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老以一种相熟已久的态度面对他,完全不具部属的低姿态。以往他和范柔素未谋面,无任何情分可言,若说她单方面对他有好感,又毫无合理性;他们在公司交集的机会极少,即便有,也未曾产生过任何碰撞出火花的记忆点,除了他的身分和职衔,他想不到有其它更合理的理由。
若说她想攀高结贵,似她这般技巧拙劣的却又少见。
他不动声色观察过,她出勤规则量身订做,刷卡时刻任君欢喜,有时忘了也无人闻问,毕竟只是个打杂小助理。因为工作繁杂,临时性差事多,人不常在座位上待着,总是穿梭在办公区走道,出现在不同组别的座位上,解决各式各样的电脑问题;有时又站在影印机旁影印各部门所需档,偶尔还奉命到茶水间准备茶水送进会议室或主管办公室。
工作虽未推诿卸责,但态度称不上积极,某些习惯甚至难登大雅之堂。例如她有嗜吃零嘴的习性,夏翰青留意过几次,时间一般落在下午三点至四点间,她桌面上常大剌剌摊着好几包拆封的进口稀奇零嘴,座位旁围绕着数名员工,和她一同大嗑大聊,其中以业务部的男生居多,法务部的女生次之,每人手中通常擎着一杯外送咖啡或是茶饮,欢乐舒惬的氛围堪比草地上的悠闲下午茶。
公务间的空档,范柔同时肩负网购召集人的角色。也不知她打哪来的丰富资讯,知晓从何处订购稀奇古怪的吃食零嘴或水果,目标锁定后,她自行制作订购单传遍整个办公区,让一票同仁们踊跃响应。夏翰青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见过订购单,也瞥见过她四处向同仁们收费。从不参与的他在数天后,那些东西竟会有一份自动出现在他桌上。
有时候是一颗鲜橙色硕大的柿子,有时候是一小盒分装蛋卷、一包高粱牛肉干,或是一块馅料厚实的芋头奶冻蛋糕卷,全都是他极少沾唇的食物。
夏翰青不动声色,这种上不了台盘的小动作真是恼人!为避免和范柔对话,他从不打听来源,默默将那些收进抽屉后再随机送给打扫的清洁工。
如果总务工作涵盖了吃喝,范柔这方面倒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坦白说,若非资讯系统委外合约尚未敲定,电脑维护问题暂时归给了她,她的工作性质并无重要性,这更显得总务主任对她的宠纵实无道理。
侧面打探本不困难,他只是不愿对一名低阶员工表现出过多的注目,可仅是擦身而过,范柔那镇日蹦蹦跳跳、悠然自得、缺乏职场雷达的举动着实碍眼!
没错,碍眼!这女孩碍了他的眼!
在一次主管会议前,他终于闲问起总务部门的李主任。
“范小姐是您召进组里的人?”
“是、是。”李主任年纪与夏至善相仿,人看起来也正派,气势却截然不同。瘦削的身上总是一套过时呆板的衬衫西裤,朝九晚五勤勤勉勉似个老公务员,遇高层总是低声下气,有时态度甚至倾向卑微;部门间每每发生责任归属的争议,他必然是吃瘪的一方,无论是口舌或气势皆斗不过比他更年轻、学经历更辉煌的其他主管,像是一旦理直气壮就会蒙上被裁员的危机。说起话来习惯使用商量的语气,故而显得唯唯诺诺。
“方便让我看看她的履历吗?”
“欸──欸──请问她是做错了什么吗?”李主任扶起镜框,一脸紧张兮兮。
“别担心,我只是好奇您同意她弹性上下班,是因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非得用她不可吗?”为免过于慎重,令对方心生警戒,夏翰青且端起平易近人的笑脸,口气也跟着放软。
“欸──这个──”李主任眼神不安地飘移,搔了搔脑门答复道:“她──她──因为还有兼差,不太方便准时到班。”
“兼差?”夏翰青忍不住嘴角一哂,“员工下了班有能耐兼差本公司管不着,可什么时候变成本公司得配合员工私下兼差了?可以告知我这是哪一条人事管理规章吗?”
“欸──也不是──她都有把事情做好做完,薪水要求不算高,所以时间上就给她个方便,这样应该……还好。”
“员工把事情做完做好是本分,至于薪资是双方谈妥成交的,她若不满意自然不会答应留下,拿工时当交换条件从来就不是我们的惯例,要是大家都争相仿效就不太好了,李主任您说是不是?”
“欸──您说的当然是,我没异议。”眼睛又紧张地朝向地板,“可是这项人事是董事长批准的,他为人佛心,我也不好说什么。”
“……”他噤了声,没再问下去。
所有的答案直指他的父亲,更添耐人寻味。以李主任的鼠胆,为自己贪点小便宜都有可能露馅,挖空心思安排人事绝非其能力所及。
他琢磨良久。虽说是父子关系,他与父亲之间长年严守某种界线:例如他绝不主动提及生母,他不过问父亲的私人感情,即使在血气方刚的年少时期也不曾因某种别扭的心理因素令彼此尴尬。
范柔这个问题,却很可能令父亲尴尬。
越过人事主管决策人事,岂不是出自一片私心?人人都有私心,只要处理得宜,他并非如此不通世情,但这一次夏至善的私心太不寻常。
两天后,他挑了个夏至善神清气爽,父子俩单独早膳的时刻,状似不经意问起:“爸上次让我和那个范柔一起用餐,以后还有这个需要吗?”
“唔?”夏至善抬起头,略顿了一下,“你看看吧,看看能指导她什么,毕竟新来乍到。”
“指导?我看没这个必要,她适应得很好。”
“那倒是。这女孩子挺聪明的,性格也爽朗。”夏至善笑着点头。“做个小助理是委屈了点,别看她有些孩子气,她读理工的,书念得算好,很有想法。”
“……”他沉吟了一会,又道:“那爸认为她适合什么职位?”
“那也得她想做才行。”
这答案有浓浓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盯住父亲的脸,夏至善面无异状,一袭体面的新西装衬出容光焕发,胃口亦良好,早膳甚至多吃了一份。
“没见过爸爸关照过其他新人,范柔是否有特别的履历?或是有人推荐?”
“谈不上关照,我觉得她有潜力,一迭应征履历里就属她最合眼,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她谈谈,多了解一点。”
“所以人不是李主任决定的?”
“他提供了最后几个人选。”
“听说她被准许弹性上下班,这样不会引来其他员工反弹吗?”他小心探问。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你提出这个问题。怎么?你对她有意见?”夏至善扬眉,轻松的表情流过一闪而逝的不悦。
“不,只是觉得凡事照着规矩来比较不会有后遗症,公司人多口杂,为个助理开先例,难免有人非议。”
“公司里说小话的人还少得了吗?哪天你上了位也免不了闲话。”
“那不同,新来乍到就享有特别待遇不是好现象。”
“翰青,你是怎么了?部门主管以下的人事你从来不干涉的,多给新人一个机会不为过吧?再说这个小职位来去频繁,她要是做得下去表示她称职,出了差错再检讨去留不迟,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在夏至善的语气和神色里觉察出不以为然,这情况甚为罕有,至少近年来他针对公司提出的各项意见从未被父亲质疑过。
“好,的确是我多心了,那就再观察看看吧。”
他懂得适可而止,不再提及此事。
他父亲说词模糊,明显徇私,他犯不着为了个人坚持触怒父亲;再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助理,还能如何在公司掀风翻浪?他真想治她也不是没办法,机会俯拾皆是。
这样一想,他立刻释怀了。机会俯拾皆是,端看他日后的心情。
***
机会在一个天光亮丽的星期三那天悄然到来。
巧合之至,夏翰青所有的会议、洽商、饭局皆被因缘际会地挪开了,突如其来的私人时间就这么难得地出现。
他向来没有开小差的习惯,仍然独坐在办公室里,为自己泡上一壶香气四溢的金萱茶,悠闲地捧着下一桩购并案的厚实资料仔细研究,一边考虑着今晚造访“大象”的可能性。
就在他闲逸了一上午后,运输部欧美组的江组长低头走进他的办公室。
江组长穿着一袭线条保守的暗色裙装,不停搓着两手,严谨的脸明摆着欲言又止,夏翰青不待对方开口,率先问起:“有问题?”
“欸。”江组长托了托脸上的镜框,“有个问题,要麻烦夏先生给个意见。”
运输部是夏氏化工本业系统底下最不可或缺、最忙碌、也最无法获得光环的非获利部门,负责将工厂制造的各类化工产品装运联系各个货运站点,确认准时抵达客户指定的国内外城市。可想而知货柜抵达各大港口的船期船班必须精准掌控,以免误点。部门内的职员每天莫不战战兢兢地排除货运路线横生的突发状况,因此挑灯加班时有所闻。
夏翰青并非江组长的顶头上司,但公司里各部门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一种习惯,遇有搬不上台面且相当棘手的困难或麻烦,一律找夏翰青咨商就对了。除了他给出的建议具有可行性,他的特殊身分像是盖了章具有免责性,偶尔还能贡献出特殊人脉管道化解问题。但各部门中,运输部门几乎未曾登门过,毕竟是例行事务单位,就像机器里负责运转的一组齿轮般,平日里顺利转动属正常现象,没什么值得惊喜,可万万不能卡住,届时意想不到的灾难就会大举降临。
“张经理呢?”他问的是她的部门上司。
“请了产假了。”
“原来如此。”他会意地点头,“有事商量?”
“欸。”她露出为难的神色。夏翰青平日和江组长鲜有接触,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勤勉负责、沉默寡言的形象上,想来事情不好解决,否则不会专程踏进他的办公室。
“直接说吧。”他放下手中资料直视她。
“是这样的,维利那批货柜,要在月底前送到印度孟买码头,本来都联系好了,船期也定了,谁知道有消息说两天后码头工人准备发起大罢工,航商怕货被扣留在孟买出不去,准备改从临近港口靠港运送,但这样会多一笔内陆运费,时间也会延迟好几天,可总比耽搁在孟买动弹不得好。但客户不买单,还说我们造成他们工厂停摆,这些损失都要我们负责。我们沟通了一上午,客户还是坚持要我们赔偿损失,还说考虑要撤换我们──”
“撤换?”他拧起眉头。
“──是。”江组长重复了一次,声量明显变小。“这是亚洲组的业务,他们的组长前天刚住院,我不方便请示他……”
夏翰青目光凌厉地盯着她,问道:“这个单谁负责的?”
“亚洲组的李明瑶。”
“李明瑶?是新人?”
“不算新了,来了一年了。”
他思索了一会,直言:“你坦白说,这批货是不是应该早就送抵孟买的?至少这两天就要到港的?”
“……”江组长愕然,呆了一会,勉为其难点头,“是。之前的出货安排拖延了几天。”
“所以是我们失误在先了?”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这几个月是出货高峰期,订单是多了点。”
“李小姐呢?”
“她一早请假没来──”
不等她说明缘由,他明快地指示:“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延误,立刻把李明瑶调离这个组,下次开业务会报再提出检讨。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
最后四个字令江组长有如蒙赦般笑开了脸,忙不迭向夏翰青欠身致谢。
夏翰青首先想到的是,他悠闲的时光就此作罢;再来想的是,赔偿损失势不可免,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避免失去商誉,方法莫过于登门致歉,让客户消气。
造成失误的祸首逃之夭夭,主管在紧要时刻皆缺席,唯一的方法是他本人亲自致意,既代表了公司,诚意也足够。问题是此例若开,日后动不动由他出面扛责,他的无形价值将日益递减,这绝非稳妥之计。
转了几个念头,暗暗盘算,办法于焉成形。
他打了几通电话后,踱步到外头的开放办公区,没有停步,沿着走道直到尽头的座位,果然没见到范柔。今天办公区特别安静,不见她跨组串门子。
他回头转个弯,起步至茶水间,在门边朝里张望,果然在餐桌前扫描到她的身影。
是范柔无误,还是一颗拳头大丸子盘在头顶上,只是周围多了绒布装饰发圈。
她手里拿了根搅拌棒,慢条斯理在马克杯里搅拌,嘴里轻哼着曲子,左手不时伸进一包敞开的乖乖草莓脆果里头,抓了一小撮塞进嘴里,模样十分悠闲。
在公司里能轻闲到哼歌的职员,看来非她莫属。
他屈起食指在门板上轻敲两下,范柔霍地回首,一照见他,整个笑容从嘴角漾开,那是真心的笑容,毫不犹豫地传递给他,他下意识就要报以微笑,随即想起她亲疏不分地表达热情,很快敛起表情。
“范小姐,不忙吧?”他明知故问。
“不忙。”她满脸笑盈盈,没听出他的讽意。
“那好,得麻烦你帮个忙。”
“请吩咐。”
他盘起双臂,在她面前站定,把方才运输部的事件简略解说了一遍,怕她一时不能理解,话中省略了所有的专业术语。
她仰头望着他,眼珠子在他脸上来回梭巡,貌似认真聆听,但以夏翰青的洞悉力,那专注的目光以探索他个人的成分居多,若非他向来注重仪表,随时维持脸庞的洁净,还真消受不了她地毯式搜索的注视。
这女孩脑袋瓜里到底在运转些什么?他忍不住起疑。
“听明白了没?”他正色问。
“明白。”她朗声应。
“好,那么麻烦重述一次。”
“就是有个糊涂蛋搞砸了事情,眼看收拾不了,干脆来个人间蒸发,然后该负责的老大们不是生孩子就是跌断腿住院,客户撂话要公司好看。就这样,完毕。”
夏翰青楞住,暗惊她理解力良好,用词虽粗鲁却不失中肯。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想调到运输部门,无聊死了。”她摊摊手。
“放心,没有打算调动你,他们部门麻烦已经够多了。”他敢肯定她还是听不出他的讽意。“很简单,你什么都不必做就是帮忙了。跟我来吧。”
他请她什么都不必携带,随他出一趟临时小公差就行了。
“是当作助理的意思吗?我该称呼您老板吗?要不要帮您拎公事包?”她一路跟在后头迭问不休。
“不是说了什么都不必做?”他耐心叮嘱。
或许是第一次和长官在上班时间外出洽公,范柔一脸掩不住新鲜感地兴奋异常,上了他的座车,扣上安全带,那股兴奋简直就要令她手舞足蹈,好似幼儿第一次随班郊游踏青。
路程中,他忍不住瞥视范柔几回,她望着窗外流窜的街景,嘴里竟还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对于她流露出预期外的纯真和轻松,他微感困惑;这女孩明明满腹心机,有时却仿佛少根筋说话不打草稿,以他的识人经验却无法轻易将她判断归类,心头实在不舒坦。
目的地在一栋商办大楼里,临上电梯前,他提醒她:“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吗?”
“记得。可我还是不明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好,你现在的身分就是我们运输部的李明瑶,待会客户说什么你承认错误就行了,不必多做解释,客户要听的不是解释,明白了吗?”他终于揭示此行重点。
“啊?”范柔一脸傻眼,歪头想了想,“那就是受气包的意思?”
他闭了闭眼,“你要这么说也行,总之,你什么都不必多说,致歉就行了。”
“听起来没什么技巧性,谁来都可以,何必让我来?”她发出质疑。
“依我的观察,公司里你最清闲不是吗?”
她顿时哑口无言,撅起嘴,瞟了他一眼,不是很服气的表情。他视而不见,直接走进敞开的电梯里,内心不无怀疑这女孩有被宠纵的习惯,才会轻易显露这般孩子气的反应。
客户代表是采购部刘姓副理,早已在会议室等候,一见夏翰青亲自登门,先礼后兵,双方握手致意,热茶上桌。彼此坐定后,刘副理瞄了眼杵在夏翰青身旁低眉不言的范柔,抬高下巴开门见山道:“夏先生,运输这方面现下不归您管,不该是您的责任,但大家都知道,日后这些部门很可能都会是您底下的人,派您来也是名正言顺。楼子既然是贵公司底下的人捅的,我们就看看怎么善后吧。”
夏翰青笑而不语,对于外人将他和集团理所当然地视为共同体已习惯,他将手掌轻按在范柔后脊上,范柔接收到了暗示,顺势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都是我个人的错,没有掌控好时程,请您原谅。”
刘副理干笑了两下,顺着眼角睥睨前来赔罪的祸首,“小姐,道个歉就能善了的事就不是小事了对吧?哪还需要你未来的老板上门?我们是贵公司的老客户了,多年来别家供应商提供比你们更优惠的条件我们都没有接受,还不是看在你们供货从没出过纰漏的份上,不就是专业的意思?你们运输部门这样办事,对得起辛辛苦苦拿到订单的业务部吗?”
“很抱歉,的确是我个人的失误。”范柔又一个鞠躬哈腰。
“听说你们上半年订单满载,不会是有比我们更重要的客户得优先处理,所以把我们疏忽了吧?”
“我保证绝对没有。”范柔再度鞠躬。
“不管有没有,问题已经造成,你一个人的不专业造成我们巨大的损失,难道赔偿也是由你说了算?我真不懂你怎么还能保住工作,你的东家可真厚道。”
“……”这次范柔九十度弯腰没起身,没吭气,一副领罪姿态。
“赔偿的问题,我想合约里有载明,该我们负责的部分一定负责到底。”夏翰青于此时插了话。
“夏先生,您是聪明人,若照合约走最多理赔百分之十,你们若坚持这次船期延误明摆着是罢工所致,不过是理赔百分之五,和我们开工延误造成的损失可是天差地远,光工厂停摆一天就是一百万美金的损失,这笔帐怎么算?”
“刘副理,涉及赔偿事大,我并非主事者,得让我们法务和业务单位商议过后再回复您,今天来主要是表达我们有诚意解决问题──”
“那当然。坦白说别家供应商一直都有和我们接触,若不是我和你们王经理的老交情,我们正在考虑是不是该分散风险,转移订单──”
“您言重了,我向您保证磋商结果一定会顾及贵公司的权益。”
“夏先生刚才不是表明并非主事者?如果您一句话就可以定案,我们以后选择供应商当然不作他想──”
“您也知道公司有公司的规矩,我必须先知会有关部门──”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您请便──”
“我们产品的良率是业界最好的。”范柔慢慢扳直腰杆,两眼直视刘副理,没头没脑迸出那么一句。
“……”大概没想到卑躬屈膝的范柔会有说话的余地,刘副理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产品的良率是业界最好的,售后服务是最完整的,所以贵公司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老客户,没有变心过。”范柔再次字正腔圆地搭腔,只是明显多了辩驳的意味。
“你这是──”刘副理不明就里地变了脸色,他看向夏翰青,只见他面庞瞬间僵凝,似乎也未有防备。“怎么?你可以代表公司说话?我以为你只是来赔罪的,原来是来表态的,你这是悉听尊便的意思吗?”
话已脱口,范柔干脆继续发表意见:“不是这样,理赔百分之五是白纸黑字说好的,百分之十是我们最大的诚意,如果要再多赔,下次再签过合约就是了,怎么能说改就改?又不是扮家家酒──”
“范柔──”夏翰青终于出声了,那声叫唤不必严厉,不必放大声量,只是冷峻且短促,便喝止了范柔。
范柔闭嘴了,但也来不及了,刘副理面子上下不来,胀红着脸频频点头:“好、好,这才是贵公司的本意?那就看着办吧!”连礼数也顾不得了,起身拂袖而去。
桌上热茶未凉,一场会面就此不欢而散。范柔目瞪口呆,望着对方怒意勃勃离去,意识到自己演砸了戏,她尴尬不已,看向夏翰青,指着门口问:“我是不是该追上去道歉?”
“你今天道的歉还不够多吗?”夏翰青挺起身,仰起下巴,扣好西装上扣,口气平常,“先回去吧。”率先往外走。
“可是还没谈拢──”她紧跟在后。
“不必谈了。”
他保持缄默,一反他的预料,范柔并未以罪臣模样一路赔不是,倒是在一旁愤愤不平发表看法:“这个人真没风度,分明就是想占我们便宜,说得好听是老交情,他们要是有本事早就换供应商了,他心知肚明别家也只肯承担百分之五理赔上限,现在借机得寸进尺,把我们当盘仔,他还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客户,明明订单年年在缩水,我们做他们的单根本划不来──”
他越听越惊疑,不动声色上了车,扣好安全带。范柔也俐落地上了副驾驶座,安静了几秒,拳头拄着下颔,一副忖度的模样。
忽然她眉眼一抬,想到了什么,忙道:“咦!我记得印度还有其他客户的厂不是吗?之前有几批货不是都提早送达了囤在码头仓库?要是其他客户不急着用料,可以和他们商量先就近调给维利,迟到的那批货再补给其他客户,那就不必赔偿了啊,夏先生,您说行得通吗?”
夏翰青偏头瞧着她,掩不住诧异。她神情爽直,就事论事,丝毫没有为刚才惹恼刘副理的事所困扰。她再度催问:“您说行得通吗?”
他楞了一会,反问:“你说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这些都不是你的业务范围。”
“平常听他们闲扯淡说的啊。”她不以为意地耸肩。
她口中的“他们”想必是业务部或其他三不五时在享用下午茶闲嗑牙的同仁们。不可思议!她平日漫不经心地上班,每天愉快地吃吃喝喝,晚到早退,那些被一般人当马耳东风、不当回事的闲聊,她竟能一一听入心,且煞有其事地说出一番见地,她真只安于做个小助理?
收回视线,他启动引擎,冷回:“这些跟你没关系,你不用操心。”
“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嘛!”
一起?她倒把夏翰青视为同盟了?他霎时感到啼笑皆非,嗤笑一声后板起脸道:“回去写一份检讨报告,明天交给我。”
“检讨?”她一脸迷惑,指着鼻尖。“检讨我吗?”
“不然呢?刚才行前叮咛你什么了?除了道歉什么都别说,结果呢?你说了可不止一句。”
“可是,是他蛮不讲理,还威胁我们──”
他挥手中断她的辩驳,“我没让你来说理,是你自作主张。”
范柔又撅起了嘴,沉着脸瞪着他,眼里尽是委屈;他漠然回视,毫不动摇──他不吃女人这一套,尤其是不懂分际的女人。
“还有意见吗?”他问。
僵峙了好一会儿,见他无动于衷,她不甘地掉头,望向窗外,一路以沉默表达抗议。
回到公司停车场,范柔迅速跳下车,绕到驾驶座旁,脑袋探进车窗,对着预备解开安全带的夏翰青道:“你小学时候一定当过风纪股长吧?”
“……”他抬起头,不解其意。
“而且连当好几届?”
“……”
她晶亮的圆眼在他错愕的脸上溜了一圈,陡然拍手叫好,“耶!我就知道,而且是顾人怨的那一种对吧?”
没来得及回应,她已敞露贝齿笑开,像猜中谜底一般,三并两步,开心地朝电梯方向走了。
他在车座上楞了许久,闭眼深呼吸数下,才开门下了车。
走了几步,按捺不住火气,也忍不住疑惑──这个范柔,到底哪一点让他阅人无数的父亲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