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船舷的舱房,支摘窗半敞着,邢晖与温霖坐在窗边对弈,两人为了掩饰真实身分,各自都易了容,扮成两个商家的副管事。
这艘船隶属于百味斋周成的东家名下,原本邢晖只是为了偷渡上京,找上周成商议,欲趁其东家送货北上时搭个顺风船,而周成这人果然聪颖,察觉邢晖与阳城知府暗中有往来,看出了些许眉目,认定邢晖绝非池中之物,竟主动表示要投靠。
双方一拍即合,邢晖与温霖便带了一群心腹护卫伪装成船工上船,由周成这个大管事出面,两人扮成他的属下。
至于汤圆,在与村民道别后,将自家宅院交给丁大娘看顾,村里的作坊也全权托付给丁大叔管理,便带着赵灵钧与可儿两个孩子也换了个身分,扮作邢晖这个副管事的家眷,因有个亲厚的表姊远嫁京城,此次陪同丈夫上京做生意,也顺道去探望亲戚。
表面上这艘船装了满满的绸缎及做糕点的食材等货物,其实船舱底部还暗藏着一小批火枪,因掩藏得宜,再加上周成善于周旋打点,一路上经过重重关卡,倒也未曾引起注目。
不只这艘货船夹带了私货,这段时日,邢晖利用桃花村后山铁矿所打造出来的火枪,已陆陆续续经由隐密的陆路与水路潜运至位于京城近郊威武侯的别苑山庄,如今万事具备,就等着赵灵钧这道东风能顺利吹到京城了。
这日傍晚,货船来到一座小镇的码头暂停靠岸,温霖就收到飞鸽传书,将系在鸽子脚爪的信卷打开,看似是一封寻常的道平安家书,解码过后却是要紧的密讯。
看完这封「家书」,温霖就用烛火烧了,对邢晖说道:「皇上果然派人南下了。」
邢晖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是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顺便俐落地提起数枚黑子。
温霖苦心经营的盘面刹时就被破了一半,不由懊恼。「你趁人之危!」
「我哪里趁人之危了?」
「还说没有!」不就是趁着他专心解码、无暇分神的时候,想出这步精妙的棋路吗?
「你当我是现下才想到的?」邢晖看出温霖的思绪,眉峰淡淡一挑。「早在一刻钟前,我就已经布好局了,如今不过是验收成果而已。」
温霖一窒,顿时无话可说。
也是,邢晖这厮善于谋略,下一步棋,之后的十数步变化怕都早就在心里过一遍了,也就是他傻,明知自己会输,还老是陪着他这般消磨时间。
「呿,不玩了!」温霖索性推倒棋盘,他别的长处没有,耍赖这点可绝对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又来了。」邢晖拿他没辙,明明是下棋下不过人,偏偏温霖每一回都赖得理直气壮。
温霖没好气地白好友一眼。「你啊,也莫太过得意,我棋艺不及你,输棋不意外,但京城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未必会入你的棋局。」
邢晖淡定一笑。「他派龙禁卫南下,就已经是应了我第一步棋了。」
说实在,温霖很看不惯这厮总是一派从容的神态,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刻意在江南放出寻得前太子血脉的风声,确实达到了声东击西的效果,也促使因天灾人祸有所埋怨的民心越发思变,期盼着能有一位仁心圣主来救世。
赵灵钧,正是那救世的象征,他不仅是正统的皇脉,更是先皇所立的太子后嗣,比此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更有上位的资格。
借此风声造势,在京城那些将士及世家贵胄心中紮下怀疑的根,待赵灵钧正式现身于他们面前,就是令他们心生动摇的时候了。
「不过,还是不能大意。」邢晖缓缓将棋子收拢于棋盅里,语重心长。
再如何布局绩密的棋局,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上天总是爱开玩笑的,凡夫俗子能做的,也只是步步为营。
温霖见邢晖眉目凛然,正欲开口,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足音,接着一张可爱的小脸蛋笑盈盈地探进窗内。
「义父、叔叔,你们两个饿不饿啊?」
两个大男人一见到这甜美的小姑娘,顿时都笑了,邢晖伸手揉揉可儿的小头颅。
「是不是你干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周叔叔跟岸边的渔民买了好几窭鱼虾,还活跳跳的喔!」可儿走进舱房内,兴奋地比划着。「干娘说晚上我们在甲板烧烤来吃,要我来问问义父和叔叔可不可以呀?」
温霖出手捏了捏可儿的小鼻子。「可儿这几日不是吃不下饭吗?这就好了?」
夏日炎热,又一路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两个孩子都有些晕船,整日病恹恹的,脾胃不和,这也是为何邢晖会决定今夜让船暂且靠岸,好让孩子们稍做休整,能恢复元气。
如今见可儿重新恢复了精神,看来他是做对了。
「干娘说,就是因为我和哥哥这几日都没吃好,趁今天船靠岸,好好地打打牙祭。」可儿一手拉住一个大男人,撒娇地摇着。「我们晚上吃烧烤鱼虾,好不好嘛?」
在汤圆温柔的照护之下,再加上邢晖与温霖都对她极为宠溺,可儿小姑娘不再羞怯,性子变得越来越活泼,撒娇的功力也越发精进,她软呼呼地说几句,两个男人便只能宣告投降。
于是在金乌西坠,满天彩霞绚烂的时候,货船后方的甲板上点起了一盏盏灯笼,几个大人与孩子坐在矮凳上,围着炭炉烧烤起来,不过片刻便香气四溢。
温霖等不及了,第一个就抢着剥烤虾吃,其他人也不落后,纷纷大啖起炭烤鱼虾,或洒上椒盐,或挤几滴柠檬汁,美味得教人恨不得连手指都吞下去。
因船上都是自己人,邢晖也就不避忌,坐在汤圆身边,亲手烤了鱼虾给她,两人你喂我、我喂你,浓情蜜意的模样令温霖看了眼皮直跳,心中大大不爽。
这对夫妻分明是有意当着他这个孤家寡人面前秀恩爱的,可恶啊!
因某人吃味,说话的腔调就怪声怪气起来,「我说嫂子,你可知道九思在京城可是桃花朵朵开,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私下偷偷爱慕着他呢!」
汤圆闻言一愣,邢晖则是瞪了好友一眼,不悦地皱眉,「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这可是好心啊,就想提醒嫂子一声,这男人表面上对你百般体贴,伏低做小,实际上还不晓得心里想什么呢,不可不防。」
汤圆傻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邢晖冷笑。「我瞧你是嫉妒了吧?」
「我嫉妒什么?」
「嫉妒我有娘子,有人真心相待,而你号称风流倜傥,偏偏得到的都是些虚情假意,到如今都还娶不上老婆,委实可怜又可悲!」
「谁可怜了?」温霖蓦地跳脚。「你才可悲!」
「哼。」
邢晖不哼则已,这一哼可让温霖一张清俊的脸皮更加拉不下来,嚷嚷着要与邢晖决斗,邢晖懒得理他,示意周成陪这孤单没人爱的家伙喝几杯酒,自己拉着娘子来到船尾。
明月如霜,映在水面上,荡漾出波光激滥,夫妻俩并肩坐着赏月,享受这片刻宁馨,岁月静好。
江风徐徐吹过,调皮地撩起汤圆鬓边一缙发丝,邢晖转头看见了,替她收拢在莹白的耳朵后。
汤圆下意识地侧头躲开,耳尖有些发热。「你莫这样,甲板上还有别人呢。」
邢晖转头一看,只见温霖与周成正对坐喝酒,赵灵钧则带着可儿正努力剥着一只螃蟹,其他扮成船工的护卫吃过饭后,也回到岗位上,各自尽忠职守。
「没人在看。」邢晖贴在汤圆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撩拨得她耳窝发痒。
汤圆微微一震,眸光低回,娇嗔地睨他一眼,倒把他看得心头火热起来,索性由她身后环住,将软玉温香整个圈拢在自己怀里。
汤圆明眸氤氤一转,见果真没人注意这边,也放松了身子,往后软软地偎着男人坚实的。
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你莫听嘉鱼胡说八道,他就是想离间我们的感情。」
「可他说的应该不是假话吧?」她扳着他的手指头玩。「你在京城,一定有很多姑娘家仰慕。」
想起来她就有点小吃醋,其实不必温霖提醒她,从前在邢府当丫鬟的时候,她就听过很多姊妹们的窃窃私语,说大少爷可是那些千金贵女们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个个都想嫁进来当邢氏的媳妇儿。
「若果真有姑娘家仰慕我,我的娘子当如何?」邢晖彷佛看出汤圆的醋意,故意逗问着她。
汤圆嘟起嘴,手指往邢晖掌心上戳着。「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可我的夫君要是三心二意的,我不会轻饶。」
邢晖捉住她藕白的手指,扳住她软软的脸蛋转过来,凝视她的星眸熠熠生辉。「那你意欲如何?」
汤圆一愣。是啊,她该如何做,该怎么才能不饶过他?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态,更别说她的夫君还是个出类拔萃的。
一念及此,汤圆顿时有些失落了,眸光黯淡下来,邢晖见她这副模样,猜到她的思绪,皱了皱眉,正欲开口,码头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邢晖一凛,起身察看,只见岸边火光幢幢,似乎来了不少兵丁,不一会儿,装扮成普通船工的子勤匆匆来报。
「爷,是津城府衙的人马在追捕杀人嫌犯,听说逃到这码头附近,官兵准备一艘艘搜船!」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温霖也凑过来听子勤禀报,顿时变了脸。
果然,任何棋局都会有变数,谁知道他们就这么刚巧在靠岸时碰上官府追捕杀人犯?
邢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定下心神,见汤圆正惶惑地看着自己,淡然一笑。「莫怕,你先带着灵钧与可儿到船舱后头的厢房躲好,我和嘉鱼自会想办法应付。」
汤圆抓住邢晖的手。「你千万要小心。」
「嗯,我会的。」邢晖捏了捏汤圆的手。
一股暖流透过手心沁入汤圆的心扉,她能感觉到这是自家夫君对自己的安慰,胸臆暖融融的,只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勇气,抬眸对男人坚毅地笑笑,便转身向赵灵钧与可儿招手,带着两个孩子躲入后船舱。
邢晖目送她身影淡去,这才转身望向温霖与子勤,以及神情略显慌张的周成,周成见邢晖朝自己看过来,急急上前一步。
「邢爷,万一官兵真的上船来搜索,那我们藏在船舱底部的那些东西……」
邢晖远远眺望着岸边摇曳的灯火,沉吟不语,其他人见他神情凝肃,不免也跟着心一沉,一时都有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