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还在沉睡。
将近三年的时间,他几乎没有踏上过陆地,一年到头都在飘浮的海面上航行,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航行过了多少地方,他见过了这一生最离奇古怪的人,有肤色漆黑如墨的,雪白如雪的,棕色的,还有全身裏在长袍大褂里、连头脸都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无奇不有。
可是无论见过多少稀奇事,见过多少珍奇宝贝,他唯一挂念的,还是尽快寻找到七星果,快点回家。
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踏实的觉。
昨天他终于回家了,抱着自己香香软软的娘子,他终于放松地睡了一个好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些年,他第一次睡得这么安心、这么踏实。
邓芝睡得香甜,许樱却有些苦恼。
两人昨夜说了大半夜的话,最后还是没有忍耐住小别胜新婚的情热,激烈交欢了一次,让两人寂寞已久的身心多少得到了一点满足。
只是许樱以前睡太多,这次邓芝终于回来了,她反而睡不着了,几乎是傻傻地看了他一夜。
在清晨的微光里,看着他左脸颊的伤疤,许樱的心隐隐作痛。
为了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了寻找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七星果,他不计生死地毅然出海奔波,他就从来没想过值不值得吗?
天底下的女子多得是,如果她出了事,他大可以再去找别人,何必这么傻?
“傻瓜……”许樱犹豫了一会儿,手指最终还是摸了摸他脸颊上那道疤。
总是觉得很碍眼。
她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天姿绝色,不像她这种灵魂穿越而来的冒牌货,他应该是完美无瑕的,她才不想要这种难看的伤疤呢。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整型手术。
就在许樱发愁时,邓芝忽然睁开了眼睛,把许樱吓了一跳,她的目光左闪右闪,最后才不甘心地直视着他。
邓芝的眼睛有些迷惘,似乎还未从熟睡中彻底清醒过来,呆愣了好久,才看清楚眼前这张似喜似忧的俏面庞的确真实存在,而不是只是自己的美梦。
邓芝的声音有点低哑,轻喊:“兮兮?”
许樱眨眨眼,故意对他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
邓芝笑起来,说:“你在装什么?”
他的娘子虽然外表生得千娇百媚,但行为举止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甚至堪称豪放,比如偷偷翻墙跑到他家里主动找男人……
许樱捂着嘴巴说:“虽然人家都说美女就应该吐气如兰,但是我觉得睡了一夜之后,口气都清新不到哪里去,所以……我不想张开。”
邓芝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夫妻本是一体,哪还会斤斤计较这些?”
许樱摇头,“怎么会不计较?一个人可以不嫌弃自己,但绝对会嫌弃别人。夫妻再恩爱,该注意的时候就要注意。我可不想有朝一日在你心目中变成邋遢的丑婆娘。”
邓芝慢慢坐起身,披了件外衣,若有所思地看着许樱,又用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伤痕,问:“你不喜欢看到这个?”
许樱用力点头。
她就知道,邓芝自己也不可能不介意,她才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他立即就联想到自己的伤疤了。
事关脸面,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不过是装作若无其事罢了。
许樱和邓芝并排坐好,也不急着起床梳洗了,有些事情还是趁早讲明白比较好,不然如果落下了芥蒂,以后是很难再弥补的。
她说:“咱们好好谈谈吧。”
昨夜他们聊了挺久,但是后来忍不住就开始交欢,所以话题都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深入交流。
邓芝于是点点头。
许樱直接说:“我不是原来的许樱,你不害怕吗?”
许樱自己其实很惶恐,她以前虽然也看过一些穿越题材的小说和电影,可是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对现实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
可是这次呢?她是真正穿越了,并且是“借尸还魂”,占用了别人的身体,这种状况用科学能解释得通吗?如果被现在身边的人知道了,会不会把她看做是鬼怪,或者恨不得像中世纪欧洲驱逐女巫那样把她烧死?
她在心底有着深深的疑虑和恐惧,一开始她害怕霍淳,只因为霍淳和许樱本尊的关系太亲密了,她无论如何也伪装不成,所以不如什么都不要说,静待霍淳决定要如何对待她。
幸运的是,霍淳因为这具躯壳而对她网开一面,没有直接摧毁她的灵魂,让她活下去,而死过一次的人,会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她以为只要她不说,霍淳不说,她就可以这样继续生活下去,不会再有人知道许樱的身体里已经换了主人。
但她没想到她会突然昏迷,更没想到许樱本尊真的会回来,虽然最终许樱选择了转生投胎,但是谁又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出问题?
她以后真的安全了吗?
而且,和她亲密共处的男人——邓芝,会不会心里其实很在意?
她看着邓芝,其实很是惶恐。
邓芝有点心疼,这几年他不在她身边,她独自承担了多少忧心和隹虑?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起初我的确怀疑过你,毕竞传闻里的许樱不仅貌美无比,而且才华卓著,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是你来了海棠苑之后,从未做过诗,也没绘过画、没弹过琴,也没下过棋,虽然爱好读书,但是看的都是游记话本,而以前却是爱看史书和诗词。你和以前的许樱完全不同。”
许樱一开始还心存侥幸,后面越听越汗颜。
“那后来呢?你怎么没有继续怀疑下去?”她闷闷地追问。
邓芝笑着回答:“有什么好怀疑的呢?许樱以前如何,和我并不相干,只是别人的传闻而已,我更喜欢这个后来的你。”
无论是为了他挺身而出,甩了卫敛一巴掌也好,还是翻墙越户直接来找他求救也好,他都喜欢自己认识的这个小女子,敢爱敢恨,她正是他梦寐以求多年的伴侣。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那美好的人儿就犹如天上的明月,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呢?
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一生也难以寻到与自己灵魂契合的女子,哪能想到上苍会送给他这一份大礼?
所以,在知道事实真相后,邓芝并没有患得患失,也没有害怕,他更多的是庆幸。
人的想法很奇妙,邓芝最先接触到的就是穿越而来的许樱,是这个活生生的人,已经先入为主,不会将许樱再当做鬼怪。
可是如果事情反过来,他先听过霍淳或者方仲白说这个许樱是借壳还魂,就算他勉强收留许樱,心里也会畏惧,不可能和她如此亲近。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确实也讲究缘分,有缘有分,才真的能在一起,否则恐怕只能空留余恨。
比如霍淳与许樱,是一辈子的错过。
邓芝又淡淡地说:“自从传闻前朝有位老神仙飞升而去,民间便热衷起修仙问道,对于怪力乱神也不再闭口不提,不然霍淳一位堂堂的王爷,怎么会求道士施法?现在人们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还是半信半疑,实在没有办法时才会寻求玄术的帮助,有效就感恩,没效也没关系。”
许樱恍然大悟,“难怪采苹帮我收集来的传奇话本,有不少是讲述神仙鬼怪的。人们不害怕,反而很好奇,甚至有几分向往啊?”
邓芝叹气说:“修仙问道,长生不老,谁不想呢?”
许樱想了一会儿,说:“霍淳现在一定很想长生不老吧?”
“起码他会希望能够青春永驻吧?不然咱的宝贝女儿长大了,他也变成老头子了。”
“我不想让如月再和他在一起,她前世就够辛苦了,何必再继续受苦?皇宫也不是个好地方。”
邓芝摸了摸许樱有些散乱的秀发,说:“儿女自有儿女福,咱们只要尽心尽责把她养好养大就是了。”
“也是,也只能这样了。反正在如月长大明事理之前,霍淳别想把她抢走,不然我跟他拚命!”
“娘子……”
“这么小的小女娃他也想带走,他还以为她是前世的许樱,没娘疼没爹爱、随便他折腾啊?看我不整死他!”许樱越想越气。
以前她只觉得许樱的前半辈子很惨,心里却没有多少感触,可是在葫芦里那段时间,她和许樱培养出了感情,再加上现在的如月变成她的女儿,她立刻开始敌视霍淳,恨不得将他隔得越远越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怎么做。”邓芝急忙安抚怒火高涨的娘子,以前还觉得他的兮兮有些孩子气,现在却发现她的母爱简直过盛。
“我警告你,外面的事我不管你,但是你如果敢做一点对不起我们母女的事,你就给我小心……”许樱瞪着邓芝,狠狠威胁着。
邓芝举手做投降状,“好,好,你只管放心。”
许樱忽然狡黠一笑,捏了捏邓芝的脸颊,问:“你以为我还在意这个吗?”
邓芝一怔,两人说了半天话,他倒忘了一开始的话题了。
许樱用手指轻轻抚着他脸颊上的伤疤,说:“你看,像我这种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况,你都能接受,我又怎么会在意你脸上这一点点伤?更别提这伤还是为了我才留下的。不过,我的夫君就该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我一定要为你寻找到绝世良药。”
邓芝好半天没不说话,随即释怀一笑,他将许樱轻轻揽进怀里,没有更亲密的动作,只是就这样静静感受着怀里人儿的体温,他纠结已久的心结总算渐渐淡化了。
女为悦已者容,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保持一份完美的形象?只是现实总是充满了各种遗憾,让他的脸上落下了一道疤痕。
不过,现在他的兮兮安好,他和兮兮的女儿也安好,他脸上只是留下了一道疤,他还有什么好计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