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虽说无法像夏天穿得轻盈纤细,但打扮得漂亮这件事在臭美的顾巧这里依旧是最重要的。
因她肤色白,在寡淡的冬日就不适合清冷的颜色,所以乡里姑娘习惯穿的青绿、灰蓝等她绝对不碰,要就是选穿淡黄或嫩红。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也穿起了棉袄,但别人穿起来是臃肿,她却随手将淡黄色的棉袄在背后收紧,就显出了腰身。
丝质飘逸的白色褶裙下是厚厚的棉裤,所以一点也不受寒。单螺髻在冬天就不绾了,改成垂鬟分髾,后发披散,整个人看上去甜美又轻巧,即使混在人群之中依旧显得亮眼。
立冬后一日,海口村的人都聚集在顾定国家的门外,原因便是顾珍日出阁,要抬到马家去当妾室了。
此事一出自然台起了村里一阵旋风,羡慕者有之,鄙夷者有之。顾定国一家过得并不富裕,卖女求荣似乎也能理解,而且重点是顾珍自己乐意。
因着顾安邦在村子里人缘好,所以村民也不介意凑个人情,来顾定国家替他们壮壮声势送嫁。
顾巧并没有热情的凑上去,只是隐在村民之后做个吃瓜群众,她可是还小心眼的记着这件倒楣事原本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小姑娘穿得娇娇嫩嫩,甜美带笑,风一吹来裙裾飞扬,天仙似的,看得村里几个青年眼都直了。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荣焕臣,顾珍出阁还是他一手促成的,所以他也跟着顾巧一起看热闹。只是四周男人看顾巧的眼神实在太令人讨厌了,他脸色一沉,把顾巧拉到另一边,用自己高大的身材挡住她的身影。
村子的青年们一看是荣焕臣,心里就算对顾巧有什么想法也立刻歇菜了。谁不知道荣焕臣将顾巧看得像眼珠子似的,顾巧在村子里也不和其他男孩子亲近,荣顾两家结亲只差没摆开聘礼送上门吧!
随着马家来抬人的轿子将顾珍接走,村子里的人也跟在了接亲的队伍之后,要一路送到村口。
荣焕臣与顾巧跟在最后,与众人拉开一大段距离,远远看着顾定国在队伍前端放鞭炮,都觉得是一场闹剧。
顾巧有些哭笑不得。「果然顾珍把自己送进马家了!」
「意料中事。」荣焕臣倒是一如往常的淡然,虽说他只是加了把火,但决定跳入火坑的还是顾定国他们自己。
「大伯也算下重本了,我听说小妾不可以穿正红,只能由偏门抬进去,但顾珍居然穿着大红嫁衣,后头还有一箱嫁妆呢!」
顾巧目送远到已经看不见的小轿子,马家派来的那顶甚至称不上花轿,只是最普通的客轿上面象征性的绑了块红布,反倒顾定国什么正式迎娶的仪式都快备齐了,一点也没有自己的女儿是要去做妾的自觉。
「所以说她有苦头吃了,顾家大房再这样下去,迟早把自己作死。」荣焕臣也很是看不下去。「以后我成亲,绝对不会纳小妾,要娶就要娶自己最喜欢的,然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顾巧有些讶异的抬起头来看他,小心肝儿不明所以地胡乱跳了一阵。
荣焕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续道:「我还要高头大马、八抬大轿去迎娶我的妻子,送上最好的聘礼,让她的嫁妆有十里那么长,怎么样,嫁给我不错吧?」
听到他编织的未来,顾巧不由有些向往,什么十里红妆她倒不稀罕,反而是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很是打动人。
「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荣焕臣但笑不语。
这么一笑,模糊地带就很广了,顾巧不由浮想联翩。
一想到未来他手里牵着的新娘子,盖头底下是张陌生的美丽脸庞,顾巧的心情不知怎么突然恶劣起来。
要是他娶了别的女人,那她就不能再独占他的好,在未来的嫂子面前肯定要避嫌了。一下子失去了这么大的靠山和依赖,她受得了吗?
顾巧猛地摇摇头,不行,不能再想了,光想胸口就一抽一抽地痛。
但……但如果他手里牵的那个人是她呢?她也能让他高头大马、八抬大轿的来迎娶,到那个时候,他再牵她的手,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她肯定会害羞死的。
对于这样的想像,顾巧不仅不排斥,反而还有些入神了,小脸蛋儿晕红晕红,居然有种异样的娇羞。
「你怎么了?」但荣焕臣却没有看到她的娇羞,只看到她的傻气。
顾巧摇了摇头,抬头一看到那张俊脸就忍不住联想到自己嫁给他的画面,困窘得浑身都发热了,哪里还有办法回答他的话。
但荣焕臣越看她越不对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绯红的脸。「你很热?怎么脸红成这样?」
她的脸他平时也没少摸,但今天就是特别不一样,在他温热的大手触碰到她的时候,顾巧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整个人像要被煮熟似的。
不行,她受不了了,再继续待在他身边,她一定会羞死。
于是顾巧拍开了他的大手,居然无预警地扭头就跑,留下荣焕臣傻眼的站在原地。
「这丫头是中邪了?」他纳闷地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一脸莫名其妙。
可怜的傻汉子,还不知道自己从小守护到大的小姑娘,在他面前第一次害羞,而他却错过了这个机会。
随着天气益发严寒,周清雅的身体更差了,这让荣焕臣与顾巧都有些提心吊胆。
偏偏一过冬至,时间越接近年节,花婶也要忙着家中过节的事,能留在荣家小院的时间越来越短,荣焕臣是家中支柱,周清雅吃药看病的开销不小,不可能让他不上镇子做活儿,于是顾巧便扛起了照顾周清雅的责任,反正她与周清雅的情谊说是母女也不为过。
荣焕臣早在秋天就将冬日要用的炭全买好了,顾巧现在每天将屋子里烘得暖和,炕火也没停过,因为烧得久了怕周清雅燥热上火,她不时的提醒周清雅喝水,替她擦手脚擦脸,服侍她出恭等等,不管多么私密甚至是脏活儿,顾巧一点也不嫌弃,这让周清雅对她有着更多想法了。
「……石头他爹啊,长得很高很高,以前我们住济宁时,他也常常撞到门楣。他爹头发是棕色的,比起石头还更偏红一些;眼睛是浅褐色,就像琥珀那样,石头的眼是像了我,颜色深得多了。他们父子其实生得很像,都是大眼睛高鼻子,睫毛又长又翘,嘴唇有些薄,那脸像是刀刻出来似的,当真是很俊很俊……」
周清雅最近时常在回忆荣焕臣的父亲,顾巧即使已经听了无数次,还是乖巧的任周清雅倾诉,偶尔问一两个问题,引导周清雅更好的一吐胸臆。
「……他爹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在外邦的身分应当是很高的,因为他身上有股贵气,落难了还是保有他的骄傲。他会武艺,学问也不错,吃东西时很多规矩,还要先祈祷什么的。偏偏这样的人居然对下厨的事一窍不通,曾经有一次我病了,不得已由他生火做饭,他居然把火生到了自己身上,在手臂这里留下长长的一条烫疤,像长虫似的难看死了,最后还不是我得抱着病做饭……」
周清雅边说边比划着左臂,目光温柔似水,俨然一个沉浸于爱情回忆的小女人,顾巧也很捧场地笑了起来,周清雅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说得更起劲。
然而周清雅这样的状态其实让顾巧隐约有些担心,因为以往的冬日周清雅都是有气无力的缩在炕床上,但今年特别不同,周清雅精神很好,话也变多,可是反反覆覆说的都是荣父的事,有时候甚至记忆都混乱了。
按理说这该是病况转好的征兆,但周清雅精神越好,脸色却是越来越灰败,有时候话说一说就莫名其妙睡着,一睡就很难叫起来,呼吸轻浅得令人害怕,所以顾巧一直鼓励她说话,不让她一直沉睡,即使是已经说了几百次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顾巧也每回都装作听得津津有味。
荣焕臣由镇上回来,入门看到的就是顾巧与周清雅相谈甚欢的模样。他心头一暖,贪恋着这温馨的一幕,手上关门动作就慢了,带进了些冷风,屋内两女立刻就发现他。
「唉呀,外头好冷,你快些先把身体双手烘热了。」顾巧很自然地来到他身边,将他脱下来的大髦挂好,把人拉到原本她坐的位置坐下。那里旁边烧着火盆,暖得快,她塞给他一杯热茶,还不忘交代着,「你先别碰荣婶啊,手热了再说。」
然后她便转到后头灶房去,忙忙碌碌的像个小媳妇,荣焕臣的目光一直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内心充塞着温柔。
看了好半晌,他才将头转回,坐在那里烤着手,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娘,您今天觉得如何?」
其实看了看母亲的脸色,他也颇为忧心。
「很好啊,很好。」周清雅眼中有些意味不明,却是慈祥地笑了。「这阵子我觉得身体好轻松,好像离你爹越来越近了……」
谁知道那人死哪里去了,离得他近有什么好……荣焕臣按下心中的不满,撇撇嘴道:「是呢,娘离得爹越来越近,可就离儿子越来越远罗……」
「石头,不要恨你爹,他不回来一定有苦衷,娘相信他不是抛弃妻儿那种人。」周清雅又怎么不明白荣焕臣的心情,即使他极力掩饰。
「娘,您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一辈子都没回来呢?您熬得身体都坏了,值得吗?」荣焕臣终是忍不住,隐约吐露了对父亲的不满。
「那娘就等他一辈子啊,人总要有些念想,否则怎么活下去呢?」周清雅话中隐含之意,若是听明白了着实令人心惊。她是靠着思念活到现在,所以如果要求她别再等了,她是不是也活不下去了?
这对他这个儿子来说,多么残酷?她为爱牺牲了,那他呢?他在母亲心中竟是随时可以抛下的吗?
荣焕臣低下了头,握拳无语隐忍,健壮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否则他怕对父亲的不满会随时爆发开来。
周清雅看着儿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心里其实对这个儿子有愧,她也想面面俱到,顾好儿子也顾好夫君,但她的身体却不允许,只能让她选择其一,所以,她只能委屈了荣焕臣,让他从小就必须自力更生,拖着她这个病弱的老母,一起等待那个忘了家的男人。
「孩子,娘其实……」她想解释却又词穷,因为确实她表现出来的就是爱情比儿子重要。
「娘,我知道的,您不用勉强自己,您要想他就去想,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他有能力可以照顾自己,可以照顾母亲,可以暗自嫌弃那个抛家弃子的男人。
荣焕臣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终于又抬起头,只是他已经连掩饰的笑容都装不出来了。
顾巧恰好在此时又进门了,弥漫在室内的紧绷气氛顿时散去。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几样小菜,一碗稀粥,炖鱼汤,还有一大盘的馒头。
她朝着荣焕臣笑了笑。「算准了你回来的时间做的晚膳,否则天气冷一下子就凉了,我刚才又热了一会儿,你和荣婶吃吧!我也该回去了。」
天色早就暗了,顾巧虽是住的不远,这时间荣焕臣无论如何也一定会送她回家,然而今日听到她要走,荣焕臣心里突然有种自己重视的东西最后似乎都会离开的惶恐。
母亲如此,顾巧也是如此,于是他本能的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可以不走吗?」他有些难过地问,深棕色的眸竟看起来墨色沉沉。
「可是已经好晚了啊,我爹娘会等我用膳……」顾巧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先是想拒绝,然而一个抬首,对上的却是他难得脆弱的眼神,她的顾虑马上就被打破,当下改了口。
「好……好吧,就留在这里用膳,但我得先回去和我爹娘说一声……」
荣焕臣笑了,像个孩童似的,「我去,我去说,你在家里等我,千万别走啊!」
话才刚说完,他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顾巧见状,连忙抓起他挂在墙上的大氅追了上去,「石头哥,你忘了穿上外氅,外头很冷的……」
周清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微微地笑了,即使这抹笑容带着说不出的哀愁。
「巧儿,幸好有你,幸好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