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在那边住了将近半年,是我去带你回来的,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你应该都不记得了。”芳姨顿了顿,似是哽咽着。“你住在疗养院那段期间,我每个礼拜都去看你,你总是好像不认识我,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哭着连打了你好几个耳光,你才像整个人惊醒了,看着我掉眼泪。到现在我还记得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你说、你说‘我想回家’,你说‘芳姨,带我回家’……少爷!其实你也是想家的,你知道吗?你一直希望有人去带你回来,可是老爷跟夫人,他们都让你失望了,让你很失望……”
芳姨嗓音破碎,克制不住呜咽,夏雪亦用力咬牙,泪水无声地流逸于颊畔。
她从不知道,原来永玄有那样的过去。被自己的父母抛弃是什么样的滋味?当幼小的他在水里挣扎时,母亲却只顾着跟情人恣意欢爱,又会在他心底埋下多深的恐惧?
他困在阴暗的迷宫里,期盼着谁能带他回到光亮,回到温暖的家,可他的父母,却背叛了那么年幼的他。
他会是怎么想的?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任何价值吗?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关心他,又有谁会珍惜怜爱他?
他是这么想的吗?
夏雪怅然,双腿虚软地跌坐在地,想着那个孤单的男人,想着他曾在夜里被恶梦惊醒,无助地在她怀里寻求安慰,她忽然觉得好恨自己。
当时的她,应该给他多一点温柔与安慰的,如果她能够理解他、体贴他,他们俩或许不会走到后来那一步,她也不会在那天晚上对他呛出那种不可原谅的话……
“别说了。”魏如冬打断芳姨陈年往事的回忆,语声如荒漠,干涩地裂开一道口。
“对不起,少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不愉快的记忆,但是、但是……人还是要面对过去啊!你不能逃避,一定要找回自己……”
“你认为我现在是在逃避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你一点想要寻找过去的念头都没有呢?我想你说不定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失忆……”
“你也怀疑我心理有问题?”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芳姨忍住啜泣。“只是人总有脆弱的一面,很多时候我们不敢去面对自己心里真正所想的——”
“够了!”他再度打断她。“该知道的我现在都知道了,你可以离开了。”
“少爷……”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好吧,少爷,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芳姨告退。
晚风,轻轻地在夜色里流动,四周无声。
夏雪咬唇忍泪,双手掩面。她不晓得魏如冬听见这样的故事是何种心情,她也不在乎。
她想的,只是那个原本会哭会笑的小男孩,有一天,成长为一个对人生无感的冷酷男子,她只想探索他的心情。
她黯然出神,好片刻,正欲起身,楼上匆地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
她不禁震慑,那是整片玻璃被击碎的声音。
魏如冬冲进车库。
将近百坪的空间犹如汽车展示间,排列着数辆名牌轿跑车,两辆休旅车,一辆越野吉普车,还有好几台款式各异的重型机车。
这里是严永玄的宝藏库,他除了是个艺术品痴,也热爱搜集古董名车,重型机车更是他少年时代最迷恋的,他曾经独自一人飙车横越整个北美大陆。
习惯了孤独,向往流浪,他是孤傲的鹰,也是荒野的苍狼。
但终究,他还是回家了,回到当时他于英国就读的那间贵族中学,校内优雅的宿舍,便是他的家。
“家”对他来说,只是一栋房子,不管在哪里都无所谓,里头有谁也不重要,反正他们都只是与他“同居”的人,是他人生短暂的过客。
就连血缘关系都可以淡薄了,还有什么形式的牵绊值得留恋?
这是他对“家”的认知。
直到那年,他决定结婚,娶一个他原本认定只是为了替严家传宗接代的妻子,当她一次次地反抗他,与他冲突,“家”的意义开始变得错乱,他逐渐无法明确地为这个名词下定义。
他害怕不能掌控,每当感到心慌意乱的时候,他便会冲进车库,随便选一台重机,奔腾于暗夜。
而今,魏如冬也做了同样的事。
他没有费事东挑西拣,随便选了一台仿赛车款的YZF-Rl,银黑色的烤漆,帅气又带点神秘感,他从钥匙柜里取下车钥匙,随手拿了一顶全罩式安全帽。
“你去哪儿?”一道清亮的嗓音划破静夜。
他怔了怔,回过头。
夏雪盈盈走进来,怀里抱着某个东西,秀发扎起马尾,随着行进的韵律在颈后摇曳生姿。
她看着他,明眸在夜色里显得分外璀亮,如星闪烁。
他扣下安全帽,不看她。“我出去晃晃。”
“这么晚了去哪里晃?”她追问。
“你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
“什么?”
他隔着面罩望她。“你没发现吗?你问话的口气像极了一个唠叨的老婆。”
“什么?”她有些羞恼。
他走向她,有意无意地用手挑了下她尖俏的下颔。“你常要我别太入戏,你自己也一样,夫人。”
“不要那样叫我!”她懊恼地呛他,匆地握住他手腕,眸光落下,仔细审视。
她看见他手背有几道细长的刮痕,其中还有两、三个破口微微渗出血。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连忙将手往身后藏。
她赏他一枚白眼。“我就知道你受伤了!没事干么砸破阳台玻璃?你疯了吗?”
他蹙眉。“你知道?”
“我都听见了。”她举高急救箱,示意要帮他处理伤口。
他一动也不动,脸部肌肉僵硬。“你听见什么?”
“芳姨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推他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我知道你是想在她面前表现出你听到那件往事的激动,但你表演得也太过火了吧!”
她认为他是在“表演”?
魏如冬怔怔地坐着,看着她打开急救箱,取出消毒水跟棉花,忙碌地替他清洗伤口,他嘴角渐渐地扯动,泛出一丝苦涩。
他注视她,许久,方沙哑地扬嗓。“你听见……严永玄的过去,没什么感觉吗?”
她闻言,动作先是一凝,像是震撼着,两秒后才又继续,放下消毒棉球,替他的伤口上药水。
“怎么可能没感觉?我觉得……很后悔。”
“后悔?”他震愕。
“那个时候……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她敛眸低语,不看他,只看着他受伤的手。
什么时候?他想问,言语却卡在咽喉,困难地折磨着。
她低下唇,轻轻地吹拂他手上几处细小的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上oK绷。“好了。”
大功告成后,她满意地微笑。
为何对他如此温柔?他怔望着她。他是魏如冬,不是严永玄,现在没旁人在看,她不必跟他演这出夫妻和乐的戏。
她这是在演戏吗?或者是,出自真心?
“你要去哪里?”她忽然扬眸凝睇他,眼潭似漫着水烟,有几许迷离。
他又皱了皱眉。“你干么要问?”
“因为我想问。”她轻声细语,彷佛呢喃。“其实我以前也好几次想问永玄这样的问题,每当他出门飙车的时候,我都想问他,他究竟要上哪儿去?难道是去找……”
“找什么?”
“找他的情妇。”
情妇?他错愕,而她缓缓起身,樱唇弯出自嘲的弧度。
“现在想想,我真应该不顾一切问他的,就算他真的是去找他的情妇也好,至少我可以向他表达不满,甚至摆出老婆的架子,不准他出门。”
“不准?”他更错愕了。好一个强烈的措辞。
“对,不准。”她酸涩地重复,接着突兀地笑了,笑声如刃,尖锐地割痛魏如冬的耳膜。
他愣愣地望着她,她明明是笑着,他却看见她眼里彷佛闪烁着泪光。
他心弦一揪,也不知哪来的冲动,陡地横臂扣住她手腕。“跟我来。”
她吓一跳,一时措手不及,踉跄地追随他果决的步伐。“去哪儿?”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去哪里吗?我带你去!”他抓起另一顶白色安全帽抛给她。
“你要载我?”她莫名地慌了。“可是我穿着裙子……”
她穿着一件风衣式的连身裙,裙摆虽是及膝,但跨坐在机车上,总是不雅。
但魏如冬才不管雅不雅,强势地命令她坐上后座,她迟疑了好片刻,芳心诡谲地悸动着。
“怕吗?”他出言挑衅。
她一凛,秀发一甩。“我怕什么?”
她坐上车。
他无声地微笑,发动引擎,随着引擎声转趋激昂,夏雪感觉自己的心彷佛也跟着兴奋地飞扬。
当车子急速加速,一阵风似地呼啸出车库,她差点尖叫出声,怕自己重心不稳跌落,连忙用双手揽抱他的腰。
“抱紧一点,风很冷!”他放声喊。
她喊回去。“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不可以吗?”
“啊?”
“身为你的‘丈夫’,当然应该表示对你的关心。”
“谁说的?哼,以前——”她顿住。
抱紧一点,海风很冷。
来自过去的声音匆尔在她脑海里回荡。某个人,也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对了,就是那次,在穆罕默德王子的提议下,她与永玄共骑一台水上摩托车参加竞赛。
那天,他以为她溺水了,气得甩了她一耳光,之后却又温柔地替她穿上救生背心,交代她抱他紧一点。
所以那不是真正的生气,而是因为焦急吗?因为太过担忧她的安危,才会失手打了她,才会叮咛她不要着凉。
那其实是关心吗?
永玄关心她吗?
好冷。夏雪颤抖,不知不觉更抱紧身前的男人,将半边脸颊埋进他厚暖的后背,藏住自己湿润的双眸——
为何当时,她盲目到看不清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