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阖家欢乐的好时光,家里的气氛却比之前大雪纷飞时不知冰冷了多少,就连年纪最小的可儿都能察觉出情况不对,趁赵灵钧在房里练字时,悄悄拉着他问。
「哥哥,义父和干娘怪怪的。」
赵灵钧一愣,心中暗叹,搁下毛笔,低头望向那个正站在椅子边,仰着一张圆润小脸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她的眉眼秀丽,小嘴粉嫩如樱,却是整个揪成一团,烦恼得成了颗苦瓜。
赵灵钧不禁伸手揉揉她的头。「可儿也发现了?莫怕,义父与干娘只是吵架了。」
「他们吵什么呀?我看干娘好几天没理义父,义父也都不跟干娘说话,有时候他们明明在一个屋里,还要可儿帮忙传话。」小姑娘奶声奶气的,一脸纠结。
赵灵钧默然不语,其实他约莫猜得出义父与干娘在争执什么,这一切都怪他,若不是他有那样的身分,又无意间让干娘知晓了,也许他们夫妻俩如今仍过着之前那般平静恬淡的生活。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可儿嘟着小嘴。「连你也怪怪的,温叔叔也怪,整天都不见人影,你们全部一起瞒着可儿、欺负可儿。」
「谁说我们欺负你了?」一道清亮的嗓音蓦地在门口扬起。「小丫头可莫要这样冤枉人!」
赵灵钧与可儿都是一愣,同时转过头,望向那个不知何时来到书房的男人,他摇着一把折扇,依然是一贯风流倜傥的打扮,脸上神情却掩不住一丝阴郁。
「温叔叔!」可儿奔过去,抱住他大腿软软地撒娇。「可儿不是冤枉你,可儿是想你了。」
「你真想我?」虽说见惯了风月,温霖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撒起娇来挺得心应手的,教他胸口都颤了颤,忍不住莞尔。「可别哄你温叔叔。」
「是真的!」可儿用力点头。「可儿这几天老是见不到你,可想你了。」
温霖笑了,弯下腰去,一把抱起软绵可爱的小姑娘。「你想我什么?」
「我想你回来劝义父跟干娘别吵架了。」可儿糯糯地在温霖耳边低语。「他们两个好几天都不说话,可儿好担心呀。」
温霖闻言,面色一沉,往赵灵钧望去,半大的少年神情肃穆,温霖却能看出他眼神里藏不住的自责与懊恼。
「这不是你的错。」温霖放下小姑娘,冷静地对少年说道。「九思迟早得想清楚的。」
赵灵钧敛眸,掩饰眼底的情绪。「但我不愿是因为我,让义父与干娘的感情有了嫌隙。」
「与你不相干,是九思过不了他心里那关。」温霖淡淡一哂。「他们夫妻俩如今会陷入冷战,也是九思心中有了动摇。」
赵灵钧听出温霖弦外之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温世叔,我知道你对干娘有偏见,你总觉得她与我义父不匹配……」
「难道你就认为他们两个匹配吗?」
温霖语气清冷,赵灵钧一愣。
「在这个偏远的乡野间,他们或许勉强可以是琴瑟和鸣的一对,但九思从来不属于这里,他的志向在朝堂,他对宗族有责任,对国家有热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那样的人,注定是要搏扶摇而上……你能想像他将自己永远困在这个小村落吗?」
不能。
赵灵钧默然了,无言以对,一旁的可儿见状,顿时着急起来,两只小手分别去拉赵灵钧与温霖。
「哥哥、温叔叔,你们两个说什么啊?可儿都听不懂。」
「傻丫头。」温霖拍拍可儿的头,勉力一笑。「你还小,听不懂这些是应该的。」
赵灵钧黯然望向可儿,握紧她小手,喃喃低语。「哥哥倒希望你能永远不懂。」
「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不懂才是一种幸福。
一直静静站在门外听着的汤圆在心里替房内的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些复杂的人情世故,看不清、听不懂,反而更能活得轻松自在,一旦看清了、听懂了,就是无奈与苦痛。
汤圆幽然叹息,有种悲凉的预感,她最爱的男人留在她身边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多了……
她悄悄转身离去,丝毫没察觉另一头,邢晖正目送着她清寂的背影,过了一会,他蓦地咬了咬牙,大踏步地进了房里。
房内几人见他乍然来到,都是一惊,可儿见他脸色不好,有些害怕地靠近赵灵钧,赵灵钧轻轻搂了搂她安抚着,温霖则是主动迎上前,与他深沉对视。
「你是不是想清楚了?」温霖沉声问,嗓音紧绷着。
邢晖冷静地颔首。「我已有决断。」
「那你……」温霖想问,又有些迟疑,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
赵灵钧也同样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
邢晖闭了闭眸,沉淀心头所有跌宕难言的情绪后,才缓缓地开了口,众人惊愕地听着。
汤圆刚在后院菜圃摘了几把大葱,正想着中午用来炒年前腌的腊肉时,丁大娘忽然脸色发白地来找她,说是住在村头的桂花嫂子意外跌伤了脚,下半身动弹不得,偏偏作坊的骤车让人拉出去送货了,想借她家的骤车来送桂花嫂子去镇上的医馆。
救人如救火,汤圆自然是应了,又见丁大娘前几日染上风寒,还没完全痊癒,想着桂花嫂子也曾帮过自己的忙,便主动开口说自己陪桂花嫂子去镇上就医,丁大娘就在家歇着,也不必来回奔波了。
事不宜迟,汤圆匆匆交代家里的仆妇几句,便让张叔拉着骤车,一同去桂花嫂子家里接人,赶赴镇上医馆。
待看过大夫,安置好桂花嫂子,将她交给她当家的照料之后,再回到桃花村时,已是日落时分了,天边彩霞斑烂,暮色无边。
汤圆下了骤车,由张嫂迎进院子里,她边走边问。「晚饭煮了吗?家里的人都吃过了吗?」
「这个……」张嫂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汤圆警觉到不对,停下脚步。「怎么了?张嫂,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就是老爷他们……」张嫂嗫嚅着说不出口。
汤圆心跳漏一拍。「他们怎么了?」
张嫂呐呐地颤着嘴唇,汤圆只觉心跳如擂鼓,再也承受不住,提起裙裳就往屋内疾奔而去。
屋内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汤圆在前院转了一圈,穿过垂花门,来到后院,一间厢房一间厢房地寻找着。
「夫君!可儿!钧儿……你们都上哪儿去了?怎么都不应我一声?」
没有人回应。
最后,汤圆来到葡萄藤架下,仓皇四顾,张嫂掷躅着脚步过来。
「夫人,老爷还有少爷小姐他们……」
「他们都走了,是不是?」
张嫂默然点头。
汤圆蓦地头晕目眩,身子一软,差点站不住,她连忙扶住葡萄藤架,紧紧抓着,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让我……静一静。」
张嫂不安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闭了嘴,转身离去。
不过须臾,这一方庭院就只剩汤圆独自伫立,暮色四合,霞光一点一点地逐渐黯淡,汤圆有种天地苍茫,不知何去何从的孤单与寂寞。
都走了,都离开了,就留下她一个人。
她明白的,也有心理准备的,总有一天他和孩子都会离开,他们会回京城去,那里才是他们挥洒人生的所在。
但即便要走,也可以先跟她说一声啊!为什么连道别都没有,连一声珍重再见都吝惜留给她?
他就如此恼她吗?如此毫无怜惜,丢下她不管?
「我知道你会走的,我也没敢妄想下半辈子都能与你一起过,有这段日子,就足够我回忆了,足够了……可是、可是……」
可她还是怨啊!还是舍不得,还是贪恋地想再多看他一眼,想他能再多留在自己身边一障。
「你不能这样的,怎么可以……就这么不见了?那我……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该如何是好?自从她舍弃了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告诉自己,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她不想成亲,不需要有男人相伴。
可他,就那样突如其来地来到她身边,给了她希望,给了她念想,然后又残忍地夺去了。
「你怎么可以……好过分,你太坏了……」
好坏、好坏,她怎会爱上如此冷酷无情的坏男人?真不该恋慕他的,连一点点奢望都不该有。
没有过奢望,此刻也就不会有心痛了,就不会有这种宛如毁天灭地般的伤痛与打击。
「怎么办?我怎么办……」
低低的呜咽从汤圆唇里逸出,起初是哽咽的、隐忍的,渐渐地忍不住了,啜泣不止,泪如雨下。
她软坐在地,像只受伤的小兽般抽搐着,哭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成了嘶喊,令人不忍卒闻。
那样的哭声太折磨人了,彷佛声声都泣血,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尽的寂寞。
邢晖强烈震撼着,隐身于石榴树后,怔怔望着那哭得趴倒在地的女子,她总是笑着的,就算被人欺凌羞辱了,就算她那些无情无义的亲人找上门来,她总能开朗地笑着,用乐观向上的态度面对一切,那傻乐的模样总令他又是气结又难免心疼。
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哭泣,眼皮都哭得红肿了,像两枚核桃似的,声音都哭得沙哑了,抽抽噎噎地彷佛连气都喘不过来。
原来她并不总是那么坚强傻气的,她不是不会哭,只是未到最伤心的时候。她这样的哭声,终于引来了其他人,赵灵钧与可儿都来到他身边,就连温霖也眼神复杂地盯着这一幕。
「义父是坏人!」
可儿最先受不住,忿忿地推了他小腿一把,如小兔般地奔向她最温柔的干娘。
「干娘莫哭,可儿在这里,干娘不要哭了……」可儿惊惧又难过,投入汤圆怀里后,也呜呜地哭起来。
汤圆扬起朦胧泪眼,抱着怀中温软的小身子,仍犹如梦中,不敢置信。「可儿,是你吗?你还在?」
「可儿在,哥哥也在,大家都在。」可儿抽泣着。「都是义父,是他说要骗干娘的……」
所以他们没走,只是躲起来故意逗她的?
汤圆茫然抬起头来,透过氤氤的泪雾,她看见了她以为已经离开的人,尤其是最令她心痛也心伤的那一位。
邢晖大踏步地走向她,一把将她拉起来,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抱着。「你这傻瓜!怎么就这么傻?」
「你……」她震颤地问道,仍是不敢相信。「没走?」
「你真的觉得我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你是真心将我当成夫君了吗?夫妻之间难道不是应该同甘共苦、携手同行?」他懊恼地问着,句句沉痛。
她怔怔地仰起头,含泪睇他,许久,终于能确定他还在自己身边,大哭地搂住他颈脖。
「你没走,你真的没走……你没丢下我……」
「傻娘子。」简直傻透了,傻得教他怎么也放不下。
邢晖心酸难抑,更加拥紧汤圆,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骨肉里似的,下颔抵在她头顶,静静地落下男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