会抽空前来看她,但总停留不久就得返回九江,替玄玉治民治地的她,从无怨言,代玄玉对他这皇叔尽孝,也总是衣食亲省不假他人。
对于她这名嫁入皇家后,就被迫踏入政局中为夫全力周旋的冉家儿媳,身为皇叔的他,怜惜得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即便今日她已功德圆满,必须在圣谕之下奉命离开洛阳,她仍是把握住最后一回能为玄玉捉住民心的机会,用一把火,将民心根深蒂固地牢牢抓住。
感动的泪光在他的眼底徘徊,他努力压下喉际的哽咽,拭去溢出眼角的泪水,不让总是担心他身子状况的她瞧见。
「二叔,咱们起程吧。」费了好些功夫,才由纷纷涌上前致谢的人群中脱身的冬卿,在去雁又再次提醒她太子所派之人即将进城之后,来到冉西亭的身旁,一手扶着他轻声说着。
「嗯。」冉西亭点点头,任由她将他扶上车舆。
洛阳城中所有官员,皆在冬卿也踏上车辇之时随在后头列队相送,直至洛阳城城门处,冬卿命人停车,并派人找来康定宴。
「康大人。」刻意命退左右的她,在下了车后,压低了音量在他面前轻唤。
「下官在。」心情万般复杂的康定宴,此刻面庞上的神情除了带点落寞之外,尚有着忧虑。
「王爷要我转告大人,他从没忘记他的承诺,请大人务必要相信他。」将他的表情看进眼底的冬卿,知道他在怕些什么,于是缓缓地安他的心。
看着善体人意的她,康定宴顿了一会,艰难地启口。
「下官明白。」
「太子所派之人抵达洛阳之后,一开始千万别做得太明显。」放心不下的她,为了往后之事,在离开之前不忘再提醒他一回。
「下官会依王妃之命按部就班的做。」早就和她为此事商议许久的康定宴,打算在太子所派之人两脚一踏上洛阳之后,就照他们的计画一步步引那班人入瓮。
她再次叮咛,「记住,在稳住阵脚之后,洛阳与九江之间,无论是通商往来,或是民生往返,万万不可断,亦不可让太子之人有机会插手取代。」
「是。」
「还有。」她侧首瞥了那班仍候在城门处相送的人们一眼,仍是不改软硬兼施的本色,「叫那班异姓王听着,他们能有今日,不似太原异姓王们皆遭斩草除根,是王爷仁心留他们一命,是王爷给他们一个再创前程的机会,他们可别以为太子不会似宣王一般的对付他们,更别以为王爷会容忍背叛之人。」
「这方面异姓王们皆心中有数,下官亦会牢牢盯着他们。」对于该如何掌握那些异姓王们尚有把握的康定宴,自信地向她扬高了下颔。
「洛阳交给大人,我很放心。」冬卿款款一笑,「大人与王爷之间,乃是唇齿相依,我更相信,无人可取代大人在王爷眼中的地位。」
「王妃……」她的一席话,更是使得离愁上心头的康定宴声音显得黯哑。
「阎相那边,尹大人都已打点好了,看在阎相的份上,相信太子动不得你的。但大人可要记得,绝不能让太子之人在你身上捉到任何把柄,若是如此,后果──」
不待她说完,明白自己立场的康定宴立即抢过话,「下官会尽力不让阎相在朝中为难。」
将双手放在胸腹之间的冬卿,站直了身子,正色地看向他。
「不知康大人可信得过我?」
「当然。」不明她为何突有此问的康定宴,格外留心地竖起双耳。
为了玄玉,必须捉紧康定宴的她,给了他一个承诺,「无论日后如何,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定会设法保住大人的性命,以及在洛阳苦心经营的一切。」
正为了自个儿日后在太子手下,生死恐将难定,因而忧心不已的康定宴,在得了她这句话后,用力忍下鼻酸,重重向她颔首。
「谢王妃……」
「多谢大人这些年来的提携与照顾,珍重。」她嫣然一笑,转身步回车舆命人起程。
烦恼自己性命安危的康定宴,在目送着冬卿一行人远去之时,不禁回想起,当年玄玉初抵洛阳时的种种,以及这些年来的改变,到现下太子收回洛阳的历程。
时光改变了一切,现实与残酷,则改变了许多人。
为了生存,玄玉已不再是当年的玄玉,他也不再是个只想图荣和守住洛阳的小小地方官,这条布满陷阱的前程之道上,他被现实推着走,被人心角力中的残酷逼得不得不一如沙场上的武人,得拿起刀子抵御外敌保住性命,那么在未来呢?那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届时又将会有着怎样的改变?
他想,在这片即将风起云涌的苍天之下,无论何者,在这场必须以性命作代价的赌局中,既下了注,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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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夜阑时分,位于城西处鲜有人往的黑狱外头,数名事前已收到消息的狱卒,在一辆急驰而来的马车停车在狱门后方时,忙不迭地上前接驾。
「大人。」恭候已久的狱长,在皇叔贺玄武下车后,忙不迭地掌着灯亲自将贺玄武迎入门内。
不想惊动任何人,刻意夜半造访的贺玄武,急步步入门内,随后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袅袅余音,在静夜里造成了阵阵回响。
指名要下狱中最深处黑牢的贺玄武,在狱长的带领下,穿过长长的回廊,步入一道暗门后,在幽暗中拾级而下,不发一语的贺玄武,在一抵黑牢时,不适地掩着鼻,对这里头不流通且弥漫着腐臭味的空气颇为皱眉,当他的两眼较为适应此地的幽暗后,他依旧扳着脸,对早就被告知他要来此,亦知他来这找何人的狱长扬手,示意他带路。
难得出现在黑暗中的烛光,行进间,映照在牢房上,在牢墙上形成一束束的光影。走在狱道中的贺玄武,在摇曳的烛火中四下看着两旁的牢栏。
在这座京中有名的黑狱中,藏关着的,多曾是朝中之官,因死不得又放不得,故而遭下罪圈禁于此。
「就在这。」停步的狱长,涎着笑脸,搓着两手看向贺玄武。
「一旁候着去。」贺玄武命身后的侍卫给了狱长一袋银两后,不耐地将他给支开。
「是。」
在侍卫的掌灯下,贺玄武站在牢房前,眯着眼看着里头面壁席地而坐的囚犯,但只一具背影并不能让他认出人来,就在他想开口唤那人转过身来时,身着囚衣的人犯,已遭灯火吸引转过身,并抬首望向他。
「皇叔贺玄武?」从没想过会在这见到这名皇亲的范淅阳,在讶异之余,不禁怀疑起此人夜半造访黑牢的原因。
「认一认。」认出了他的面孔后,知道找对人的贺玄武,自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扔至他面前,「这可是你所书?」
曾遭尘封,再次摊放在眼前的折子里,陈旧的墨迹,静静呈现在范淅阳的眼前。回想起这本折子是如何遭太子压下,又是如何害他葬送仕途、及赔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范淅阳的眼中有着悸动。
「倘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还想将此折送至圣上手里?」当年为了举发太子,范淅阳苦心搜集了许多罪证,但他之所以功败垂成,就是因遭太子给拦腰截下,如今放眼朝中,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太子曾做过些什么。
自他的话里,范淅阳立即推断出此客何以自远方而来。
「皇叔与太子有过节?抑或何人想对付太子?」若不为此,他相信,就算他老死在这,亦不会有人闻问。
「想,或不想?」只要他愿相助,就等于握住了太子最大的把柄。
范淅阳淡淡回拒,「落至这步田地,老夫已一无所有,牢外之事,再与老夫无关。」
这世上,不是谁有理或谁有真相,就能稳操胜券获得正义的,在上伐太子一事中,他深刻地体悟到,只要谁能作主,谁能握权,谁就是真相,就算字字血泪、桩桩铁据摆在圣上眼前又如何?
所谓的是非真理,皆是由人揉捏出来的。
「好歹你也是两朝元老,屈死在这,甘心吗?」眼看他的目光似平淡得一无所求,不愿白跑一遭的贺玄武忙想打动他。
「子孙死尽,族人散尽,皆因老夫一笔之过。」背负着众人之死的罪疚,现下的范淅阳,只想静静地在牢中渡过忏罪的晚年,「老夫不会再与太子有所瓜葛。」
「功名呢?」贺玄武不死心地再问,「十年寒窗不易,文人最重的是名节,你想带着一身污点入土吗?」
「但求无愧于心。」早已看开的范淅阳,依旧不为所动。
无法攻克于他,站在牢外的贺玄武扠着腰,有些没好气地在他眼前来回踱步,过了半晌。
「太子终有一日将登基。」贺玄武刻意一笑,「让这等人御统天下,你真无愧于心、无愧于民?」
面色霎时变得有些灰败的范淅阳,微眯着眼瞪向他。
贺玄武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如你所说,因太子之故,你已家毁人亡,既然身后没了顾忌,又何妨为民再试一回?」
他不答反而把话问在前头,「皇叔为何人而来?究竟是谁想拉太子下马?」
「这与大人无关。」自袖中取出另一张纸的贺玄武,将它扔至他的面前,「若想翻供,若想离开此地,那就在这上头划押。」
静看着搁放在地上,那张能让他再为民一搏的纸张,范淅阳在动心之余,满脑迷思。
放眼朝中,到底还有何人这么积极想除掉太子?他想不出、猜不透,但若说到关系的话,这个贺玄武,似乎是在凤翔所总管的太原待过好些年,难道说……
宣王想取代太子?
宣王为人如何,他只有听过些关于宣王节俭的小道消息,宣王心性如何、待民如何,他一无所知,但只就宣王有夺嫡的野心来看,只怕,宣王也不会是什么天赐明主,他更怕的是,他若是在这张纸上头划了押,关起那只他曾欲拉下的猛虎,一旦宣王得势,他会不会等于是放出另一头噬民的巨兽?
「大人。」在他犹疑不定时,贺玄武催促着他下决心。
即便宣王意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何妨?一山还有一山高,今日宣王想夺嫡,不代表其他王爷会安然待于己位,没有也想夺嫡的野心,日后宣王若稍微有邪,自会有他人取代,一如……太子。
醮沾了朱砂的毛笔,笔管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在范淅阳落了款之后,满意地收起纸张的贺玄武,将纸张收回袖内放妥,朝身后轻唤。
「来人,开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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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出了什么岔子?」百忙之中接见甘培露的灵恩,忙里分心地问。
特意前来告状的甘培露,期期艾艾地抬起头,「回殿下,洛阳那方面……」
「如何?」
「殿下,为何漕运总督仍是洛阳太守康定宴?」在圣上开口之前,太子曾经允诺于他,将来一旦收回洛阳,此二职皆会是他的,可没想到圣谕一揭,上头所写之名却不是他。
灵恩也很遗憾,「父皇很满意康定宴这些年来在漕运总督任内之绩,因此加封康定宴一品,除续任洛阳太守外,亦续任漕运总督。」
「但康定宴他是──」甘培露急急再应。
「是什么?」
「齐王的心腹。」这样一来,不等于将玄玉的人手仍摆在洛阳之内吗?若是不清除掉,日后……
「本宫知道。」想拉却没法拉掉康定宴的他,也明白这等于是把祸根给留在洛阳。
「那殿下为何还──」
灵恩想也知道他在不平些什么,「你这是在指责本宫的不是?你很扼腕新任漕运总督不是你?」
「臣不敢。」煮熟的鸭子飞了,也只能压下不甘的甘培露,撇着嘴角应道。
「咱们的人都进入河南府与洛阳城内了吗?」收回三地以来,其它两地皆遭遇上困难,唯独河南府风平浪静,相当重视河南府这个财库的灵恩,慢条斯理地问。
说到这点就有气的甘培露,虽有一肚子的闷火,但因此事是灵恩交予他办之差,没办妥的他,就算有气,亦迟迟不敢说出口。
「回话。」等得不耐的灵恩瞥他一眼。
甘培露赶紧垂首一揖,「回殿下,尚未。」
「你说什么?」
赶在灵恩降罪之前他随即为自己脱责,「并非臣未尽力,而是康定宴与洛阳的异姓王们有意排斥殿下所派之官。」
「据本宫所知,洛阳太守与异姓王们处处给予太子之人方便。」怎么与他听来的有所出入?
甘培露马上推翻,「但也处处不给予方便。」
「怎么说?」
「表面上,他们有敬于殿下,但在所有公务上,他们皆以新任众官不熟稔河南府与洛阳治事,因此诸多小事就暂由他们代为分劳,实际上,他们是根本就不让咱们的人插手。」
太守康定宴表面上虽然对殿下敬畏有加,也处处礼遇太子之人,但康定宴却以圣上是瞻,在公务外丝毫不予以方便。太子之人很难进入洛阳高层担任要职,全都是因康定宴一句品高俸厚,不亲实务,摆明了让他们去洛阳当个啥事也不做的送老官,而那些与康定宴交好的异姓王,更是与康定宴连成一气,硬是不给太子一个面子。
不只是洛阳城,整座河南府都有严重的排外心结,再加上康定宴与洛阳的异姓王们在作怪,纵使河南府这块治地已不再属于齐王代治,只怕这块地,在暗地里也仍是齐王的。
玄玉早在离开之前已铺好了后路。
凤翔、德龄亦然。
「殿下,不只是洛阳,其它二地──」还想再提醒他的甘培露,话未说完就被抢过。
灵恩扬手,「不必多说,我都知道。」
他不需亲到三地,也知道这三个皇弟背着他在搞什么鬼。
太原府表面上虽称臣,可私底下仍旧是畏惧着凤翔,太原之民甚为感谢廉俭的凤翔一除贪官污吏,太原之官一面感谢凤翔除去长年久压着他们的异姓王,一方面,更怕背叛凤翔将会有异姓王的下场。
扬州各高官皆与德龄交好,互有金钱往来,扬州与丹阳财荣相依,有着德龄的庇荫,扬州官商们方能久富,脱离德龄,就等于自断财路……
只是凤翔仗恃着有皇后撑腰,国舅又在朝中代凤翔走动,因此才敢如此紧捉着太原不放手;德龄凭着财势与商道中的人脉,牢牢捉住漕运命脉──扬、杭二州,直接威胁着长安国库。那玄玉呢?他的自信是从何而来,他控制住整座河南府的法子又是什么?朝中,究竟是哪个高官或国戚叛于他投向玄玉,在背后使力?
「殿下有何打算?」
「釜底抽薪。」他眯细了眼,「拆了玄玉的后台,我就不信他还能在我的手底下造反!」
甘培露面有犹疑,「臣以为,齐王所找之人,应当不会是泛泛之辈,恐怕……」能让圣上亲口保住康定宴,此人来头一定不小,恐怕不是国舅就是二相之一。
「恐怕动之不易?」心底也大抵有数,那名藏在玄玉身后之人为何者的灵恩,在不敢相信那人竟会背叛他之余,一腔的忿火更是直烧上他的心头。
「是。」禄相忠于太子,这点毋庸置疑,国舅亲于凤翔,朝中皆知,除了这二者外,若真要说谁还能左右圣上,那就只剩权大势大的阎相,而阎相,不只圣上将他视为明师益友,太子更须敬他三分。
灵恩一掌重拍在案上,「就算动之不易,也得设法将他给我拉下来!」
面有难色,深感此事不易的甘培露,在灵恩光火的眼神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件差事。
「……臣遵旨。」
临江撒网,江鱼俱获,偏漏一鱼。
太失策了。
坐在案内兀自生火的灵恩,原以为已做到与长安百官交好,不得罪任何人,亦拉拢了所有该拉拢者,更认为早已将国舅势力之外的朝中百官手到擒来,整座长安城都已在他的眼皮底下,亦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处处与他作对,可他却疏漏了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却在摇摆不定的阎翟光,且让玄玉趁隙拉拢走了阎翟光为其效力。
可阎翟光从未在朝中开诚布公投于哪一方,亦否认与玄玉沾上任何关系,他一来无借口兴师,更无从去证实此事,即便这个怀疑再合理不过。
这是在逼他痛下杀手吗?
这些年来,他与玄玉,表面上看似联手,玄玉也敬他有加,他要玄玉做什么,玄玉定会遵旨办到,可他知道玄玉骨子里其实不是这般,他俩其实是背道而行者,他更知道的是,除了野心勃勃的凤翔外,看似无害的玄玉实比凤翔更加深险。
给他们机会为国效力,也给他们机会在他登基后留一个活命之道,偏偏这些个皇弟们都不愿与他做手足,全都要当夺嫡者,这教他还能怎么放他们一条生路?
权势是一颗搁放在流沙之上的金沙,要想横夺,就必须有灭顶的觉悟。
斩草还需除根,总有天,他要亲手将他们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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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
才刚从轩辕营回来,就被袁天印拎进书房里与那票理钱的管事们,没日没夜地结算今年获利的帐目,当燕子楼头昏眼花地步出书房,想去王府里挖坛老酒犒赏自己一下时,没想到早就等着他的府内管家,硬是抢过他手中的酒坛,趁他还神智清醒时,将他再赶至玄玉办理公务的堂上。
坐在案里看着燕子楼一脸馋相地瞪着管家手中所抱的酒坛,玄玉虽是同情他,但还是不能在事情办完之前任他醉个痛快,于是扬手示意管家退下,让干瞪眼的燕子楼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九江至洛阳的官道,物资往返情况如何?」等着看今年岁收成果的玄玉朝他勾勾手指。
「一切顺当。」燕子楼随即呈上刚刚出炉的帐目。
他边翻边问:「九江至长安的陆运呢?」
「驿站收入颇丰。」说到这个陆运,就是让他公务突然增加一倍的主因。
「江运?」玄玉再指出另一个九江的命脉。
燕子楼痛快地绕高了嘴角,「在宣王向圣上告状,圣上因而下令停止内斗后,信王的态度表面上是有软化了,自去年起,巴陵与丹阳通商以来,咱们九江赚了不少过路费。」
埋首在帐目里的玄玉,听完后缓缓抬起头,瞅着他瞧了一会后,饶有兴味地在唇边挂着一抹笑。
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的燕子楼,狐疑地睨向他。
「王爷……在看什么?」
一手撑着下颔的玄玉朝他微笑,「看你开口闭口都是钱的模样很有趣。」
他马上拉下了苦瓜脸,「王爷以为我愿意吗?」现下他是既要忙带兵又要忙着打点九江的商务,时常三过家门而不入那倒也罢了,他就连想要小酌几口都会被拖去办公。
「轩辕营情况如何?」不再损他的玄玉,清了清嗓子后,把话题转到今日找他来的另一件正事上。
「军员数已增加,目前在余将军与乐将军麾下之军最多,操训也都有了成果。」因能领有固定的军俸,采募兵制募来的民兵远比他们预料中的来得多,而那些民兵又大多是前南军解散后,散于民间的军人,能够有个依归之处,且上头还有袁枢、袁衡等前南军重量级的人物领着,轩辕营的进展比他们预期中来得好。
「你呢?」玄玉莞尔地看着眼前固执的男人,「你还是只收会喝酒的兵?」轩辕营兵分三派,独独只有燕子楼手下之兵最寡,手中可用的兵这么少,他不怕往后余丹波又把他当成冲锋的前将军来打头阵?
不改其志的燕子楼,还是一脸的倔强,「这是男儿本色!」
「别生事就行了,知道吗?」相信他做事极有分寸的玄玉,对这事并不怎么反对。
燕子楼大剌剌地咧着笑,「是。」
摸透余丹波脾气的玄玉不忘向他警告,「乐浪那边还好说话,你要当心丹波随时都可能会揍你一顿。」让手下的兵在营中喝酒?重纪律的余丹波哪会容许这等事,他最好是把皮绷紧一点。
他顿时笑意一收,臭着脸,指着眼眶上的淤青,「我已经领教过了。」
「你去忙吧。」忍着笑的玄玉朝他摆摆手。
「谢王爷。」如获特赦的燕子楼,早等不及去喝个痛快。
在门口处与燕子楼擦身而过的袁天印,在接到尹汗青派人传来的回报之后,面色凝重地走至玄玉面前。
「朝中有什么消息?」
「汗青近来较少在阎相府上走动。」袁天印边说边将手中的折子收回袖内。
玄玉颇感兴趣,「为何?」敢情是三地跑太多,尹汗青终于受不了奔波之苦了?
袁天印说出代为转告的隐忧,「汗青说,即便阎相有意要为王爷隐瞒,太子迟早会发觉阎相站于咱们这边,又或许,太子早已知情。」
玄玉登时面色一改,沉重地竖起了眉心。
「不能再拖了吗?」
「阎相已尽力了。」袁天印无奈地摊着两掌,「再让阎相如此下去,只怕日后阎相在朝中将会绑手绑脚,处处施展不开来。相较于代宣王在朝中处处走动的国舅,以及行事明目张胆的禄相,眼下就只剩阎相仍保持低调,始终隐而不发。」
直至现下,仍是在表面上与阎相装作是陌路人的玄玉,为了其他的皇弟,也为多疑且记恨的太子,仍是倾向于保持现状。
袁天印不得不为阎翟光说话,「阎相虽对这事不置一词,但王爷得知道,阎相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深知自己这些年来相当对不住阎翟光,玄玉叹了口气后,诚心地开口。
「改日回长安时,我再亲自登门向阎相谢罪。」据尹汗青说,阎翟光在与他联手之后,心底总是有点不踏实,为了安阎翟光的心,也为了换来阎翟光不悔的全力效命,他得再好好地与阎翟光一叙。
袁天印徐徐再道,「这一回,王爷要正大光明的走阎相府大门而入。」
玄玉不语地看着前方,心底很是明白袁天印在暗示些什么。
「王爷与太子正式决裂,只是早晚。」不死心的袁天印,这回不再暗示,而是直接地说出他得准备迎接即将面临的局面。
他轻声一笑,「终于到了恩断义绝,无法回头的时刻了吗?」
「王爷……」
「师傅不需再提绝情之事,我心底有数。」玄玉朝他扬起一掌,示意他什么都不必再多说。
「王爷,太子不会放你一马的。」袁天印心焦地踱至他的面前,一字字地向他警告,「事关生死,更攸关太子之位,太子是决计不会再对王爷睁只眼闭只眼。」
「可我还是要忍。」玄玉却向他摇首,「也还是要等。」这可是他在拜入师门后,最先习到的两门重要学问。
袁天印绕高一眉,「等宣王?」
先将袁天印请至桌案旁坐下后,转身走至案后也坐下的玄玉,交握着十指,眼眸灿亮地瞧着袁天印。
「凤翔的耐心不若我多,我要他先与太子斗个两败俱伤。」这不是一场谁先揭竿,或谁突袭就有胜算之仗,为官一如沙场运兵,唯有在有把握时出手全力进击,才有胜算。
恍然大悟的袁天印有些讶异,「所以王爷才要阎相再忍忍?」
「没错。」他微微一笑。
「等到了之后呢?」不放心的袁天印,话还是追在他后头。
聆听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沉默的玄玉听出了其中袁天印真正想传达的声音。
是试探,是心忧。
这个总怕他会稍有失策,或是不慎的袁天印,还是一如以往地将心思绕着他转,处处代他张眼看清前方的路途,以免他将会迷途,他不明白,当年的玉权,怎会看不出袁天印这颗关怀的心?
玉权怎么可以辜负他?
「王爷?」
「玉权对我说过。」他仰起脸,眼中有着缅怀,「若要狠,就别留情,千万别给自己留条软弱的后路,因为那条路,就将是你日后的后悔之道。」
从不知玉权曾对他说过这些的袁天印,万没想到,玉权虽是站在敌方,可却愿在死前以过来人的身份,替另一个接续玉权之道的他谏言。
「自玉权死后,我无一日不想着他的话。」这世上,除了袁天印外,恐怕再无一人似玉权般会对他说出这等肺腑之言了,为了玉权的那份心意,他不能辜负玉权。
「是吗?」
他沉着声,「师傅请放心,太子若真将刀口对准了我来,我不会坐以待毙,因我没有软弱与后悔的权利。」
人生寂寞如雪。
在历经无奈的洗礼,挥刀斩断亲情、血缘、人性之后,到了最终,除了孤独外,剩下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他想,绝不能,也不会是『后悔』二字。
他没有那个资格。
倘若在获得的背后,必须得付出与牺牲,那么即便站在付出与牺性后头的是副血肉之躯,亦要舍弃。该绝该狠,就不能容情,因他并非生在平凡人家,也非站在寻常人所及之地,血缘与天性在这块小小的立足之地上,是个首先就要割舍的负担,他站得愈高,就要踏得更稳踩得更牢,只因他在前头走着,后头,还有一群相信他的人们随着。
这是一场非到鸣金时分不会停息的战争,虽不一定得抛头颅洒热血,但却得在人心的牢笼里苦苦求个挣脱,需在宛如随时都将灭顶的滔浪间努力浮沉,在这场战争中,无人是,无人非,更无对错,每一位手足皆是佛与魔,每个人,都是持刀的刽子手。
自父皇登基的那一刻起,他们早已不再是手足,他们只是不愿在战场上躺下的竞争者,每当他们往前踏出一步,背后的伤痕也就又添了一道,纵使这些被迫背负的伤痕将会跟着他们一世一生,但,无人会去在乎那些藏在他们背后的伤痕,局外的他人不会,局内交战的他们亦不会。
一切只因他们皆是敌人,因而非得浴血一搏。
回想起当年在驸马府中,素节曾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对太子宽容些。或许在那时,素节早就已预料到将来定会有兄弟干戈相见的一日,亦知他与太子总有天会置彼此于死地,因此素节才会恳求他看在太子往日手足之情的份上,要他在必要之时,放过太子。
可他对太子宽容,太子又容得下他吗?
他不过想生存罢了。
活下去,是这场战争中,唯一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