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你要渡江吗?”船夫见到来人,热络地上前攀问。
齐雪妍面无表情地点头,无言地将船资递给他。
“姑娘,你在小亭内稍坐一下,船等一会儿就开了。”收下银两,船夫又继续站在岸边吆喝,“要开船喽!还有谁要渡江?”
她依言进入小亭内等待。
亭内此时已聚集了三三两两欲搭船渡江的人,七嘴八舌地高谈阔论着,她挑个较静谧的角落坐下来。
十年了,好漫长的岁月。她一直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让她忘记过去的痛苦和不堪,但愈接近故乡,她愈有股欲逃开的冲动。
她好害怕掀起那道伤疤,害怕伤口仍未愈合。
倏地紧握的拳头松开又握紧,稍稍泄露了她的情绪。她随即抬头梭巡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怪里一之处,才又跌回自己的沉思中。
是她多虑了,阎王一向将自己的情绪起伏隐藏得很好,罗刹盟的头头这样看她,手下也是,别人更是这么认为,久而久之,这张冷凝的面具再也离不了身,一个她虽痛恨却卸不下的记号。她讨厌这样没有感情的自己,可是又无从改变。
“大爷姑娘们,要开船喽!”
船夫一声催促,原本坐在亭内谈笑风生的人们拿起包袱鱼贯地步出小亭,齐雪妍也紧接在后。
上了船,她仍旧往最里头走去,避开嘈杂的人群——这是经年累月的习惯,恐怕也改不了。她在心底苦笑。
“要开船喽!这位大爷,你要渡江吗?船要开了,可要快点……”船夫仍然把握仅剩的时间揽客。
男子递了银两给船夫后也走上渡船。
“开船喽!”接过船资,船夫吆喝了声,船立即划破水面往前行,溅起无数的水花。
站在船尾眺望江面的齐雪妍,双手紧紧握住栏杆直至泛白,风拂过她的脸颊,但丝毫拂不掉她的愁绪。
“青山绿水虽然单调了些,不过有佳人为伴,寻常的景致也变得赏心悦目。”最后上船的男子不知道何时来到她身边。
她一向明白自己的美貌容易成为登徒子觊觎的目标,对于搭讪早习以为常,反正不去搭理,来人自会觉得无趣。只是这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勾起她的好奇。
她偏过头看,细若蚊鸣的惊讶声脱口而出,“你……”他的出现把她吓一跳。
“见到我有必要如此惊讶吗!”耿毅桓一脸笑意。
“你跟踪我!”她控诉道。
“这艘船是你的吗?如果不是,怎么可以诬赖我在跟踪你呢?”他笑得有些无赖。
即使她心中有气,脸上仍是平静无波,掩饰得非常好。她转头不再与他相对,重新盯着江面。
“你的伤……好多了吗?”他起笑容,关心的问。
话中的温柔再度撼动她的心,也勾起心中隐密的回忆。
“我一直忘了问……”见她没有反应,他急欲解释。
“已经完全复元了,谢谢。”齐雪妍一脸不自在,道谢的话语中有几许生涩。
她一向不惯与人相处,这样的对白令她浑身不对劲,不但心跳加快,还会呼吸困难。她好想拂袖离去,结束这场给她压迫感的交谈,但他是舞儿姐姐的朋友,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令她进退两难。
“我的存在让你感到不舒服?”耿毅桓突兀地问。
对于他的直接,她仅能睁大眼睛。
“你逃离京城,可是为了躲避我?”
“我没有逃!”她又再次心口不一。“况且你是舞儿姐姐的朋友,我没有理由躲避你。”
“你仅把我当舞儿的朋友看待?”多么疏远的关系,他以为应该更进一层,“那夜……”
“已经过去了。”齐雪妍急急打断他的话。
那夜的回忆早已深植在她心底,但她只想把它当成心中的秘密,不愿再提及。
“我喜欢你。”耿毅桓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心,讲得直截了当。
面对他的告白,她再度哑口无言,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半晌,她艰涩地问:“你能告诉我,喜欢是什么吗?”她眼底充满疑问。
身为阎王,她心如止水,不懂什么叫喜欢。打从七岁被齐家遗弃时,她的情绪也一并被丢弃。她羡慕那些有情绪起伏的人,因为他们明白自己的情绪,觉得愤怒就是生气、脸红心跳就是喜欢,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为何他可以说得如此轻松?
“喜欢就是……”他寻找简单易懂的解释,“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那我不喜欢你。”齐雪妍立刻下结论。
依照他的解释,她一定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因为她只想要一个人生活,独来独往的日子她过惯了,不愿有牵绊。
对于她的拒绝,耿毅桓不怒反笑。
“我的话很可笑?”她不明白,被人拒绝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不,我只是觉得你诚实得可爱。”
“可爱这两个字不适合用在我身上。”她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用可爱来形容她?他一定是认识她不够深,否则就不会这样说了,冷酷无情才是最适合她的字眼。
“你应该多说话的,这样旁人才不会对你产生误解。”
除了对舞儿和莫愁,她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想要让她改变,接受他的关心。他相信她会如此必定有原因,他一定要把它找出来。只要是人都怕孤独,她也一定需要关怀,只是她不懂得表达对人的情感。
“与人客套的应对太虚伪了。”她不屑为之。
“你是说,你现在正虚伪的与我应对喽?”他唇边噙着笑意。
气他紧揪着自己的语病,更气自己不善言词不知如何反驳,她只能赌气地闭口不言。
耿毅桓泛开微笑,决定不再为难她。“你不问我为何出现在此?”少了咄咄逼人的语气,他轻松的问。
如江水般明澈的眼睛望着他,齐雪妍耐心等待着他自行说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再度朗笑出声。
他发现,她还有与人谈判的好本钱,若要比沉稳冷静,她绝对独占赘头。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宣誓着屹立不摇的决心,“不管你去哪里,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旁逃开。那夜是我太大意,不过那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露骨的表白她几乎招架不住,陌名的燥热冲上她的粉颊,使她方寸大乱。
“即使你拒绝我,我依旧不改初衷。”
认定了今生只钟情她一人之后,他的心情显然轻松许多。对自己诚实一点果然没错。
她怀疑地思索着他的话。为何他可以将喜欢挂在嘴边,说得如此轻松、如此坦荡荡?
“露江县快到了,各位大爷姑娘们可以准备下船了。”船夫的喊话划破了原本停滞在他们四周的气流,也让齐雪妍的身子霎时紧绷,有如惊弓之鸟。
耿毅桓不语地将她的反应全收入眼底,心中满是疼惜。
“到了吗?”她茫然地低声呢喃。
刚才的交谈让她忘却了将回故乡的紧张和不安,但船夫的提醒令她不得不再次武装起自己。
露江县这个十年不曾听到而且试图遗忘的地名再度在耳边响起,此时,她的心中一片纷乱,不断的自问,那个冷血无情的阎王呢?不知情感为何物的齐雪妍呢?到哪里去了?她以为十年的时光足以让她淡忘一切,为何现在她还会如此忐忑不安?
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踏上这块伤心地。
耿毅桓在岸边雇了辆马车和齐雪妍一路朝城县驶去,快接近晌午时分,他们已进城门。
一路上,由于近乡情怯的关系,沉默寡言的她不再出声,愈接近目的地,脸色就愈加凝重。而且,在明白摆脱不掉他的纠缠之后,她只好默许了他的陪同,而他也不再逗弄她。
露江县是水陆交通要地,四方贸易热络,十分热闹。大道两旁的商家、摊贩忙着做生意,来往的人车络绎不绝,为此地又增添繁华。
马车行驶间,她一直注视着窗外,试图从飞掠而过的景致中找寻熟悉的感觉,但是她失望了。她早该想到,十年可不比十天,一切早已物换星移,人事全非。
“可有见到熟悉景物?”耿毅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她摇头,难掩失落之情。她在奢求什么?冀盼时光能为她稍作停留吗?
“十年的时间毕竟不短,很多事物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他安慰道。“车夫,就在前头停车吧!”他朝驾车的车夫喊了声。
齐雪妍一脸不解地看向他,“还没到……”
“你一定很少逛市集吧?”听舞儿提起过,除非有任务或特别需要,她几乎整天足不出户地待在梦境,鲜少接近人群,也难怪她会如此孤僻。
她微蹙蛾眉思索着,“逛过几次。”她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况且除了舞儿姐姐她们之外,她不喜欢跟陌生人交谈。
“其实逛市集很有趣,就像寻宝一样,里头藏着许多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只要眼睛够利,可以发现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我什么都不缺。”
对她的实际,耿毅桓只能苦笑,“那就当是陪我逛逛吧!”马车停住,他先下了车,然后朝她伸出手。
齐雪妍像是见鬼般地盯视着他的手半晌,而后才会意过来。
“不用了,我自己下车便成。”她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呢,何况她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对她的拒绝充耳不闻,手并未伸回去。
拗不过他,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上,他的温热透过肌肤相触传入她的身体内,让她的心漏跳一拍。
“谢谢。”下了马车,她的粉颊早已染红。
“走吧!”体贴地忽视她的窘态,耿毅桓率先迈开步伐。
今天的天气十分不错,阳光并不炙人,暖暖地洒了一地。他们漫步在大街上,耿毅桓故意放慢步伐,一摊一摊地仔细逛着。
似乎被他的优闲感染,齐雪妍也随着他的目光开始打量周围的景物和人,小贩们热情的吆喝,生动的表情让她目不转睛。这时,前头卖糖葫芦的小摊子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看得十分专心。
“怎么,想吃吗?”难得有引起她注意的东西,耿毅桓笑问。
她摇头,喃喃地回忆道:“我还记得小时候,爹只要从外地经商回来,不管有多疲累,在百忙之中还是会抽空牵着我上市集绕绕,每次都会买根糖葫芦让我边走边吃。”
七岁以前的记忆中,就属这些回忆最甜蜜。即使爹常出远门,但在家中只有爹和她最亲,对她最好,娘很少正眼瞧过她,而奶奶更因为她非男儿身而漠视她的存在。
“给我一串糖葫芦。”耿毅桓对小贩说。
付了钱,他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糖葫芦交给她。
“吃吃看,是否同你爹那时买给你吃的那般甜。”心疼她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希望帮助她及早走出来。
看着他手中的糖葫芦,齐雪妍的喉间涌上一阵酸涩。
“吃吃看啊!”他催促。
接过糖葫芦,她咬了一颗含在口中。
“好吃吗?”他问。
“嗯。”嘴中酸甜的滋味随着滑入喉咙,也悄悄地渗透到她心中,原本过于严肃的脸部曲线开始变得柔和,冷艳的丽容逐渐有些暖意。
她细微的改变逃不过耿毅桓的眼,感受着她难得一见的柔美,他发现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快速沉溺其中。
“谢谢。”吞下糖葫芦,她开口道了声谢。
“走吧!”
“你……不吃吗?”他只看着她吃,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我?”
“你也买一串来吃吧,很好吃呢!”齐雪妍指了指摊子上的糖葫芦说。
“不用了,”他执起她的手,笑得狡黠,趁她还未会意过来之际,张口咬下一颗,“我喜欢和你共吃一串。”
齐雪妍倒抽一口气,心跳差点停止。
他一向这般明目张胆的与女子调笑,毫不加以遮掩?他们还在大街上呢!人来人往的……
“前头还有很多好玩的,我们走吧!”故意忽略她指责的表情,耿毅桓含笑转身。
齐雪妍跟在他后头,看着手中那串糖葫芦,吃也不是丢也不是。暴珍天物非她的个性,她只好又咬下一颗,眼角也捕捉到他在一旁贼笑。
“最后一颗留给我。”拿过她手中的糖葫芦,他一口解决了它。
接着他们经过一个卖首饰的摊贩,小贩见来人一身上好绸缎的华服,浑身上下充满掩不住的贵气,依他多年识人能力,这八成是哪个微服出巡的王公贵族,于是他急忙出声留住他们的脚步。
“这位大爷,选件首饰送给夫人吧?”
“我不……”齐雪妍急忙否认。
“也好。”耿毅桓打断她,停在摊子前。
“您瞧瞧,前头这排是用上好碧玉做成的首饰,师傅的雕工十分精细,款式也很高贵典雅,非常符合夫人的气质。”小贩天绍,“不然,后排这些发簪也很漂亮,各式各样任君选择。”
耿毅桓仔细的挑选着。
“别再为我增加无谓的开支。”齐雪妍在他身旁低声地说。她一向认为首饰是不必要的累赘,何况它太贵重了。
“不,我觉得值得。”
“你……”她为之气结。
“爷,您尽管放心地挑,我老陈卖首饰卖了二十多年,保证货真价实,价格绝对公道。”小贩拍胸脯保证。
“可有更特别的?”
闻言,小贩朝四周东张西望了一番,紧接着从身旁一个篮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红布包里的小檀木盒。
“爷,小的一见您就知道您是个识货的人,不瞒您说,小的身旁正好有一件罕见的珍宝……”小贩压低音量,状似神秘。
“喔?”
“您瞧瞧,”小贩将木盒打开,里头立即迸射出光芒,是一只水晶镯子。“这可是由北国山穴挖出的水晶打造而成的手镯,十分罕见且价值连城,据说世上只有两只。”
耿毅桓接过镯子观赏,一阵清凉传入掌心。“果然是珍品。”
“是啊!这是前些时候小的从定居北国的友人那边购得,小的也十分喜爱,本来舍不得卖,不过今儿个与大爷相遇便是有缘,见大爷是个识货的人,必定会好好珍惜它,而且夫人的气质和此镯相称,戴在夫人身上十分适合。如果大爷有意,我可以算便宜些。”
“多少钱?”
“嗯……就五十万两银子吧。”小贩开价。
“五十万两!”齐雪妍瞪大眼。她知道大户人家一个月的开支不过五百两,一千倍的价格买一只镯子,即使它再珍贵,这么做也太奢侈了。
“夫人,五十万两是它的底价,再低我就血本无归了。水晶有避邪的作用,价格本来就偏高,我没有赚你们什么利润,完全是半买半送。”
“我买了。”耿毅桓掏出银票。
“别……”她出声制止,但仍没他付钱的速度快。
接过镯子,他执起她的手为她戴上。那只镯子恍若为她量身打造般,此时契合地套在她的皓腕上。
“与你很相配呢!”他点点头,十分满意自己的眼光。
水晶镯子雕工细致,晶亮的光芒吸引了她的视线。她乍见之初本来就有些喜爱,但它的价格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可是现今镯子真实地套住了她的手腕,感觉却像梦一般,尤其——他执起她的素手那一刻,她心底微漾着暖意,脑中竟闪过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和他白头到老的景象像是难圆的美梦,她有爱人的能力吗?
“你可喜欢?”看她的表情丝毫没有一点喜悦的神色,他不明所以。
“喜欢,但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她欲脱下镯子还他。
耿毅桓赶紧制止,正色地说:“这只镯子的主人只有一个,如果你不想要它,那我只好让它回归大地。”换言之就是丢掉。
“你……”她对他的作法十分不悦,但又不忍心这只高雅的镯子有那种下场,因此独自生着闷气。
“别生气了。”他轻哄着。
“你没事带那么多银两干么?”有钱也不是这种花法!
“出远门当然要多带一点银两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你看,像这个时候银两多好用。”他皮皮地说。
“浪费!”
“为你,即使倾尽所有,我也心甘情愿。”
“你一向这么花言巧语吗?”他爱说甜言蜜语、爱逗弄她,即使她再怎么冷淡,他也从不退缩。这就是爱情,可以让人无所畏惧?
“这是真心话,绝非花言巧语。”
他的勇于表达竟然让她心生嫉妒,也痛恨自己为何不知情为何物。她感到非常不舒服,掉头就走,决定不再搭理他。
走了几步,他突然出声唤她。
“我饿了。”
“干我什么事!”她的口气很恶劣。
“当然干你的事,我身上所有钱财都在你手上了。”他意有所指地道。
“你是说……”她不敢相信。
耿毅桓点头。
“你疯了啊!”齐雪妍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哪有人会笨到把身上所有的银两拿来买下一只镯子送人!”
被骂的人却开怀大笑。
他很满意她的反应。她一定没发现,自己此时有了“人”的情绪——勃然大怒。少了冷若冰霜,她终于让他感觉到她是真实的存在着,就在他眼前,而且她生气的样子还满可爱的。
“不管了,以后你要负责我的开销,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再也不能丢下我不管。”他赖皮地强当她的食客。
“哼!”齐雪妍转过头不理会他,径自走开,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客栈走去。
耿毅桓跟在后头,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他开始懂她了。
她并非无情,也绝非冷血,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觉,用冷漠保护自己,不容许别人伤她,但也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对她有了多一层的体认和了解后,对她的爱意也更深了,这辈子他只求有她的陪伴。
走入客栈的那一刻,齐雪妍的手悄悄地覆上水晶镯子。
她从没收过礼物,也没有人会主动送她礼物,所以她从不知道原来收到礼物的感觉是这么的愉悦。在他买下镯子赠予她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有多么想得到它。
以往她什么也不去强求,其实只是认定自己没有资格得到,所以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但镯子冰凉的触感不时提醒着她,耿毅桓对她的好可以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在他面前,她感到自惭形秽。
这么好的男人却爱上一无是处的她,值得吗?
再看镯子一眼,她的唇边扬起一朵不易察觉的浅笑。
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要一辈子戴着,永不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