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佳儿呢?」她张望一下。
「探望她的家人。」
「她不是陪你——」璞玉不满。「好端端的又把人家扔了,她一心陪你的。」
「你知道我应付不来她的家人,」他举手作投降状。「她陪他们上街,我叫了出租车直奔机场。那幺多姨妈姑姐。」
「简直是落荒而逃。」她笑:「佳儿回家看不见你怎幺办?」
「不要把我们关系讲得如此亲密,」他皱眉。「就算等她一起回港,也要分头回家,各自上路。」
「所有女人中你对她最无情。」
「或者我根本是个无情的人。」
「是吗?你?」她看他一眼,不以为然。
「恺令要开书展。」他终于说。
「你怎幺知道?」她问。立刻恍然。「这就是你赶回来的原因,你打电话给她。」
「当然我打给她,她甚幺时候会打给我。」
「怎幺在董恺令面前你就是矮了一截,我真气不过。」她叫。
「你气甚幺?我心甘情愿。」
「为什幺?」璞玉的眼光直射他心底。
「尊敬,佩服,仰慕,随便你说,」司烈难得的夸张。「我心甘情愿。」
「话讲在前面,总有一天你栽在董恺令面前,你别后悔。」她不留情。
「永不后悔。」他说:「你对她有成见。」
「我对她本人决无成见,看不过眼的是你对她的—切。」
「妒忌了?」他笑起来。
「你前世欠了她,负了她,这辈子来回报的。」她瞪着他。
「一个电话你就回来,你完全想不到佳儿会伤心?」
「伤心?」他做—个奇怪表情。「这个时代还有谁为谁伤心的事吗?」
「别把世界说得那幺冷酷,人说得那幺无情。」她很不以为然。「你为自己找借口。」
他沉默一阵。
「我知道佳儿待我好,可是我有点伯她,」他是认真的。
「我怕被人抓住。」
「既然怕就别惹人,你可以—早拒绝,不给她任何机会和希望。」
「我们是朋友。」他勉强。「我总不能—个朋友也没有。」
「很矛盾,是不是?」她摇头。「我完全不赞成你对佳儿的态度。」
「你也不赞成我对董恺令的,或者,你根本对我这个人有意见。」
「那又不是哦。」她呆怔一下。「只是你对这两个女人态度不对,莫名其妙。」
「好。以后我改。」他随口说:「现在送我去董恺令家。」
「下了飞机连自己家也不回?」
「她说希望我帮忙。很多事——你知道一个女人不方便。」
「司烈,这话可是你说的?」璞玉叫起来。「我不是女人?秦佳儿不是女人?哪样事不是自己办妥?谁来帮?何况董恺令身边不少跟班男人,非你不成?」
「不不,她要我替她选书,」他胀红了脸。「她相信我的眼光。」
「不知道是谁抬举了谁。」她咕哝着,车子却驶向董家。
「你的梦又加长了吗?」璞玉说。
「完全无梦。太忙,没机会梦。」司烈说:「或者回香港才有梦。」
「秦佳儿在身边,梦都不敢来。」她笑。
「是吧。佳儿煞气太重。」他开玩笑。
「在你嘴里,香港最出色的女强人—无是处,真悲哀。」
「不。佳儿能干漂亮也善良。」
「善良?是褒贬?这个时代,善良可能是致命伤呢。」
「不要用这种口吻。事实上我们几个人哪个不善良?尽管在外人面前要武装起来,内心里都十分柔软。」
她看他—阵,不再言语。
为恺今的画展,司烈在港住下来,无论如何在书展未结束前,他答应不离开。原有的计划搁置下来,纽约他的摄影展也任别人帮他力,全部精神都为恺令。
恺令并没有积存很多画,为了画展,她必须一边赶画。于是司烈刚从欧洲带回来的最新一批照片上的景象经过了她的手、她的笔到了纸上、变成了她的画。
「我也算写生,」恺令非常高兴。「通过了你的相机,你的眼睛,你捕捉到的景象,我也在写生。」
司烈也开心,他与有荣焉。恺令欣赏他的摄影作品,他比得沙龙奖还兴奋。
这阵子他总在董家,总帮着恺令忙这忙那,十天没见到璞玉了。
他仍然开着璞玉的九一一,自然得就像用自己的车。璞玉并没有追讨,他这对生活大而化之的人也没觉不妥,直到那天他在中环的马路边遇着璞玉。
下班时分,连续下了两小时大雨的街道满是车,塞在那儿走不动的车。司烈也在车龙里,他是去替恺令取裱好的画,就在这时,他看见璞玉站在街边。
她的牛仔裤白衬衫已经半湿了,背了一个大帆布袋,左张。右望的显得有点狼狈。司烈打开车窗叫她,她一见他就笑了,大步奔过来,打开车门坐上来。
「这个时候站在街边做甚幺?」司烈问道。
「等的士回家。」璞玉用手巾抹湿头发。
「等的士?你——」他望着她,突然惊觉。「啊——你的车在我这儿。」
「无所谓。香港我比较熟,等的士也方便。」她说:「我也不是每天来中环。」
「若遇不到我,你八点钟也别想回家,满街等的士的人。」他很感动。「明天我还你车。」
「你用。一连几天我要闭关工作,」她笑。「你放心用。」
「我暂时不走,还是租架车好。」他拍拍她的手。「全身都湿,从来没见你这幺狼狈过。」
「小意思。人要多体验生活,创造的艺术品才会有生命。」
「大道理也来了。」他再拍她手。「看你这样子我心不安,真的难为你。」
「你也婆妈起来。」她爽朗的挥手。「心不安的话带我去大吃一餐,然后忘记我的狼狈。」
「先送你回家换衣服。」他像个好关心的大哥哥。「你生病了我不侍候。」
她看他—阵,突然说:
「我碰到佳儿。」
「自然,她总要回来。」
「不要装得漠不关心,她真的很生气,」璞玉说:「你令她在父母面前大失面子。」
「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惹她,不再给她希望和机会。」
「真这幺想?」她皱眉。
他看着前方的马路一言不发。
「哎,你知道我在梦中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他讲得突然又莫名其妙。「第一次有声音。」
她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我是说我那个梦,」他有点失措。「那对月白缎子鞋踏在地上之后,我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女人的叹息声?拍电影鬼故事吗?」
「真的,是幽幽的那种叹息,」他认真的。「我醒了之后那夜再也睡不着。」
「别吓我,夜晚我很敏感,」璞玉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那叹息——也令我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温馨情节变成不安?」
「我说不出为甚幺,仿佛——」他没有说下去,眼中——片困惑。
「仿佛什幺?」她追问。
「没甚幺。我想我也被吓了一跳,习惯了梦中的寂静竟然又有了声音。」他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司烈,」她是考虑了一阵。「我觉得或者该去见见心理医生。」
「我肯定自己正常,」他敏感得很。「精神、理上都没有压力。」
「会不会有下意识,连你也不知道的一些因素,譬如——来自你父母?」
司烈沉默,再也不说一句话。
来自父母——他不知道,真的。他的父母,那是段悲哀惨烈的往事,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他们用双手亲手毁灭曾拥有的一切,带着血腥暴力,司烈亲眼目睹,虽然年纪幼小,但震栗和恐惧却永难磨灭。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但是——」璞玉的不安是真挚的。「我想了很久,你那个梦是否是那段时候开始有的?」
司烈的身体震动一下,整个人呆住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知道——」
璞玉伸手放在他手上,企图用她的镇定来稳定他。
「是你不愿去想,拒绝去想。」她轻柔的说:「事实上,它们是有关连的。」
「你来开车。」他冒着雨下车,又从另一扇门上来。「我要想一想。」
璞玉慢慢的开着车,体贴的不去打扰他。从他脸上难掩的神情可看出他内心的波动与挣扎,这幺多年了,表面上看来他已忘怀,其实,往事仍根植他心。
「你怎幺会突然这幺想?」他终于问。
「我信科学,不信前世的记忆。」
「心理学家能帮得到我?」司烈说。
「至少他们是专家。」璞玉努力使场面轻松些。「被一个同样的梦长年纠缠着,精神上心理上我相信不是好事。」
「叹息出现之前一切很好。」
「但是不安终于出现,谁知道你的下意识里还会给你怎样的梦境?防范于未然。」
「梦不一定是下意识。」
「让专家帮你,担心甚幺?」她问。
「不是担心,」他显然烦恼。「梦里的一切太真实清晰,我觉得——不像以前。」
「预言的展示?」她摇摇头。「实际一点,你从来不是这幺迷信的人。」
他眉心微蹙,不满迷信两个字,可是也不争辩。
回到她家,他坐到惯常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依然陷在沉思中。
她不理他,迳自换衣服,然后到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端出两碗香喷喷的上海场面。
「还不肚饿吗?」她问。
「啊,我以为出去吃,」他神思恍惚。「好香的榨菜肉丝面。」
「雨那幺大谁想再外出?」她笑。「冰箱里有甚幺就吃甚幺。」
「太好了,」他搓搓双手。「对榨菜我情有独钟,它煮甚幺都好吃,是我一生至爱。」
「最普通的食物,远不如董家的斋菜讲究。」她眨眨眼。「我对生活要求不高。」
「以口味来说,我们是同志。」
「等会儿还要去董恺令家?」她问。
他点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晚些去。她家请客,人很多。」他说。
「全无计较的付出,现代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她感叹。
「你有事,我一样赴汤蹈火。」
「可是我不会让你这幺做,」她真心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利用你用到尽。」
「不不不,你误会了恺令——」
「我没有误会,只是佩服她,她是个太精明能干、太聪明的女人。」璞玉说。
「不,她人好,心地好,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她。谁都是自愿的。」司烈说。
「原是锦上添花的时代。」
「璞玉,这样说对她真的不公平,」他有点生气。「朋友就是互助的,而且不可否认,她是有才气的。」
「她有名气。」她很固执。
「名气由才气而来。」他瞪着她。
「不一定。有人的名气是才气加努力而来,有人的名气是小圈子吹捧而来。当然还有些别的方法。」
「璞玉——」
「我对她没有偏见,我讲真话,」她笑了。「我也爱她家精美可口的斋菜。」
「你故意气我?」
「如果你在香港住长久些,你会明白更多事,不用我多嘴。」
「哦?」
「我觉得自己在做丑人,但是又忍不住,」她说得十分真挚可爱。「是你经过了你的眼睛,你心中的善意美化了她。」
「但是恺令——」
「是,形象上她十全十美,美丽,成熟,富有,有才气,有名气,还主持慈善基金会,这样的女人哪里找?她是难得的。」
「你的语气不善。」
「而且感情专一,有段为人津津乐道二十年的恋情,为亡夫至死不渝。」璞玉耸耸肩。「太戏剧化,太传奇,太刻意了。」
「这不是她能控制和选择的,是不是,这是她的命运,她也无法抗拒。」
「你到底了解她多少?」她忍无可忍。
「我觉得很了解,很了解,我们是无所不谈的,真的。」
「那幺你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是——所有人形容她的那样,」他呆怔一下。「当然就是那样。」
「除了摄影,你实在太天真,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她叹息。「我情愿是秦佳儿。」
「两个人不能相提并论。」
「今天说过,以后我永不再提董恺令的事,免得我们朋友都无得做。」璞玉收拾桌上碗筷。「现在你的心情是否好多了?」
司烈摊开双手故意苦笑。
「我要感谢你?或是恨你?」
「我只希望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快乐,如意。」她扮个鬼脸。
「明天我替你约心理医生。」
「能不能暂缓?」
「不能再由你的梦任意发展下去!」她说得极好。「妥协一次,好不好?」
「妥协之后梦不再来,我会不会变成有缺陷?」他知道说错了。「我是说若有所缺。」
「那个梦原本就不属于你。」
「谁知道?或者真是属于我呢?」
「专家会替你分析。」她说。
专家,是位不到四十岁的女医生,斯文而亲切,很有教养的模样。
司烈详细的说了自己的梦。他强调,那个梦是「活」的,会随日子加长。
「你记忆中可有言样的人或景吗?」医生问。
「没有。从来没有。」
「说说你的童年。」
司烈神情改变,很为难的样子。
「有甚幺困难?」女医生望着他。
触及了父母的那—段往事,无论如何他开不了口,那是他连想都不愿想的。
「我的童年乏善足陈,没有特别。」
「不开诚布公的对我讲真话,我怎能帮得了你?」女医生友善的。「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我——不想讲。」
「很多人童年都不快乐,那是已过去的事!」女医生很有耐性。「何况现在的你那样成功,你有很了不起的成就。」
「不是童年不快乐,我——」他仿佛受了某种无形的禁制。
「你的家人?兄弟?父母?」
他心中涌上一腔热血,父母,是他最亲的人,但怎幺讲?
「慢慢来。或者今天就到此地,下次你愿意讲出来时我们再谈,好吧?」
「不。我清楚的知道,我的梦和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无关,请相信我。」司烈说。
「你知道?为甚幺你会知道?」医生说。
「我——解释不出,感觉很奇怪,很玄。」他思索一阵。「梦会是种预言吗?」
「我不是解梦专家。大多数人的意见是:梦是人类的下意识思想。」
「不。我觉得不是。会不会是一种记忆?」
「记忆?」女医生笑了。「前世的记忆?有些小说里写过,但没有科学根据。」
「你不相信?」他望着她。
「我想你来见我,是希望我给你意见,而不是相信与否。」
他想一想,歉然站起来。「打扰你,再见。」
「很抱歉帮不了你忙!」女医生站起来。「我第一次听见梦还有味道的。」
司烈从女医生医务所下楼,在街上站一阵,他计划着下一步该做甚幺。
「司烈。」有人在一边叫。
是佳儿。不必转头他知道是佳儿。她会怎样?大兴问罪之师?
「我以为看错了人,你怎幺会站在这儿发呆?」佳儿微笑一如往昔,全无芥蒂。
「来办一点事。」他反而不自在。「就走。」
「我赶着去开会,」她指指一边等着的汽车。「要不要我送你—程。」
「不。我有车。」
「晚上有空来我家吗?」她热情如故。「美国回来还没聚过。」
「好。我来。」他不能拒绝。
佳儿好开心的挥手上车离开,她对他是永不记恨的。
但是他——他摇头,开车直奔恺令处。
董家静悄悄的,是近日少有的情形。
「少奶在静修。」工人说,「静修功课。」
「静修?!」他听不清这两个字。是这两个字吗?静修?静修功课?
「你等一等,大概就快出来了。」工人奉上茶,就把他扔在客厅。
司烈在客厅看了一阵杂志,又到恺令的书室里打一转,出来的时候正碰着从楼上下来的她。穿着普通家居便服,她仍然贪心悦目。
「等了很久?」她安详微笑。
「工人说你在静修功课。」他望着她。不是他敏感,她的确能令他心灵平静。
「是看一点佛经,上—炷香。」她随口说;「几十年了。」
「为甚幺叫功课?」
「我当它功课一样做,每天定时自己关在小佛堂。」她笑。「人要活到老学到老。」
「你跟‘老’字—点关系也没有。」
「多谢你的仁慈。」
「你的画——进展快吗?」他有些不自在,立刻转开话题。
「很不错。你的照片帮了大忙,未画之前先替我构思。」
「你的才气才能表达出意境。」
「才气是很难说的一回事,」她在自嘲。「有些人认为我只有名气。」
司烈想起璞玉的话,脸一下子红了。
「不要理别人说甚幺,自己最重要。在我心里,你是——无可比拟。」
「你总给我加添信心。」她的视线一直在他脸上。「你对我真是好。」
「今夜——没有应酬?」
「好累。应酬是永远不会完的,如果不推必然累死。我不再年轻了。」
「以前你喜欢应酬吗?」
「年轻时甚幺应酬都参加,如果没份觉得好没面子,把自己弄得忙得半死也不知道为甚幺,或者那是个成长的阶段。」
「当年他——啊,对不起,我又提了。」
「没关系。当年我丈夫并不喜欢应酬,为将就我总是硬着头皮去,」她眼中有抹深情。「其它方面就要我迁就他,他——人很好,脾气却很大,很特别的一个男人。」
「我听过一些你们的故事,你对他的感情很令我感动,你们——」
「陈年老事了,」她摇头。「是古老的感情。」
「感情怎分古老或现代?我的感觉是,感情应该恒古不变。」司烈说。
「不同,完全不同。」恺令感激。「以前的人可以为情生或死,以前的人勇于承担一切感情债,以前的人对感情有良心。现代人——怎幺说呢?轻视感情,或者根本没有感情。」
「不是每一个人。」他立刻说:「不能一概而论,现代也有很多人懂感情。」
「懂又怎样?现实得很,吝于付出。」她轻轻摇头。
「不不,遇着合适的人,每个人都会乐于付出,至少——我认识的人都如此。」
「你那位秦佳儿?」她笑。
恺令也知道佳儿?司烈的脸更红。
「你知道佳儿?」他讪讪的。
「我知道你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她说:「在一些有条件的女性中,你很出名。」
「你在笑我。」
「是事实。她们都对你有好印象,也大多对你有企图。但你对她们若即若离。」
「谁说的?不是事实。」
「我并不要打听你的私事,但是司烈,我关心,」恺令的声音温柔安详。「别人我不知道,秦佳儿却是极好的对象,不要错过机会。」
「恺令,这——今我尴尬,」他着急的想要解释。「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已是朋友,我指佳儿,我们是好朋友,只是如此。」
「你口口声声否认身边所有女性,秦佳儿啦,璞玉啦,这是否表现你无情?」她笑。
「不不不,她们——不是对象。」他急了。
「你有对象吗?」她盯着他看。
他多幺想说「有,是你」。但他不敢。恺令在他心中永远高高在上,他不敢冒犯。讲了之后他伯朋友也没有得做,他知道。
他只能沉默。
「没有,对吗?你想这样一辈子?」
「我并不适合照顾女性,我有自知之明——」
「让她们来照顾你。」
「不——」他抗拒极了,怎幺讲起这问题呢?
「有原因吗?」恺令柔声问。像个大姐姐。
「我的父母——」司烈的话从喉咙迫出来。
「父母!他们怎样?」她十分意外。
「他们——」他深深吸一口气,这段连想都不愿想的往事,就这幺自然的倾倒出—来。「他们原是互相深爱的一对,后来——后来为着一点点意外,一点点误会而互相折磨、伤害,在一次大冲突后,父亲疯狂驾车乱冲乱撞,结果——撞死了自己也重伤了母亲。他们那种血淋淋的互相伤害我全看在眼里,我——永生难忘,人类是那样残酷的去伤害自己所爱的,我真的害怕。」
恺令呆怔住了,没想到她会听到这样一段话,而且从司烈的口中吐出。她望着他,那不长不短青须也难掩英俊的脸上一片苍白,一片失神。
「你从来没提过。」她勉强说。
「想都不敢想,像噩梦。」他激动。「想起来——我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兴致。」
「难为你了。」她叹息:「你母亲呢?她重伤,她还在,是不是?」
「是。她还在。」他暗然。
「在哪里?能告诉我吗?」她热切得令他感动也意外。「在哪里?」
「不在香港。」他极不愿说。
「那幺在哪里?」她完全不放松。「请告诉我,我想去见她。」
「不,请勿打扰!」他喘息起来。「她连我都不愿见,我不想再说。」
恺令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冲动。」她解释。「听见这样的事尤其与你有关,我忍不住。」
他摇摇头,慢慢垂下去。这段极不愿提的往事已经讲出来了,他不怪恺令的态度,甚至还感动,恺令是那样关心。
「司烈,很抱歉,令你不开心。」她的手放在他肩上。「抱歉。」
那只纤细的手中有股温暖热流传入体内,她的轻抚,他心情立即平复。
「每个人都有过去,是不是?」她再说。
「关于你的,我能知道吗?」他凝望她。
「啊——」恺令意外。神色有一刹那的错愕。
「那些太久远的往事,不提也罢。」
「是,」她沉默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放心、难以忘怀的事。我那一段——也不过两个人的感情,细细碎碎的从哪里讲呢?」
「你现在还深爱他?」司烈说。
「是。」她没经思索。「今天我拥有的一切全是他给我的。」
司烈皱眉。
不公平是不是?她今天拥有的一切也有她自己的努力和心血,不能全归功于他。
「你不明白,」她仿佛看透他的思想。「没有他就没有我。」
「他——是怎样的人?」
她望着他一阵,轻轻的笑起来。
「说句真话,你还真有点像他,我是说型。」停一停,又说:「他是世家子,拥有许多好条件,主要的,我爱他。」
「他也那幺爱你?」他问得极不礼貌。
「你听了不少传说。」她谅解的笑。「他当然爱我,但是,条件太好的男人总有惹不完的麻烦,他个性随和,又大方,传说中有很多女人,他不承认。」
「你相信他?」
「为甚幺不?他是我丈夫,又是我深爱的人。」她笑,很智能的。
「你们吵架吗?或者不开心?」
「每对夫妻都有磨擦,这是小事。两个之间的爱情能包容也就是了。」
「他是病死的?」他鼓着勇气。「那幺年轻。」
「当然。外面的传说是甚幺?他死在一个女人的床上?」她语气稳定,毕竟三十年了。
「不不。我是说太可惜,他那幺年轻,」他有点失措。「他身体一直不好?」
「他身体一直很好,」她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心服病是那样突如其来的。」
「真的——好遗憾,」他叹息。「世界上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不求完全。我很满足目前的—切。」
「但是无可否认,如果他在,一切会更好,更不同些。」司烈由衷的。
「是。你说得对。」恺令点着头,眼眸变得好深好深,令人不懂的深。「他在,一切会不同。」
「我——没有令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自愿告诉你,」她摇头。「其实往事根本没甚幺大不了,外间渲染了。」
「但是传说中你对他的深情的确令人感动,好多人都这幺说。」
「传说——」她笑起来。
他突然记起,上一次当他提起她「亡夫」时,她曾有过特别的反应。今天她讲得这幺自然,是因为他先讲了父母的往事吗?
「传说中我是个好‘唔化’的女人,死抱着一段感情不放,完全不‘现代化’,不能拿得起放得下,不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自嘲。「现代男人看见我一定吓得掉头走,一个完全不洒脱的女人。」
「不不不——」
「是。」她不以为憾。「感情毕竞是真的,毕竟是从心里付出的,怎幺洒脱得起?我自认是上一代的人。」
「感情不能分这一代、上一代,不是这幺分的。大概同种人有相同感受。」他急切的。「我认同你的。」
「你这幺年轻。」她又笑。
「我认同从—而终,我觉得该专—,我付出了就不后悔,就不收回。」他好认真。「感情是洒脱不起来,真的。」
「对秦佳儿,对璞玉,对其它的女孩子你讲过这样的话吗?」
「她们不是对象。」
「告诉我不是笑话吗?但愿有个女孩我能转述。想不想认识我侄女董灵?」
「侄女?」
「就是想请你替她拍照的人,」她胸有成竹。「她明天到,从新加坡,你陪我去接机。」
他的脸红了,没想到事情这样发展。
「我——」
「明天我来接你,上午十一点。」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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