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里打着鼓,七上八下的访佛吊着十几只水桶似的无法平静。
可是,她在来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一一为了保住柳氏糕饼铺,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很快的,她就在伙计诧异的目光下还清了欠款,领回了当时的借据。
她看着那张借据,眼眶里的泪水不自觉的掉落了下来。
为了这三十贯钱,爹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走街串巷的去卖糕饼,哥哥和嫂嫂也日夜忙碌,还有她自个儿……经历了多少的失眠之夜,做了多少恶梦,害怕有一天会突然被人从铺子里赶出去。
现在,一切都总算过去了。
二楼的走廊上,苏净尧正吊儿郎当的跟在大掌柜身后,看着大掌柜送一位贵客下楼。他的目光扫过楼下大堂,看见了正擦着眼泪的柳月奴。
“吕大人,您走好。”大掌柜殷勤的送下楼去,苏净尧也迈着步伐跟着下楼。
不过,他并没有跟着大掌柜将那位吕大人送到门口,反而走向柳月奴的方向。
“柳姑娘,真让我惊讶,你是来还钱的吗?”他俐落的扫过她手里的借据,明朗的眼里挂着一些揶揄的光芒。
“苏……苏少爷。”柳月奴赶紧将借据收进怀里,擦去泪水。
“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来还钱的吗?”他微微提高声音。
她带着些疑惑的看着他。“是的。”不明白他何以会有此一问。
“恭喜你。”苏净尧很客气的微微点头。“日后我们柜坊就不会再去你们店铺里叨扰了。”苏净尧很客气的微微点头。
看到他眼里那抹一瞬即逝的戏谑与得意,她忽然间懂了。
这个男人是在炫耀,他要让全柜坊都知道柳氏糕饼铺已经偿还了欠债,他的父亲再也不能要求他们用铺子作为抵押来还钱了。
“是的,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们柜坊的人来逼债了。”柳月奴玲珑的眼眸倏地一转,她微微靠近他,也提高了音量。“苏少爷,好好教教你手下的伙计还有帐房,他们的态度实在是有够恶劣。”
“是吗?此话怎讲?”苏净尧的眼里闪过一抹晶亮,对于她的表现非常满意。
“你真的要我说吗?”她调皮的眨了下眼睛。
“不然……”苏净尧假装会意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柜坊里无数双眼睛正有些紧张的望着他们。“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在下愿闻其详。”
“看在苏少爷很有诚意的分上,我就告诉你。”柳月奴笑容如花,右嘴角边还有抹梨涡微微的跳动着。
“好,柳姑娘请。”苏净尧向着门口做了个手势。“我们边走边说。”
柳月奴点了点头,带着愉快的心情步出了柜坊。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柜坊的伙计……”苏净尧爽朗的声音在柜坊里回荡。
二人走出柜坊后,就不再交谈,沉默的转过一条街。
柳月奴突然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苏净尧,你装模作样的本事真高,柜坊里的人都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柳月奴,你也不差嘛。”苏净尧双手摆在身后,得意的扬起头。
“可不是,这下痛快了。以前他们来催债时我爹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一个个都盛气凌人的,这下可总算报了仇了。”她双手互击,神采飞扬。
苏净尧侧过头去望着她,发现她的脸部表情的确很生动可人,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都非常的有她自己的特色,让人印象深刻。
“你怎么不说话?你刚才突然走过来问我问题时,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柳月奴心里最大的烦恼一扫而空,这让她心情异常的愉快。
“可是你表现得很好,反应很快。”苏净尧笑咪咪的说道。
“如果我反应不过来呢?”她微微挡住他的去路。“你也太大胆了,不怕我露馅吗?”
“以我对你的了解……”他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目光透着些戏谑。“你绝对不会让我失望。”
她噘了下嘴唇。“你对我有什么了解?说来听听。“
苏净尧的目光瞥过街边一处茶馆。“我们进去坐坐。”
“好啊,我请客,你要喝什么茶?”
“这么大方?”
“谢谢你前几天帮我跟我爹解释,也谢谢你帮了我们铺子。”她笑眼弯弯。“当然要请你喝茶啦。”
没想到她脾气好的时候还是个甜姐儿。
苏净尧欣然答允。“那么就点最贵的茶,你看如何?”
柳月奴斜瞥着他。“苏大少爷,我们小门小户的,没有那么多闲钱请人喝茶。你应该知道到时候如果我付不出钱来,尴尬的可还是你这个大少爷呢。如果让别人知道你要我这样的姑娘家请客,还要大大的敲诈一笔,那多不好啊?”
“伶牙俐齿——你们家糕饼铺的生意怎么会不好呢?以你的口才,死的都能被说成活的。”他促狭的眨动了下眼皮。“走吧,点什么茶,由你决定。”
她的神情有刹那的落寞,一说到糕饼铺的现状,她还是心有所感,说不出的悲伤。
“二位,快请进。是要坐楼下呢,还是楼上雅座?”小二哥已经热情的迎了上来。
“楼上雅座,靠窗安静点的好位置。”苏净尧丢给小二几文钱。
“你可真是大方,在我们糕饼铺,一文钱都可以买一片米枫糕了。”柳月奴咬了下嘴唇。“我还是不喝茶了,我要回去帮我爹看铺子。”
“唉……”苏净尧很随意的就握住了她的手腕。“请人喝茶还可以这么没有诚意?柳月奴,你确定你要走?”
她有些脸红的垂下头。“我不是没有诚意,我只是想到糕饼铺生意不好,心里就很着急。”
他很坚定的拉着她上楼。“生意好坏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我听人说起过,你们以前生意不错,最近是怎么了?”
沉默的走到桌边坐下,柳月奴的表情变得落寞。
“我们要白云茶,三沸水冲泡,只要头三杯便好,要用白瓷茶碗,每杯茶中悖要均匀。明白了吗?”苏净尧思付着扫过她愁云满布的脸,然后吩咐小二。“还要一些新鲜的果脯,来个二三份便好。”
“是,大爷。”小二立刻就退了下去。
“白云茶,色白如玉、有碗豆香气。你喜欢吗?”他微笑地看着她。
柳月奴微微提振起精神,还是无精打采的说。“这里卖的是饼茶,我们家都只喝新茶。”
“难怪上次我去铺子里喝到的茶有些与众不同,清香满口,原来是没有晾晒过的新茶。”苏净尧饶有趣味的点头。“哪里有卖?我也想买些回去。”
“那些是我们自己种了自己摘的,如果你要的话,下次我送你一些。”
“自己种自己摘?”他微微摇头。“柳月奴,我每次见你,你都让我有新的发现。那天在西湖,你满船的莲藕也是自己采摘的吧?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
她抬起眼,神情温和中带着些讥刺。“你是富家公子,自然不会明白。这世上多数的人都是要靠自己的双手过活的。我会这些事根本就没什么奇怪的。”
他撇了下嘴角,不置可否的望着她。
“其实你真的很幸运,你知道吗?”柳月奴的目光渐渐的严肃。“你生来就不必劳动,更没有亲手赚过一文钱。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担心明天家里会不会有米下锅,也不用担心生计会不好,赋税会不会过高……”
“说下去。”他抿了下嘴唇。
柳月奴却露出淡淡疲惫的笑容。“算了,我干嘛和你说这些呢?我爹也常说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我毕竟从不曾真的为生计操心过,有爹和哥哥顶着撑着,比起这世上多数人,我已经过得很幸福了。”
“要维持生计……真的有这么艰难吗?”他深深凝视着她,一抹困惑落入他俊朗的眸子里。
她也深深回视着他。“苏净尧,你有过因为没有钱,而无法替亲人治病的时候吗?你有过因为没有钱,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就要被别人抢走的恐慌与无助吗?”
他眸子里的困惑又深重了几分。“没有。”
“我有。”垂下眼睫,她深深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同。“我娘一直都卧病在床,去年则更加严重了。需要一些珍贵的药材,还要请大夫每日来针灸。那要很多的钱,多到我们家根本拿不出来……”
感觉到她话里那沉重的意味,苏净尧的目光专注,神情也微微紧绷。
“以前铺子生意还好的时候,也是仅仅能维持我们全家的生活还有娘的药钱。可是娘的病一加重,就算我爹我哥每日起早贪黑不停的做糕饼卖糕饼,却还是凑不够。最后不得已才向你们柜坊借了三十贯。”
“原来是这样……”他没想到他们借钱是为了给她娘治病。
柳月奴依然沉着声音说道“就在我娘的病有了好转,好不容易可以松口气的对候,隔壁却开了个孙记糕饼铺。他们卖的糕饼价格比我们便宜,种类也比我们的多,分散了许多客源。这一年多,我们苦苦经营,连维持生计都有困难了,更别说要还清那三十贯……”
她停顿了下来,心里掠过许多苦闷与失落,让她的情绪微微有些起伏。
想到自从娘亲的病情加重,自个儿的担忧和害怕,她就忍不住感到发抖。
“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虽然表面上我看起来很乐观,很坚强。可是,当你们柜坊来催债时,我的心里非常恐俱与难过。因为那三十贯钱、让你曾经很嗤之以鼻的三十贯钱,却可能让我们家失去唯一的生计来源。如果铺子没有了,我娘的病怎么办?我们一家人要怎么生活?我该怎么办?”一股慌张窜过她的胸口,那些隐藏着的情感一旦爆发了出来,力量是惊人的。
苏净尧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看到她那样哀戚与悲伤的面容,他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况且糕饼铺是我最爱的地方,我从小在那里长大。我跟着爹爹调面粉、擀面皮、做模具;蒸糕饼……我是那么喜欢糕饼的香味,喜欢看到大家对糕饼赞不绝口的样子,喜欢看到他们买到糕饼时的满意笑容……如果没有了糕饼铺,我觉得我就一无所有了……”柳月奴用力擦去滑下脸颊的泪水,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是怎么了?怎么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而且还这么不争气的落泪了呢?
这一次,是真的给他看笑话了吧。
“茶来了。”在她低头哭泣时,苏净尧温柔淡定的声音传来。
她慌张的抬起头,看到的是他亲切和煦如阳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