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佣人们为了收拾善后,个个都忙坏了,主子们也都晏起,隔天早餐时分,海琳下楼来到餐厅,只见餐桌上摆满一碟碟粥点小菜,却是无人在桌边用餐。
负责掌厨的桂嫂正忙着上菜,一见到她,迎上来。“春雪小姐,早啊!可以开饭了。”
“其他人呢?”她问。
“好像都还没起床呢!”桂嫂笑道。“春雪小姐如果饿了,就请先用餐吧。”
“不用了,我还不太饿,只想喝杯咖啡。”
“是,马上来。”
接过热腾腾的咖啡,海琳迳自来到客厅,倚在落地窗边,悠然啜饮。
咖啡很浓,有点苦,正好醒醒她略微混沌的脑子,昨夜她睡不安枕,几乎又是一夜未眠,此刻有点头痛。
这种沉钝的痛感,她已习惯了,每当失眠的清晨,她总是这样痛着。
忽地,远处传来一阵规律的打水声,她一凛,踏出落地窗,转个弯,来到游泳池畔,果然见到一道矫捷如蛟龙的身影在水面浮沉。
是杜唯,即便经过了透支精力的一夜,他依然严谨地保持晨泳的习惯。
海琳凝立于池畔,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他昨夜睡得可好?是否也如同她辗转难眠?
在那个狂野而粗暴的热吻后,他若是能够毫不挂心地入眠,那她可会……很生气的,她会恨他。
一念及此,海琳握住咖啡杯的手指不由得扣紧。
她甩甩头,拒绝再看那个总是扰乱她心神的男人,回到客厅,仰头正好瞧见顾巧巧拾级下楼,一身华服美饰,穿戴得十分隆重。
“阿姨,早安。”海琳礼貌地打招呼。“要出门吗?”
“你姨丈赶着回上海见客户,我得陪他一起去。”
“那祝你们一路顺风。”
“你这口气,听起来好像很高兴啊!”顾巧巧讥讽。
海琳扬眉。
“也对啦,我们这些碍事的人走了,你才好更巴着你外公不放啊!”
“我不明白阿姨的意思。”
“少来这套了!”顾巧巧挥挥手,不客气地吐槽。“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你才懂吗?”
海琳啜口咖啡,继续装无辜。“我还是不懂。”
“你不懂?好!我就干脆跟你直说了!”顾巧巧语音尖锐,脸色难看,丝毫不顾长辈形象。“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谁的话都不听,偏偏就买你的帐,你到底凭什么?当年姊姊跟姊夫私奔,她就是放弃这个家了!先背叛家人的人是她,她的女儿凭什么回来跟我们抢财产?”
所以归根结柢,就是钱喽!
果然这个世界,人人想要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海琳讥诮地寻思,清清如水的明眸丝毫不惧地看着顾巧巧,看得她更加懊恼。
“你不用装出这种天真的眼神,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这个家心机最重的就是你!说也奇怪,我姊姊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怎么生得出你这种女儿?我告诉你,如果非要选择的话,我还宁愿是杜唯来继承顾家!”
真的吗?海琳不着痕迹地冷笑。“那你怎么不去跟外公说呢?”
“什么?”顾巧巧一愣。
“如果你觉得由我来继承顾家对杜唯不公平,为什么不去劝劝外公让杜唯认祖归宗?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出面帮他争取?”
这话问得似是心平气和,但语锋隐含的凌厉却不容闪躲。
顾巧巧一窒,不免有些狼狈。“那是因为……你也知道爸的个性,他不可能听我们的。”
“既然你们没一个人劝得了外公,为什么要怪我成为顾家的继承人呢?外公说了,意诗该得的那份,还是会给她的。”
“意诗该得的那份?哼!你以为会有多少?顾家大部分的财产还有长春集团的股份,几乎都会落在你手上!”
“那又怎样?这些本来就是属于外公的财产,他有权力决定怎么分配,不要因为你们讨不了他的欢心,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你根本不是真心替杜唯觉得可惜,你想到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这里根本没人在乎他,没人真正把他当成这个家的一分子。
沉重的回声蓦地在海琳脑海敲响,她的头更痛了,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回忆起傅庭欢说过的话,但她,无法不想。
她瞪着顾巧巧,瞪着只因自己的女儿成不了顾家主要的继承人便大发脾气,完全失去贵妇风范的女人。
这就是顾家所谓的上流社会的教养吗?顾长春坚持的高贵血统,孕育出来的就是这般门风?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竟敢这样对自己的阿姨说话!”顾巧巧尖声责备。
“对不起,我一时激动说太多了,请原谅我,‘阿姨’。”海琳刻意强调最后的称谓,眼神清冽如冰。
顾巧巧气得面色铁青,纵然百般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场口舌之争落了下风。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难怪我们意诗斗不过你。”她忿忿转身,正巧瞧见杜唯站在落地窗边,知他听见两人对话,面子更加拉不下来。“你是怎么办事的?爸不是要你调教这丫头吗?瞧瞧你把她教成什么样了?对长辈说话居然这么没礼貌!”
语落,她幸幸然离开,留下杜唯与海琳相对而立。
他刚游完泳,身上罩着深蓝色浴袍,墨黑的发绺湿淋淋地垂在额前,平添几分性感。
她刻意敛眸,不与他目光相接。
“没想到你居然会替我说话。”他慢条斯理地评论。
“我没有!”她下意识地反驳,不想让他以为她心疼顾家人对他的冷漠。
“我知道,你只是想藉此气姑姑而已。”他讽哼。“你还真牙尖嘴利啊!李海琳。”
李海琳。
听见他直接叫自己真正的名字,海琳神情一凛,秀眉蹙拢。
杜唯看出她的不悦,淡淡牵唇。“别担心,在别人面前,我不会这么叫你。”他走近她,俯首悄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毕竟你我是共犯,我也得谨慎一点替你隐瞒身分,对吧?”
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她身子倏地绷紧,不争气地忆起昨夜的热吻。
“海琳啊,海琳。”他再度呼唤她的名,仿佛有意激怒她。“昨天你答应我的,应该没忘吧?”
她闻言,冻凝原地,犹如雕像。“……我没忘。”
“很好。”他这才抽开身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既然我们已经决定携手合作,接下来就是行动的时候了。”
她蹙眉,心韵短暂跳漏一拍。“你想怎么做?”
他但笑不语。
“你说什么?!”
数日后,当杜唯来到书房,向顾长春报告完公司近日业务状况后,他提出的建议,令老人大为惊骇,朝他厉声怒吼。
“你要我现在就将公司部分股权过渡给春雪?”
在这个家,能如此咆哮的人只有顾长春一人,而杜唯也早已学会淡然以对。
他直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眼神坚定。“这是为了避免以后必须缴交庞大的遗产税,我认为董事长应该从现在开始,就逐步将股权转移给未来长春集团的接班人。”
顾长春拧眉。“我又还没决定让春雪继承公司。”
“事实上,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杜唯冷静地反问。“既然如此,又何必做无谓的拖延?”
“你……”顾长春咬牙切齿,鹰眸焚烧熊熊怒焰,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瞪着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
杜唯明白他话中所指,冷冷勾唇。“对,我不在乎。我知道你想藉此折磨我、打击我,但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这绝对是挑衅。顾长春气得浑身发抖。“杜唯!你这死小子……”他气到说不出话来。
而杜唯仍是一脸满不在乎。“就算你气坏身子,我也还是这个我。”
“你就不怕我解除你执行长的职务吗?不怕我赶你离开公司?”顾长春撂话威胁。
“好歹我也有爸爸留给我的百分之五的股份,你想赶我走,也得经过董事会同意,我不觉得你能得到多数董事的支持。”
“你!”
空气僵凝,爷孙俩相互对峙,彼此用眸刀互砍,谁也不肯让步。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顾长春磨牙。
有什么不敢的?
杜唯冷笑,索性豁出去了。“坦白告诉你吧——在你躺在病床上的这几个月,我又逐一收编了公司内部不少老臣,好几个董事都被我拉拢了,他们都觉得你是个傲慢又自以为是的老头,迟早得把公司大权交出来。”
顾长春差点没呕血,负气嘶吼。“就算我交出来,也不会给你!”
“我知道,你要给春雪,但她有没有能耐收揽公司经营权,还得经过我的认可。你要嘛就早点把股份转给春雪,让她及早拥有在公司建立势力的筹码,不然就别怪我下手太快。”
“你这小子!你敢跟我斗?”说着,顾长春忽地一把抓起拐杖,毫不顾忌地便往杜唯身上击打,杜唯也不闪躲,任由老人发泄怒气。
顾长春用力打了几下,见杜唯一动也不动,反倒不知所措,呐呐地放下拐杖。
杜唯被打得全身疼痛,却仍硬生生地挺立,他看着老人,眼潭深邃。“我并不想跟你斗,想斗的人一直是你。”
他哑声低语,话里隐含着几许惆怅意味。
可惜顾长春没听出来,正欲开口,胸口一股气噎着,蓦地止不住一阵猛咳。
“咳咳、咳咳咳!”
眼见老人家咳得厉害,杜唯心一紧,不觉上前一步。“你没事吧?”
“走开!”顾长春盲目地挥手驱逐他。“不用你假惺惺地关心我!”
他假惺惺?杜唯无语,心海波涛起伏,他咬了咬牙,力持镇定。“我请阿姨来看你。”
“叫春雪来!”老人顽固地命令。“我只想见她!”
杜唯一凛,良久,黯然颔首。“我知道了。”
“他想见你。”
“谁要见我?”海琳望向倚在她房门边的男人,他的表情看来很冷,眼神看来很深,她却敏感地察觉,这都只是表面的淡定。
“还会有谁?”他嘲讽地撇唇。
“是……董事长吗?”她试探地问。
“是你‘外公’。”他刻意强调,语锋凌锐。“他说他要见你,只想见你。”
她怔忡地睇他。
“你还在这儿发什么呆?”他忽地恼了,握拳重重挝了下墙。“你外公想见你,还不快去?!”
她依然凝定原地,迷离的眼潭反照出他俊雅的脸庞,两人默默相凝,然后,他转过头,双手插在裤袋,像是个被抓到做错事的小孩。
“你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他的心……会那么向着你?”
他嗓音喑哑,话里掩不住神伤,她听了,心弦揪紧。
“快去吧。”他低语。“别让他等太久了。”
她静默片刻,终于轻轻点头,盈盈举步。
她将他抛在身后,压抑着回首望他的冲动,不知怎地,她有种预感,若是此时回了头,怕是再难转身离开。
她不想看到他的落寞、他的孤单,那会令她……六神无主,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