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琳。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摸索着身畔的可人儿,但床边却是空荡荡的。
他倏地惊醒,睁开眼,望向身侧——她果真不见了!
他坐起身,竖耳倾听,这才分辨清楚方才他听到的是有人轻悄地在整理行李的声音。
他屏息,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到玄关处一看,海琳正锁上行李。
“你在干么?”他突如其来地扬声。
“啊?”她吓一跳,动作凝住,明眸不安地望向他。
他双手环抱胸前,闲闲倚着墙面,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她看来已梳洗完毕,秀发绑成俏丽的马尾,身穿碎花衬衫,七分牛仔裤恰到好处地凸显她浑圆的臀部。
这身清新的打扮,衬托得她犹如刚走出大学校园的女孩,单纯而天真。
但她当然没那么天真。杜唯嘲弄地勾唇。“怎么?你又想逃?”
她听出他话里的调戏意味,乍然凛息,挺直身子,郑重否认。“我没有逃。”
“还说没有?”剑眉斜挑。“你现在不是正打算收拾行李,不声不响地离开吗?”
“我没有不声不响……我是说,我没要逃走,我只是看外面风景不错,想去江边散散步而已。”她辩解得有点心虚。
他含笑望她。“真的?”
“嗯。”她点头。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纤肩,灼灼眸光毫不放松地持住她。“真的只是想去散步,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在害羞,怕醒来后必须跟我面对面?”
“才不是!我干么……怎么可能会害羞?”她近乎惊慌地反驳。“这种事……一点都不适合我。”话说到后来,她嗓音变得细微,羽睫低伏,轻轻地颤动。
还说不害羞?都不敢直视他呢!
杜唯轻声一笑,她震了震,眯起眼瞪他。
“你笑什么?”她不甘心地嘟唇。
他更乐了,星眸笑弯,伸手拍拍她脸颊。“没什么,我们走吧!”
她怔住。“走去哪儿?”
“你不是想去江边散步吗?我们一起去!”他展臂环抱她肩膀,动作超自然。
她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裸露的胸膛,粉颊蓦地酣热,急急别过眸。“你就穿这样去?”
“嗄?”他愣了愣,这才惊觉自己身上只穿了件睡裤。这下糗了!他笑笑,俯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等我五分钟,很快就好。”
结果,她等了他十分钟。
十分钟后,他也换了件格子衬衫跟牛仔裤,与她相偕走在一起,就像一对学生情侣。
踏出饭店大门时,他朝她伸出手。
“干么?”她不解。
“牵着我。”他对她微笑。“我怕你走丢。”
这笑容太温暖,太迷人,她心韵霎时凌乱。“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会走丢啊?而且现在还早,街上人又不多……”
他不理会她的抗议,索性直接握住她的手。
“杜唯!你……”她心慌意乱地看着两人十指交扣的手。
“走吧!”他依然笑得那么温煦,和清晨的阳光相互辉映。
他牵着她,走在外滩,走在上海最富历史韵味的街头,沿着浩浩荡荡的黄浦江边,是一栋栋由殖民地时代便屹立至今的古典建筑。
天色蔚蓝,凉风徐徐,两人来到江边,水泥围栏,看那悠悠江水,看阳光在江面上洒落点点金粉。
“舒服吗?”他问。
“嗯。”她颔首,双瞳如翦翦秋水,映出对岸的东方明珠塔。
她看着仿佛直上云霄的塔尖,他却是定定地看着她,看她玲珑的耳朵,看她弧度优美的颈脖,然后,他看见某个东西躺在她胸前闪烁。
“借我看一下。”他探手扯动她戴在颈上的项链,拉出一枚晶莹璀璨的钻戒。
“啊!”她阻止不及,只能无助地任由他玩转着钻戒。
“原来你把我送你的戒指套起来了。”
“嗯,我想不方便戴在手上,所以……”
她有些困窘地解释,他凝视她,笑意在眼潭温柔地荡漾。
“这样很好。”他将项链放回她衣襟内,指尖有意无意地刷过她莹腻的乳沟。
“就让它贴在最靠近你的心的地方。”
她咬唇,努力克制过分激烈的心跳,她好怕他会听见那怦然不止的声音。他干么要这样暧昧不清地说话呢?就好像在捉弄着她,挑逗着她,令她惶惑不安,好紧张又不自禁地害羞。
他继续看着她,好似要望入她的灵魂深处。
“你……干么这样看我?”让她莫名地紧张。
“可以跟我说了吗?”他突兀地问。
她愕然。“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会假冒春雪的身分?”他语气轻柔。“你十七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春雪一家人是怎么认识的?”
她一窒,心口闷痛。“你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明知她不愿回忆,不敢面对,偏要一再地强迫她。
“我不是想逼你。”听出她的埋怨,他轻抚她脸颊。“而是这些秘密你一直藏在心里,会很痛苦的,说出来也是种解脱,对吧?”
她咬唇不语。
“好吧,你如果还不想说,我可以等。”他安抚地承诺。
她凝睇他,心乱如麻。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她深呼吸,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其实我跟春雪在我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
“那么早?”他讶异。
她撇过头,凝望波光粼粼的江面。“那时候春雪为了学中文,来台湾参加夏令营,我妈的朋友刚好负责夏令营的伙食,所以我也常常溜过去搭伙,我们就那样认识了。”
她幽幽低诉,瞳神迷蒙,回到遥远的过往。“她比我大四岁,可不知怎地,我们两个就觉得彼此很投缘,我把我写的新诗念给她听,她也教我学日语。暑假过后,她回去日本,我们说好了当笔友,每个月都要通信,她要我用中文写信给她,顺便也让她持续练习中文读写。”
“所以你们一直有联络?”
“嗯。”
“后来呢?”
“就像我昨天晚上跟你说的,十七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在外头流浪了一阵子,只靠帮人打零工赚点钱,经常三餐不继,又冷又饿。”
“怪不得你会作那种梦。”他蹙眉,想起她在夜里因恶梦而挣扎,心疼不已。
“你常常作那个梦吗?”
她没回答,只是涩涩地苦笑。
于是他明白了,那个恶梦的确一直纠缠着她。
“我写信向春雪求救,想跟她借点钱,没想到她会亲自来台湾找我,后来她爸爸妈妈也来了。我跟他们一家人相处得很好,春雪她爸妈认我当干女儿,说要带我回日本,所以想去找我妈商量。”
她停顿,神色阴郁,他猜想故事该是来到关键点了。
果然,她开始提及那场车祸。“那天,我们开车经过山区,天气不好,起雾了,雾很浓很浓,视线不良,也不晓得谁把废弃的瓦斯桶丢在路边,车子先撞上瓦斯桶,又撞上山壁,起火燃烧……”
回忆起车祸过程,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声调变了,变得急促、尖锐,呼吸亦濒临破碎。
她在害怕,对她而言,那场车祸不是梦魇,而是挥之不去,最令人恐惧的真实。
杜唯胸口一拧,伸手由背后搂住她,让她偎靠着自己坚实的胸膛。“别怕,我在这里。”
她紧紧拽住他的手,指尖掐入他手背里,他忍着痛,陪她重溯过往。
“车子里都是浓烟,很呛,我们根本没办法呼吸,春雪先从车厢里钻出去,可没想到一出去就是断崖,我赶忙伸手拉住她,想把她拉回来,却怎么也拉不回,她要我放手,不然我们两个会一起滚下去……我不肯放,说什么也不肯,结果她硬是扳开我的手……”
她顿住,痛苦地以双手掩面。
他心惊地转过她身子。“海琳,你没事吧?”
“春雪要我帮她照顾她爸爸妈妈,可她不晓得,他们两个……也死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她将脸蛋埋在他胸前哭泣。
她哭得那么心酸,却又那么压抑,不敢放声嚎哭,只是细细的呜咽,令他听了更加怜爱不舍。
“别哭,海琳,不要哭。”他心痛地自责。“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回想起这些,是我不好。”
她哽咽。“后来路人把烧伤昏迷的我送进医院,警察来调查事故真相,以为我就是春雪,我也就将错就错……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对,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他轻拍她轻颤的背脊,声声安慰。虽然他说她坦承秘密心里会好过些,但见她哭得如此神伤,他真想打自己几个耳光。
是他不好,连日来对她软硬兼施,逼她面对过去,害她作恶梦又心碎痛哭。
是他太坏,伤了她。
“对不起。”他喃喃道歉。
她没答话,发泄似地握拳挝他肩膀,他没闪躲,任由她抒发哀痛的情绪。
过了好片刻,她心情平静多了,慢慢地止住哭声,但脸蛋仍是执着地埋在他胸口。
杜唯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抬起头来,为自己方才的失控感到困窘。
他微笑了,很高兴她也有如此娇气女性化的一面,不再只是漠然疏离,犹如冰山雪女。
“海琳,你抬起头来。”他低声说道。
“嗯……”她模糊地逸出反抗的低吟。
“抬起头来看着我。”
“……不要。”
杜唯莞尔。“好,那你别看我,看黄浦江吧!”语落,他轻轻转过海琳的身子,让她背对自己,免除尴尬。“你看那江水,有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她深吸口气,偷偷拭泪。
“从古到今,从殖民地时代到现在,这江水一直就是这么流动的,就像时间一样,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他意味深长地停顿。“所以,把过去丢下吧!让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都随着江水流逝,你只须珍惜现在,你该看的就是眼前。”
把过去丢下,只看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