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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 第5章(2)

  夜幕已然低垂,麒麟却还穿着先前秋收庆典上的帝王礼服,才进寝宫,宫人们立刻拥上前为她更衣,伺候沐浴。

  洗去一身疲惫后,麒麟换上宽松有长袍,一边让柔雨为她梳发,一边笑看着太保道:“保保,什么事啊?”通常这时候,贪睡的保保老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睡了,不会深夜还留在她的寝宫里,除非,是想留下来陪她一起睡。

  但保保浅眠,有人陪着睡,向来都睡不好,因此麒麟除了小时候会纠缠着保保陪睡以外,后来就很少让保保陪她过夜了。

  只见太保神秘兮兮地从宽袖里抱出一坛酒,笑道:“瞧,来喝酒吧。”

  麒麟瞪着那酒,正是今年司酿成的新酒。麒麟身为帝王,平时却只有在宴会和祭祀上天时才能沾上一点。太傅总说,酒多喝无益,会误事,历来好饮的帝王往往多会成为昏庸的国君。

  “不知道太傅人在哪里?”麒麟有点担心地问,怕待会儿喝到一半,太傅突然过来,睡见了,又要训话,多扫兴。

  太保哈哈一笑,“麒麟别怕,你稍早不是已经下旨,今夕要与民同乐吗?当着百姓的面,太傅不会说什么的。”

  麒麟闻言,也笑了。“是喔,保保不说,我差点都忘了。”左右看着太保手里的酒坛,不禁又问:“酒只有一坛啊?”怎么够他们两喝得痛快。

  太保揭开酒坛封口,笑道:“还多着呢,只怕麒麟酒量差,不到三杯就醉倒了。”

  麒麟大笑。“才不会,保保别小看我。”说着便接过酒坛,催促太保拿出另一坛酒,两人就坐在御床上,准备开怀痛饮。

  结果,三杯倒的人,是太保啊。

  麒麟喝完了她手上的那一坛洒,满怀温柔地看着太保酡红的醉颜。“柔雨,好生照顾太保,我出去走走。”

  怕扰了太保清梦,麒麟拎起太保没喝完的那半坛酒,迳自往宫外走去。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皇宫之北的凌霄殿,又叫做北学,帝师所居,是太傅平时在宫中的住所。

  微醺的麒麟原本只是想到寝宫的另一间居室睡觉,但因为没有睡意,在皇宫里闻晃着,没想到竟然晃到这儿来了。

  怕被太傅睡见,麒麟扭头便想往别外去。转身之际,瞥见凌霄殿里透出灯火,她心里一怔,终究忍不住走近学宫。

  都月上中天了,灯却还亮着。夜这么深了,难道太傅还未就寝?

  平时她很少主动来太傅的学宫,怕听娄欢训斥。

  然而此时此刻不意来到此地,麒麟却又想着,平时从不卸下面具的太傅,在深夜里一人独处时,也仍然戴着那可恶的面具吗?

  黑夜隐藏了她的踪迹,她放轻脚步,踩着因酒醉而微微歪斜的步伐靠近学宫。才稍稍接近,便瞧见娄欢的身影。

  他坐在窗后的椅子上,手里翻着远古的简牍,显然正在阅读古册。

  麒麟不太了解娄欢平时结束公务后都在做些什么,有些什么嗜好,以及他……是否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想必是有的。但娄欢掩饰得太好,麒麟无从挖掘,也不确定该不该挖掘。总觉得,有些事情一旦浮上了台面,不见得会比较好。但那并不代表她一点儿都不好奇。

  悄悄地,她移动着微型,靠近窗边。太傅到底是读书人,虽然射艺极佳,但是仍不比一般武人敏锐。

  她躲在窗边黑暗处窥视着,没有发觉自己双手汗湿,作贼般心虚紧张。

  宋麒麟,你争气一点!不过是偷窥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强迫自己缓下有些急促的呼息,尽可能轻轻地吐气。

  然后,她看见了。太傅居然连在深夜都戴着面具。

  换上一袭宽松长袍的娄欢,放下束发,没有戴冠,修长的手指一会儿轻巧地搁在桌上,一会儿抬起,抚触他另一手上珍贵的竹简。

  麒麟认出那是藏在秘府中的上古简,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帝王才能调阅。

  原本太傅喜欢阅读上古简啊。但灯火这么昏暗,怎不叫人多点几盏灯呢?万一看花了眼,那可怎么办!娄欢一向双目有神,实在无法想像他两眼昏暗的样子。

  麒麟心里想着等一会要唤人来帮太傅多点几盏灯,或者干脆把邻国进贡的那几颗夜光珠给拿过来充作照明,但思及娄欢毕竟是一国宰相,宫人们不可能照顾不周,只可能是娄欢自己不想多点灯。

  麒麟不自觉蹙起了眉,却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窗后的男人。直到夜时,露水沁渗,濡湿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后感觉到秋夜里的凉意,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娄欢抬起头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后,他收起简牍,起身撚熄灯火,学宫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着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发现太傅熄灯了,她才迟疑地站了起来,却正好对上视力极佳,在夜里也能视物的娄欢-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视,现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待他开口,麒麟已经有所动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坛,自我保护地道:“太傅,夜深了,还不入睡?”

  “陛下不也还没睡。”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更加醇厚,摄人心绪。

  “我……睡不着,所以喝了一点酒……今夕要与民同乐的,记得吗?”所以不可以责备她喝酒误国,她没有,还没有。

  “臣没有忘记。不过陛下那道圣旨下得太突然,没有考虑到临时宣布解除夜禁,京城里的警戒可能会出现问题。”

  闻言,麒麟拧眉。“夏官长已经调动甲士多加防区了,不怕有宵趁机扰乱。”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临时圣旨时,夏官长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应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经考虑的事,给大臣添麻烦。

  麒麟沉默起来。在隐微的月光下,她瞪着娄欢那张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着,这男人有多久不曾对她笑过一笑了?她还记得那张面具底下的唇,笑起来时有多么温柔……人人都说,娄太傅轻轻一笑便能柔软人主,令人如沐春风,他那不吝惜给予众人的微笑,是曾几何时开始对她吝啬起来的?

  娄欢只是继续说道:“帝王施恩于民,固然能够激励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应该要先做好通盘的考量和准备。”

  麒麟依然沉默。

  娄欢继续又说:“臣听说陛下有意以军法审判歧州司马的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对于这项决策,太傅又有什么高见?”这绝不是‘愿闻其详’的语气。

  麒麟也深知,若选择不听太傅的建言,绝对是愚蠢至极的,但从太傅口中听见自己的缺失,却又颇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虽然了解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见得能欢喜接受。

  “臣以为,用审判已经自杀的州司马固然无不可,但是-”

  麒麟已经习惯听见娄欢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

  娄欢说:“但是,此例一开,只怕往后再有相同的情况时,会难以服从。”

  麒麟只是摇头。“错了,太傅,赵清并非是首开先例的人。不记得了吗?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据皇朝律法来决策,背后目的,说穿了,不过只是为了巩固我的王位。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再过一百年,我还是做不到。”

  她无法因为少数人的作为,而下令杀死千数万人。更何况,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赵清之所以叛乱的缘由是出于对她所拥有天命的质疑……假使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身怀天命,那么,别人若也提出怀疑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诚如当年她继位时,母系亲族的叛乱……

  娄欢注视着麒麟的一举一动。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恼着,怀疑自己并非真命天子,他也没有说出来。

  要成为一个国家的君王,除了上天与臣民的承认外,君王本身更必须有所自觉。倘若她不认为自己该坐在玉座之上,那么,她就真的还没有资格理直气壮。

  麒麟,自她六岁时成为她的历官以来,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今日依旧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须教导的储君,虽然一夕间的巨变,导致她必须在短时间内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经常做出令人心惊胆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导她成为一个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该就只是一个帝王。

  名义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处,娄欢不敢说他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为一名帝师,职务之便,他经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还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隐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觉,这名少帝不可能和历代帝王一样,走向同一条道路。作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将面临的,不只是一般君王需要面对的问题而已,她的未来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她可看清楚了?太过软弱的话,是会遍体鳞伤的。

  因为娄欢的迟迟不语,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浓厚的表述突然变得有些薄弱,她迟疑了起来。

  “太傅?”他不责备她吗?为她达不到他的期许,没做好帝王该做的事……

  娄欢看着麒麟身上单薄的秋裳与不时多嗦的肩膀,并没有脱下身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只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怀中的酒坛。“陛下要一直抱着这只酒坛子吗?”

  麒麟怔住,不明白话题怎会突然转到她的酒坛上头。她低头看着还剩下半坛的新酒,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想跟娄欢在大半夜讨论国事大事。

  十年相处,已经足够使她了解眼前这男人思考的方式,举止,都与常人不同。他看得很远,想得很深,也顾虑得很多。有时当她以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终,娄欢总有办法反将一军,好似她从来都不了解他。

  这个谜样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们有可能产生其它的联系吗?比方说,酒友之类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坛,藉着幽微的月光看着娄欢道:“愿意一起喝杯酒吗?太傅。今夕不谈国政好吗?”她邀请,并等待被他回拒。

  面具下的那双深邃眼瞳瞬间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麒麟预期着将被拒绝,因此抢在娄欢回应前又道:“太傅有朋友吗?有那种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吗?今晚保只陪我喝了酒,可是她酒量浅,三杯不到就醉了。可惜这新酒甘甜香醇,要是一个人喝的话,会喝不出滋味吧……如何,太傅,陪我喝一杯?”

  秋夜深沉,学宫里的宫人们早经娄欢要求,各自休息去了,因此麒麟不怕这些话会被别人听到,从而误会了什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希望她不是娄欢的君王,那么,也许,他就会愿意陪伴她了吧。可假如……若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君王,他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对于娄欢这个人,麒麟心中总是充满了矛盾的念头。

  娄欢微抿了唇角,说出麒麟预期的话。“不是在正式赐宴的场合上,君臣同饮是很失礼的-再说,没有酒樽,娄欢该怎么陪陛下喝一杯酒呢?”

  听到最后,听懂了娄欢的话,麒麟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露出喜色。

  而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全进了娄欢眼底。

  该拒绝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该拒绝的才是。但为何,看见她透出沮丧时,他终究狠不下心?

  十六岁的麒麟,距离成年,还有两年。

  这岁月,她一反常态地勤政起来,像个即将有所作为,不呜则已,一呜惊人的国君,甚至逐渐改变了大臣们长年以来对她的看法。这改变假若是出自自身的决定,自然可喜可贺,但他担心,麒麟会如此殷勤,背后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问题平息之后,亲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书房里独自与帝王密谈了什么。

  但是他不能问。倘若赵清死前的遗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关当今宰相挟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为了保护他而不顾一切,那么,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经远远凌驾过他应有的身份。

  太过在乎,不也是一种挟持?

  麒麟六岁丧父,神智不稳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胁迫,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继位的那年,她等于同时失去双亲,而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三位帝师。

  这十年来,娄欢刻意保持与帝王的距离,不亲近,也不过于疏远。他尽了责任,成为她的臣与师,却不打算成为麒麟的父执辈。

  但情况仍然朝着他不乐见的方向走。他担忧麒麟将他当成了父亲,才会想要努力达成他的期待。这是不对的!即使他确确实实肩负着雷同的责任。

  娄欢不着痕迹地引领麒麟走进学宫外殿,接过她手中酒坛,搁在小桌上。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着他,不能对她太好,不能与她太过亲近。因此,他不会解开身上的外衣为她挡去秋夜的凉意,但是此时此刻,距离她成年尚有两年的今夕,也许,他可以再纵容片刻,让她脸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总认为他夺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乐的话,那么,他会那么做的。

  “就是半坛的酒。”娄欢道:“喝完以后,陛下就快回宫休息吧。”

  尽管麒麟很想说宫里头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问题,但她很识相,知道娄欢愿意陪她喝酒,不过是想打发她快快离开。她也没点破,反正他终究是答应了,那就够了,管他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对这个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贪心的。

  因为一时间找不到酒坛,麒麟揭开酒坛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坛塞进娄欢手里。

  麒麟豪饮的姿态令人咋舌,娄欢接过酒坛,显然仍有犹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刚刚才凑嘴喝过的酒坛,感觉像是打破了某种藩蓠。

  娄欢略有迟疑地将唇凑近酒坛,饮了一口。

  麒麟笑着接回酒坛,“今年新酒酿得很好呢,一点涩味都没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这酒,应该也会高兴地继续保佑国家富庶吧。”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娄欢够了解少女心思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误认麒麟对他的在乎,是出于父女般的感情。因为麒麟心里从来不曾把娄欢当成父亲看待过。他是她的臣,她的师,但不是父。

  一定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但十六岁的麒麟,还不曾仔细想过。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们看不起,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迫做出她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事的。

  当沐清影告诉她赵清死前的遗言后,她知道她真的没有时间了。

  娄欢太过杰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逊色。

  否则人们会继续那样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多么沉重的罪名啊。而为了拯救被挟持的君王所发生的叛乱,将会多么师出有名!

  如果往后人们因为她的昏庸,而认定了她不过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话,她怕自己会保护不了太傅。可是太傅这么聪明,她该怎么做才能不让自己输给他?

  娄欢捧着酒坛,看着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这也许是他们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对面而饮了。这一回,他饮下一大口酒,之后,看着麒麟微微酡红的脸颊道:

  “陛下知道‘麒麟’这名字的由来吗?传说中,麒麟是一种仁兽,它从不踩踏花草蝼蚁,爱惜每一个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讳‘麒麟’,乃是先皇期许陛下阴阳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远古时代,唯一出现在人间世的麒麟却因为世人从未见过它的样貌而遭到错杀……仁慈待人并没有错,但治理一个国家需要恩威并施,总有一天,陛下也该学习跟残忍有关的事。”

  尽管明白娄欢正在教导她不能太过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还做不到。

  不想讨论这种事,麒麟假装听不懂娄欢的话,她笑捧着酒坛,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坛口是哪一边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过的坛口,她沾唇即饮。

  因为喝得比娄欢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会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样差,否则她会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娄欢还有办法一边喝酒,一边教导她帝王治国大业,那么他的脑袋应该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让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么太傅就得想办法送她回寝宫睡觉。

  他会被迫照顾她。也许会抱着她走回她的寝宫,那么,她或许可以做个好梦。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这样任性的机会,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骗我……”她开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样爱抱怨。“当年我还是太子时曾经问过你,当一名帝王有什么好玩的,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心想事成的权力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傅世玉尘将任我恣意使用,我爱下什么旨,就下什么旨,没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骗了我,太傅。你没有告诉我,越是看似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觉孤独,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权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缚……如今我拥有了地位与权力,可是为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无法如我所愿呢?”麒麟语带悲伤地说。她摇晃着酒坛,半点不想抵抗酒力的发酵。

  “陛下……”

  不理会娄欢的欲言又止,麒麟仗着酒意对娄欢许了两个愿。“太傅,假如我当个好帝王,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不,答应我两件事吗?”她不听娄欢拒绝,迳自又道:“我想你应该不会让我看你的脸吧……那么,你可以跟保保一样,叫一次我的名字吗?一次就好……还有,永远别离开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个愿望并没有实现,也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心愿。

  “麒麟……”只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叹息,如梦似幻,听不真切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娄欢终将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单薄的肩上。她睡着了,他轻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寝宫。临去前,他瞥向不远处,迷起眼道:“史官,你会把每一件事情都记下来吗?”

  隐藏在暗处的少女丽正轻声回答:“是的。”

  娄欢的第一个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记下今晚麒麟与他之间的对话。

  然而,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各国所有的史官都秉持着‘秉笔直书’的坚定立场,向来不曾因为国君或重臣的胁迫而改变。

  他虽是宰相,也不能胁迫史官对某些事情避重就轻。可是他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为史官后续修史时的建议。

  抱着麒麟走向寝宫的方向时,娄欢道:“你跟在陛下身边记史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吧,丽正,你喜欢陛下吗?”

  丽正眨了眨眼。“喜欢。”她诚实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诸于世,将会伤害到陛下的话,你还会选择公开它吗?”比方说,少帝对当朝太傅过会依赖,甚至……的事。

  丽正再度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她向来尊敬的娄太傅居然会想干涉……或说是引导史官记史。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斟酌地,丽正询问:“相爷是想要下官的保证吗?”

  娄欢没有回答,他很严肃地看着丽正。“身为天官长,我知道我这要求有点无礼,但是我仍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理你手中的史料?”

  丽正嫣然一笑。娄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负责记史,也保管所记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国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这些史料都不曾让下官以外的第二个人知晓。”

  “换言之,你会以自己的生命来守护跟陛下有关的记载?”

  “正是。”丽正回答得毫不犹豫。“这样子,相爷安心了吗?”不必担心陛下与太傅的深夜会面会被外人多加揣测。诚如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君王对当今宰相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特殊的心情。即使是宰相要求,她也不会说的。

  娄欢深深地看了丽正一眼。要史官不记史是太强人所难了,只希望这位名叫‘丽正’的史官真能如她所承诺的,守住麒麟心中的秘密。

  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承诺着。他是因此而放心的。

  不能让外人知晓,他是麒麟最大的弱点。

  否则,他一心看照的帝王,要怎么在人前自立,从而得到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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