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境中,居然也有这般安宁祥和的群聚简居,倒教开喜惊讶。
这村落,建在半座土黄山壁里,家家户户的房子,全凿于壁洞中。
洞外虽不见油绿菜田,可也种满不少可食果菜,人间豢圉养牛羊,这儿以锈蚀兵器围了个圈,豢养魔境中最弱小的魔兽当肉吃。
本没有打算与魔境之人太多接触一一至少,在猋风伤势未好全,少遇一只,少些麻烦。
可是猋风状况才稍稍好些,换破财病了,毕竟是小神崽,魔境对他而言,并非久留之地,浊息长时间侵袭下,使他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加上不耐饿,醒的时候总是嚷着要吃。
开喜思忖过后,决定在村中寻找落脚处,看看能否给破财找张床,让他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派出同属魔类的猋风,前去向村民斡旋。
她则与破财包得浑身密不透风,尤其是破财,一头醒目金发,层层裹进脏布条下,在村外静观其变。
片刻后,只见猋风一跛一破跑向她,嘴咧朗笑,拇指一竖,代表他大爷出马,没有办不妥之事。
那时,她觉得猋风看起来闪闪发亮,太值得人信赖……若他接下来没摔个狗吃屎,闪闪发亮还能维持久一些。
-名狐狸模样的村人婆婆,答应出借一间房,暂供三人栖身,说是出外远行的儿子房间,许久无人入住,望他们别嫌弃,更搬来两床兽毛毯,给他们御寒,转身离开前笑道:「锅里正煮着热汤,等等端进来给你们喝。」
「魔族之人……挺和善的嘛。」开喜鲜少与魔族接触,对魔族的印象,大多来自口耳相传,及各类英雄屠魔的话本子,里头的魔,那叫一整个丧心病狂,泯灭天良呀!
「不然你以为,魔族人应该怎样?」猋风自行找位置坐,就在床边一角,伸直伤脚,略做舒展。
「……她锅里煮着热汤,等咱们下锅?」开喜认真想了之后,回道。
刚被抱上床的破财还没睡着,闻言,瞪大眼嘤咛。
开喜给他盖上兽毛毯,拍拍他胸口,摇头安抚他。
「就你们神族心眼小,除了你们以外的族种,全是坏东西!」猋风对她龇牙,控诉道。
「你自己还不是对神族充满偏见?」开喜挤眉弄眼,学他的表情,他做来狰狞,她做来却可爱。
「你们本来就眼小,还怕人家说!我瞧那婆婆极好,心地善良、热心助人,浑身散发一股慈祥味儿。」
慈祥味儿是什么玩意?她本想追问,又觉得猋风自个儿定也说不上来,懒得浪费唇舌。
她低头,同破财说:「你头还晕吗?」探探额温,似乎有些烫。
「嗯,也饿,想吃肉……」破财可怜兮兮说,他好想念奶奶炖的鸡汤,呜。
「叫你别来你硬要,不听老人言的下场,知道难受了吧。」话说得有些重,不过教训孩子嘛,好声好气只会被他们当成马耳东风。
看在他病恹恹的惨况,教训到此为止,她声音放软,轻触崽子软嫩脸腮:「肉可能没法子给你弄来,你要知道,在这儿,我们才是人家眼中的肉。」立场很艰辛呐。
破财抿抿嘴,小模样忒委屈:「……要是我有个像爹那么厉害的徒儿就好……叫他给我弄些肉,再煮得咸香软嫩,―口一口喂我吃……」像爹喂娘,又哄又宠。
「不好了,连幻觉都有啦?烧坏了吗?」开喜又是对着他一阵贴额摸脸,生怕穷神第四代就要断送在此。
「等猋风哥能跑能跳,再去给你找肉吃,」猋风回头向破财保证。
破财点点头,勉强挤了些笑容,揉揉眼,忍不住呵欠连连,满脸倦态,似昏似睡。
猋风见破财病样可怜,压低声同开喜说:「看这小崽子憔悴成这样……要不,我先割一块大腿肉给他补补?」
开喜一惊。
要不要这么有情有义呀?!
话本子里,残暴无情冷血自私的魔族,到底在哪里?!
即便是她,这个破财喊了二百五十年的「喜姨」,都未曾动过「割肉喂惠」的高尚念想,他这位相识没几天的「猋风哥」,犯得着如此捐躯吗?!
若魔族半数皆似猋风仗义单蠢……兴许当年,由魔族一统天地,也不是多糟的事嘛。
「你割了腿肉,岂不是又延后痊愈时间吗?晚一日养好,晚一日大显雄风,去给阿财打野味,因一块腿肉,痛失一整只兽肉,望猋风兄三思。」拜托你醒醒好吗?大哥,别干傻事呀,照顾病患很累的,你好不容易能脱手自理了,别添乱!
猋风开始认真三思,这一思,思了良久,直到村民婆婆端汤入内,他还没能想出朵花来。
「不是什么丰盛好汤,夜鸤蛋花汤,快趁热喝。」村民婆婆还取来一碟硬禾饼,督见床上破财面色不好,她关怀问:「孩子病了吗?我这有些草药丸,我去拿来。」
现在连开喜都能嗅到,婆婆身上那股慈祥味儿是什么了。
待村民婆婆匆忙去取药,她问猋风:「魔族的草药丸,我们能吃吗?」
「这我也不知……你先吃一小口试试?你吃了没事,再给阿财吃。」猋风自觉这是好主意。
开喜:「……」原来你大爷的仗义和热血,只针对破财嘛,哼哼。
然而她喜神也是条好汉,猋风割肉都肯了,吃颗草药丸子试毐的区区小事,她有何好怕?
输人不输阵,她和猋风拼了!
婆婆送来的药,她豪气说吃就吃,没第二句啰嗦,确定草药丸对仙躯无损,才喂破财喝完夜鸤蛋花汤后再吃药。
不知是草药丸生效,抑或夜鸤蛋花汤暖了胃,破财看上去倒舒坦不少。
安顿好两名伤患,开喜没留在房里,因为猋风打呼声太大,想说村民婆婆好心收留,该去向她好好道谢。
婆婆正坐在家门口拣菜叶,膝上蜷着一只似鼠似猫的毛茸生物,―幅夕日余晖照慈母的美景。
家门口即洞口,婆婆两条腿悬挂洞外,偶尔轻轻摇晃,身后彷似狐尾的尾巴蓬松挥摆。
「婆婆。」开喜在她身旁坐下,虽然心知肚明自己比她年长许多,仍入境随俗,喊老人家一声婆婆,反正只当是个姓名称呼,毋须纠结于吃亏或占便宜,她笑靥可爱:「谢谢您收留我们。」
「只喝汤不够饱吧,晚上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婆婆轻笑,双眼眯成了缝,眼尾笑纹明显,声嗓慈爱道:「你大哥带着两个孩子,万里寻亲,应该很辛苦吧。」
猋风满口胡说八道,婆婆却深信不疑,开喜都有些罪恶感了。
「婆婆,魔境里怎会有日月更替?日与月,不是都留在上界了吗?」开喜指向眼前天际,那方比拟夕照的落晖。
她一直对此颇感困惑,偏偏猋风非本地魔,-问三不知,难得有婆婆能请教,自是脱口求解惑。
「那不是日,它名唤招阳,你看见的月也不是月,而是幻阴,它们全是魔主大人为我们造出来之物,若无炤阳幻阴,魔境怕是连根魔草都长不出来。」
忽而一阵风势呼啸,开喜的羽裙被吹得翻腾,见她伸手压裙摆,婆婆又说:「这样的风,偶尔降下的雨,魔境里的这一切,皆是魔主大人赐予。」
法力挺高强的嘛,能维系一境的日月交换、自然变化。开喜心想。
「常听老一辈长者说,魔境这儿呀,千万年前更不易生存,弱肉强食,想活,得凭运气……」婆婆所言的往昔,太过遥远,就连婆婆自身,也未曾亲眼目睹,现下说的,亦属口耳相传那一类:「重浊之息,虽对魔族无损,却给不了食物,强的魔还有弱小的魔能吃,而弱小的魔呢,喝不了熔岩,啃不了硬晶,只能虚弱等死。」
开喜听着,爱读话本子的她,仅靠三言两语的凭空想像,便能勾勒那幅魔境惨况。
若天地裂开之前的景象,称之为战场,随全数重浊坠地的魔境,又该如何称之?
战场中的炼狱。
远比身处上界,更贫乏、更艰辛、更处处危险,遭天舍弃的炼狱。
连一丝阳光,-片白云,―瞬凉风,都吝于给他们。
「直到数世之前的二代魔主大人,倾自身之力,为我们造招阳、创幻阴、阻熔岩,现今的魔境,不知会荒芜成什么景况,教人难以想像,也更不敢想像……」每提一遍「魔主大人」,婆婆眼中全是敬爱眸光,不难瞧出她的真诚感恩,发自内心。
「婆婆,现任的魔境之主,是不是一个容貌姣好、五官精致,老穿着红裳的年轻男子?」
「年轻倒是没错,可容貌姣好、五官精致就不至于了,我曾远远见过一回,真真可惜呐……」婆婆摇头轻叹,面带惋惜。
开喜愣了愣。莫非是自己料错「本君」身分?自称本君,也有可能只是自家家里的习惯,不代表位高权重,直至婆婆又补了一句:「他身旁的䶮腾,还威风凛凛些。」
䶮腾,多熟悉的名字,不正是那日红叶池畔,大啖独角蛇的魔物坐骑吗?
果然她们所讨论的,是同一位。
他长那副俊美好看、诱人偷窥入浴的俏模样……却换来魔族眼光的一句「真真可惜了」,这里的审美观,究竟扭曲到什么地步?
那她和破财在婆婆眼中,妥妥也是两只干瘪丑娃了。
「魔主大人的尊名是?」开喜颇好奇。
「魔主之名,我们不能随意喊,那是玷污、是大大不敬。」村民婆婆一脸紧张惶恐,连她膝上蜷着的毛团,仿佛也颤了一下。
「您悄悄说,我偷偷听,就不算随意喊了呀。」开喜自有一套胡诌本领。
魔族单纯好骗,不敌她奸巧,闻言想了想,颇觉有理。
婆婆将开喜招至面前,凑上嘴,神神秘秘说了,声量小到开喜须暂闭其余四感,仅专注于听觉,才能听个明白。
「真是令人不快的名字……」开喜听毕,忍不住嘀咕。
忧歌、忧歌!她是喜,他是优,两人名字完全死对头。
亏她还想看看他笑起来,倾国倾城倾天地的妖孽模样哩。
村民婆婆忙阻止:「傻孩子,不可以说这种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开喜险些同婆婆说着「童言无忌」这四字,距离她太遥远,不过理智挂帅,她没有反驳,学着说错话的孩子,吐吐舌,装装无辜。
「魔主虽看起来弱不禁风,不甚强壮,但依旧与数代魔主一样,为魔境司掌日夜,并整肃乱源,替我们铲除不少凶暴魔物,我们才有平和生活能过呀。」婆婆再度露出感恩神色,若魔主在现场,她八成会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开喜感觉到一阵很微弱、很渺小的力量,隐约回到她身体……村民婆婆真诚的谢意,发自内心的悦乐,以及对现况的知足,化为春风一般的喜泽,弥漫开来。
开喜的力量身本就来自于世间万物之喜,喜源越多、越丰沛,她便越强大。
先前踏入魔境身世间万物之喜,被阻绝结界外,她当然会虚弱得比人类还不如,现在婆婆这小小的喜悦欢欣,像一杯沁凉泉水,舒缓她的饥渴,但还是不够。
婆婆仍诉说着「魔主」的丰功伟业,如数家珍:「半年前,村里闯入大群巨鵟作乱,吃掉好多村民,吓得我们闭门不出,是魔主派来狩夜大人,为我们除害,在狩夜大人面前,那些巨鵟像小虫子一般,一掐就死,领头的二王被折断四翼,带回无喜城。」下场大概是炖汤了吧。
「带回无喜城?」这五字,让开喜眼睛为之一亮。
「是呀,肆虐祸乱的魔物之首,皆是亲自带回无喜城惩治。」村民婆婆颔首道。
「只要是闹事的,一律这般处理?」开喜再一次确认。见婆婆点头,她心中萌满得意小花儿。
不用再凭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夜里不用挤在绝世戒中绻睡,更不担心行程中遇上魔物攻击,轻轻松松被带回无喜城?
这未免也太……合她意了哇哈哈哈哈!
这几日,她简直累得像狗,不,狗还没她累……除了闪避魔物,更须分神照顾两只病患,半点法术也无法使,
全凭一身劳力,当神当这么久,不曾如此疲意虚脱。
初来此境的高昂斗志,消磨得太快,恨不能直接飞抵无喜城,问出离开魔境的办法,头也不回就闪人,哪怕回到天界,遭天愚趾笑三百年,她也愿意认输。
开喜脑筋动得极快,灵光一闪,绝妙好计立马形成,顾不得陪婆婆多聊,简单结束闲话家常,起身咚咚跑回房身挨醒猋风。
猋风睡得正甜,被狂拍双颊唤起。
他皱眉,仍处于惺忪状态,开喜的力道对他来说,只比蚊叮重一些些。
然开喜凑到他耳边嚷嚷的匆匆几句,说得他逐渐瞪大眼,百万只瞌睡虫也无法将他拉回好梦中。
「什么?!你叫我在魔境里闹事,等着无喜城派人出来剿捕我--」
猋风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从了她了呢?
他明明觉得,那是一个破计谋。
破到丧尽天良、破到天怒人怨、破到他应该要探探她额温,问问她是不是也烧坏了脑?
可是开喜能言快语、滔滔不绝,好几次,他试图打断她说话,反被她一句接一句堵回来。
「不然,你也提个好主意,让我们仨早点抵达无喜城,结束魔境流浪记呀。」
尤其这一句,令他哑口无言,他这脑袋瓜,哪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加之开喜小手搭他肩上,轻轻拍拍,声嗓转为甜润可爱:「这招,费不了猋风兄多大工夫,也不是真要你闹事,更不会伤及无辜,我们试一试嘛。」
食人之妖,向来都是用这种声调坑人,越是甜,越歹毐一一显然地,单纯如猋风兄,不太知道这回事。
此刻,猋风变回黑獙原形,挂在半空中,背上黑翅啪啪拍动,听从下方的开喜指示。
开喜靠着微弱的仙术余丝〔从村民婆婆那得来的〕,尽数耗在猋风身上。
她使的法术并不艰深,仅是将猋风放大百倍,足足占据大半片紫穹,看上去凶残程度十成十,颇为吓人。
村民以为是魔兽袭击,户户关门闭窗,躲得不见半条身影。
开喜心里默默向村民道歉,并再三交代猋风,做做样子行,千万不能损及村中半株草木。
整个上午过去,猋风吼到喉咙沙哑、拍到双翅酸软,仍不见远方有何动静。
胆大些的村民,见魔兽只敢在半空中咆哮,瞧瞧也没啥可怕之处,偷偷顶着草笠,跑出来喂喂魔鸡魔鸭再回去。
「开喜,你有想过……万一无喜城派来的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杀来,我们该怎么办?」他很迟钝,过了好半个时辰才想到要问。
这挺重要的,攸关性命安危耶。
「……哦,我想过了。」她答,刚刚。
骗人,你沉默了太久!
猋风忍住戳破她谎言的冲动,续问:「你想过之后,有何主意?」
她又是一小阵默然,缓缓双掌合十,朝远方一拜:「只盼他们派来的人别太强,你顶得住。」
猋风:「……」
然,老天向来不从人愿,就算你是神,也不会有特权。
尤其魔境中,无神,无佛,无仙。
避难的村民,透过窗口看见援兵,纷纷惊喜喊出欢响:「是狩夜大人!狩夜大人来了!」
狩夜,村民婆婆口中,如捏虫子一样,灭掉了巨鵟群的魔将。
巨鵟是多凶暴之物,开喜不甚了解,但能让村民婆婆记挂嘴边,再三感恩戴德,代表巨鵟绝对不会只是区区几只飞虫……
「猋风,你要小心!」
话,才刚说完,-身凛冽寒气的暗黑魔将,骑乘巨大魔龙,手中巨枪掷射而来,猋风呆呆来不及反应,还是开喜机灵,迅速撤回法术,猋风瞬间缩小。
枪尖只差半寸,就要贯穿他脑门。
「快跑!」她向猋风大喊。
猋风脑袋尚未恢复运转,所幸身体很诚实,听见命令,本能遵守,还没由獙形变成人身,四肢已展开行动,掉头便跑。
开喜掏出怀里法宝一一还好,此趟家当带不少,先前赌嬴入手的仙器,出门前全往怀中塞一一定身灯,前任拥有者天愚表示,一见此灯火,无论仙魔,皆难逃定身命运。
她试过,效果绝佳,拿到天愚眼前晃两下,天愚动也不动,任凭她研墨蘸笔、在脸上画王八,他都没挣没扎。
唯一缺点在于,定身灯的灯火,须用法术点燃,颇为费时。
若在上界,燃灯是小事,没料到一进魔境,变成了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