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母亲呜咽地答:“〈红楼梦〉一书中那葬花的林黛玉。”
王云溪几乎立刻说“郭太太,我愿意诊治该病人。”
说得难听点,这简直是每个心理医生梦寐以求做论文的至佳题材。
病人由家长带进来,她是一个廿岁左右年轻女子,容貌秀丽,神情羞怯,医生一见便喜欢。
表面上她─点异象都没有,大眼睛灵动慧颉,可是一开口,医生便听出不妥之处。
她竟然说:“医生,我得早点走,我约了园子里众姐姐妹妹、参加诗社,不能迟到”
医生颔首:“呵,是这样子,那我想我得陪你回家走一趟。”
在一旁的郭太太听着,松口气,拭去眼泪,庆幸著名心理医生王云溪终于肯答应单独诊治她的女儿。
郭家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家住在山上一憧独立洋房,园子打理得非常好,一年四季都有不同花卉开放,水不失色,老实说,只有郭家的独生女才有资格自称林黛玉,可以找到葬花的地点。
郭淑仪,廿一岁,一次失恋之后,不堪打击,喜欢阅读的她心理上钻牛角尖来逃避现实世界中的失望,已放弃做郭淑仪,她改选林黛玉这个角色扮演。
王云溪医生把她的私人电脑带到郭宅,随时打人记录,她答应在郭家住三个个月,分析医治郭淑仪的心理病,她每日陪病人散步,听病人倾诉,劝她进食,令她振作。
叫医生感动的是,社交生活繁忙的郭太太在这段日子内始终未曾远游,每日黄昏与医生谈论女儿病情。
这一天,郭太太兴医生坐在园子蔷薇架边说话,郭淑仪在另一角正耐心教鹦鹉吟诗。
“说,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谁知那鸟儿聪颖无比,给她接上去“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郭太太闻诗变色,静静垂下头来,神情十分委靡。
医生无言。
半晌,郭太太问:“医生,淑仪还有得救吗?”
医生咳嗽一声,“今千金一切正常,健康并无问题,她只是由衷地相信她是林黛玉。”
郭太太掩面而泣,“真可怕,能够医治吗?”
“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她暂时似乎不愿意自那种心理状态中走出来。
郭太太捩如雨下:“那意思是,淑仪没有希望了。”
医生把手放在邓太太肩上,温言安慰:“也许,有一天,当她觉得做郭淑仪不是那么痛苦沉闷之际,她会愿意放弃林黛王身份。”
郭太太瞪大眼“淑仪幼要什么有什么,她怎会痛苦?”
医生微笑,郭淑仪是经典的可怜小富女,物质应有尽有,感情生活贫瘠。
医生闲闲地道:“听说,使她受到致命打击的那次恋爱,因受到她父亲阻挠,无疾而终。”
郭太太不悦“并无如此,那男孩心高气傲,扬言齐大非偶,自动放弃淑仪。”
医生轻轻说:“乐观点想。郭太太,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一个角色。”
郭太太一怔,低下头,是,数十年来,她演的是贤妻良母、尽管与郭某已分居良久,有必要时在公众场所二人仍然笑容满面地齐齐出现努力演出。
郭太太勇敢地说“可是,我知道我是谁。”
医生点点头,“所以,淑仪比你快活。”
转过头去,郭淑仪正在收集满地落英,将花瓣轻轻捧进花篮,她全神贯注,脸上有一种圣洁的美态。
“你看她多沉湎。”
“ 可是医生──”
“请随我来,我带你去看其他个案”
医生把郭太太领到市中心最大一间商场。
郭太太大奇,“到这里来干什么?”
医生说,“嘘。”
推开玻璃门,走进著名时装店,她嘱郭太太:“看。”
只见一个中年女子正对镜搔手弄姿,她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纱裙,忽然做出西班牙舞姿,她肯定以为她是卡门。
另外一角等着付帐的大腹贾用手提电话向朋友不住报告他新屋新车价目,这人满心欢喜地在扮大亨。
走出店铺,乘自动电梯来到地库,看到有人在签名售书,摊子上拉起横额:誉满国际名作家,著作畅销中港台,无需置疑,此君在演大文豪的角色。
郭太太一一看在眼内,内心感谓,噫,都会中犯心理病的人还实在不少。
医生说:“来,我陪你喝杯茶歇歇脚。”
她俩到茶座坐下。
邻座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打扮入时,相貌也长的不错。
不消一会,那女郎闲闲地说:“其实做郭淑仪并不容易。”
郭太太一听,一愣,医生也觉得奇怪,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
“唉,爸妈只得我一个女儿,将来,郭冠麟全副产业由我继承,此刻交朋友已觉困难,不知人家喜欢我的钱,还是喜欢我的人。”
他的男伴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女郎说下去,“家父拥有一间银行七间厂,光是发薪水一个月已经几千万,很多人会想,郭淑仪的钱今生今世无法花得光......”
郭太太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这妙龄女子在假扮她的女儿郭淑仪。
正发呆,医生已轻轻拉着她离开茶座。
郭太太喃喃道:“真没想到。”
是,有人想做郭淑仪,但郭淑仪却情愿做林黛玉。
医生同郭太太说:“我们回去吧,对淑仪悉心照料,希望她会复原,如不,也只得尊重她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