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这儿是间上房,不如说是个独立的院落,有间有厅有院,有仆婢有小厮还有马房,很明显是用来接待贵客用的居所。
孙管事说,他现今服侍的主子是当朝位高权重的大人,名为王川,至于王大人是何官饺,与孙管事离开广顺行之后,又是如何来当这位王大人的管事并没有多加说明,如今看这排场,绽梅只觉这位王大人的确身分显贵。
杜虎从没来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候得久了,无聊得紧,便想东摸西瞧,才伸手想拿个案上样式精巧的瓷壶来瞧瞧,便被一阵开门声惊扰,吓得手中瓷壶险些落地。
绽梅眼捷手快地扶住瓷壶,本能便下跪赔不是。
“对不住,王大人,小少爷生性淘气,是我看管不周,还望王大人恕罪——”
“起身起身,孩子调皮是天性,哪来这么多规矩?”白眉美髯,看来身子硬朗强健的王川吉大人朝绽梅摆了摆手,问:“这位是杜家香粉铺的小少爷吧?今年几岁啦?”
“过完年就九岁啦!”虽不知为何大人识得他,但王大人唤他小少爷耶,他喜欢这位王大人,杜虎瞧来喜孜孜的。
绽梅起身望着眼前声如洪钟、面色红润的王大人,总感他有些面善,一时却又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而孙管事说王大人是为李玄玉摘官一事而来,又是为什么呢?
“好了,今日已晚了,我可没那么闲时间可浪费,想拿什么给我看尽管拿上来,李陈啥情、伸啥冤尽管说,老夫未必帮得上忙,当睡前故事听听倒还是可以。”
绽梅闻言,便将携着奔走一日的物事毕恭毕敬地递交给王大人。
五大人才垂眸望了一眼陈情状,便不禁蹙眉发话:“这字写得当真是不堪入目,出自谁的手笔?小少爷?”
“回大人,是我。”绽梅有些困窘,深感此位大人虽是已有年岁,位高权重,问话行事却十分惊世骇俗,教人好难应付。王川吉听闻字是绽梅写的之后就眯了眯目,倒是没说什么了,垂首翻看完手上诉状,也不知在向谁诉说,低低叹了一声。“一介奴婢,倒还挺有胆识愚勇,莫怪孙管事当初留你。”
奇怪,这位王大人口中说的“留”,指的是她方才拦舆,孙管事并未驱走她之事吗?还是另有哪桩?为何她总感这位王大人似乎早已认得她?绽梅心中有许多疑问。
王川吉喃喃自语完,接着又打开李玄玉所著农书信手翻手,翻了几页放下,接着便以指醮了醮杜家名闻遐迩却因此惹祸上身的鸭蛋香粉,凑在鼻端嗅闻,甚至还抹在手背上细瞧香粉质地。
“的确有资格进京上贡,唉,白学了一身看货的本事……”
什么白学了一身本事?这位大人越说越教她不明白了。
“王大人?”绽梅不解地偏首一问。
“没事没事,来吧!跑说说那位周家大爷在你们香粉铺里闹了什么事?”王川吉大人手抚美髯,语重心长地道。
他不愿吐露真实姓名,还要素来服侍他的孙管事帮他隐瞒身分,便是因为他想细听从头,不愿别人因他的身分对他有所保留。
不肖子孙,当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依律该如何办,便如何办吧!王川吉喟然长叹,静听绽梅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霁阳县衙外,今日一早便是万头钻动,人声鼎沸。
广顺行一案要开堂重审,霁阳县县令要摘官,衙内站着几名来为李玄玉摘官的摘印官,来重新开堂重审的郡守,和即将上任为霁阳县令的新任官员;而衙外也停了几顶官舆,站许多名军爷,挤满了闻风赶来的百姓。
绽梅一早便与杜虎候在衙门之外,苦等着王川吉王大人现身,但左等右盼,都没见到王大人身影,最后绽梅只得抱着杜虎,千辛万虎地挤到人潮最前头,想一探衙内景况。
没相到才往公堂之内望去一眼,绽梅的眼眶鼻子立时便都酸了。
李玄玉依旧一身朴素灰袍,沉稳淡定地立于公堂之内,官服官帽整齐地迭放在案旁,其上还置着官印,见几名长官来,神色平淡无波,从容凛然。
李玄玉越冷静,绽梅便越感到难过,她倾心的男子一身傲骨,即便为小人所害,仍是无所畏惧,她好心疼他,也好敬佩他,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握着腰间司南佩之手越收越紧。
“卑职李玄玉见过几位大人。”李玄玉极为有礼地对着几位到来的大人们抱拳作揖。
“李玄玉,本官今日奉为摘印官,特来发文免职,执行交接,公文在此。”摘印官走向前,将手中公文递交给李玄玉。
李玄玉接过公文,谢过大人之后,便将公文随手搁在案上。“这儿是霁阳县县令印信和库银账目,还请大人点交。”
李玄玉话才出口,公堂外头便已是群起哗然——
“李大人做得好好的,怎地却要被摘官?”
“就是说啊!广顺行案子明明也判得好好的,做啥又要重审?还来了那么多位大人?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吗?”
“是啊是啊!我瞧一定就是恶人用了什么法子,非要叫好人难受,果真是官官相护,天道不彰,哼!咱们就在这里看着,李大人是好人,谁要为难他,我便跟谁拼命!”
“对,没错!跟他拼命!”
几名百姓们挽起袖子,围在公堂公头,情绪激亢。
“外头吵闹些什么啊?通通给我安静!”摘印官大喝,又道:“李玄玉,这儿还有丞相命令,你跪下听令。”
李玄玉撩起袍摆,正欲屈膝下跪,猛一抬眸,视线却与正抱着杜虎的绽梅相凝。
绽梅来了?是何时来的?他怎地没有发现?被她瞧见了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她可还倾慕他?
他与她眸光相对的这一瞬,四周的喧嚣扰嚷仿佛都停了。
绽梅身着青衫布裙,正如他们首次相见时的模样,她圆圆的眼儿亮澄澄,望着他的脸容恬静秀丽,总令她心湖生波。
李玄玉静静瞅着绽梅,绽梅也静静地回望着他,两人相对无语,听不见周遭声浪嘈杂,相适不知期,此刻只想将彼此容颜深印心底。
忽地,绽梅将杜虎放下,将他予她的司南佩从腰间解下,高举在胸前,明明眸中有泪,唇边却绽放无双笑靥。
辟邪、正身、正己,他不悔,她亦无悔。
李玄玉明白她的心意,朝她缓缓牵唇一笑,胸臆间却塞满惆怅。
广顺行一案发展至此,他自认问心无愧,虽感遗憾,却并无后悔,只是,苦了说要候着他的姑娘,她说她不嫁人,她拿着他的司南佩,若是此生缘尽,不知来世可否再相会?但愿姑娘忘了他,寻得一生所托,但他又怎能忘得了姑娘?
李玄玉心中怅然,下跪听令,一见他跪下,衙外老百姓们为他喧哗抱不平的吼声更甚,大有要冲入堂内的态势,教衙役衙差们阻挡得辛苦。
李大人是亲民爱人的好官,怎可被如此对待?
查前霁阳县县令李玄玉,任官期间判案草率,不服上级衙门指示,秋赋迟缴,扣克粮税,即日解送回京……外头吵什么吵?前县令胡闹,县内百姓也是如此刁蛮,究竟有没有人在维持安宁啊?外头再吵的,通通给我拿了!”
“报告大人,拿、拿不完的。”
衙外差役不知是刻意放人,还是已然挡不住情绪激亢的百姓,衙外百生们蜂拥而上,眼看着就要暴动而起,就连杜虎的学堂先生宋贤,也领着一班士人,赶来高声一呼——
“李大人,您别怕,咱们随您上京,咱们跟您后头声援您,教那些恶官不敢随便乱审乱判!”
“先生,您怎么会……”绽梅不可置信地望着挤到她身边来振臂高呼的宋贤。
“绽梅姑娘,我想通啦,你字写不好,而小虎子尚才八岁,都能为了持守正道努力至斯,我、嗳,那日你们走了之后,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眼,最后内人得知原委,训斥了我顿,说她不知该如何告诉孩儿,他们的父亲饱读诗书,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训得我又羞又惭,哈哈!总之,李大人,咱们来了,盘缠行囊都已备好啦,咱们同你上京!”
“对嘛!李大人何罪之有?秋赋迟缴,那是今年秋收得迟,大人不愿强逼我们纳粮才会延尽的呀,这样也要摘官?分明是强扣罪名嘛!”
“我瞧,一定是广顺行周爷暗中使了什么手脚,呸!银钱财宝能收买的,不是畜生那是啥?”
李玄玉惊愕地望着这些如此声援他的百姓,一时心中激动,感动莫名,热泪盈眶。他得民如此,当真是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