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这里后,我开始跟着村人去教堂做礼拜。
做完礼拜,走出教堂,才发现雨早已停了,天空是一片阳光灿灿。
我不经意地抬眼,阵子迎上对面那横跨在山头的彩虹,刹那间,我心里有了个触动。此情此景,仿佛是上帝在回应我方才在教堂里的请求:孩子,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决定了,今天就去找陈女士谈谈柔柔的事吧。”
我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我立刻告别几个教友,往那条通往白屋的山径走去,走了半个钟头,终于见到了掩映在浓荫下的白色木屋。
望进爬满葛蔓的矮墙里,内院里种满了各式花卉,玫瑰。在沈茉莉与桂花,争妍斗艳,好不热闹,为白屋注入了一股活泼。
我仁立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敲了几下门。
眼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妇人躲在门后,从门缝里拿一对谨慎的眼觑我,劈头就这么一问: “你是什么鬼?”
哈,多么“特别”的一个欢迎方式!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呵,小朋友的形容一点都不夸张,一见到眼前这位妇人,我就猜她是小朋友口中的“巫婆”杨嫂。
“您好,我是秀水小学的老师秋木槿,我想找陈静如陈女士。”我礼貌地说。
杨嫂将门打开了些,她站在门口,防备地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仿佛我的头上长了两只角似,她那晦暗搜索的眼神令人浑身不自在。
“咳咳,对不起,我是来找陈女士的。”清了清喉咙,我又重述自己的来意。
“你并不受欢迎,年轻人。”杨嫂瘦小的身躯仍挡在门口,直截了当地拒绝。
“我没有恶意……”
“你再不离开这里,我就报警抓你。”杨嫂打断我的话,语带警告地说。
喷,这杨嫂可真难缠!我心里想。好吧,明的不行,那么就别怪我小人了。
“别,”我摆摆手,换上一副怕麻烦的神色。“请您千万不要报警,我、我这就离开。”说着,我倒退了几步,突然,我指着某处,大呼:“啊,你看,飞碟!”
杨嫂跟一般人的反应一样,直觉地随我指的方向看去
就是现在!
我一个大步上前,用力拍开大门,挤过杨嫂身旁,闯进了屋里,动作一气呵成,口中并喊着:
“陈女士——陈女士——”
“站住,你这个土匪、流氓、坏痞子!”杨嫂追赶在治后。
“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只是想见陈女士一面。”进到客厅,我四处张望。“陈女士——陈女士——”
“你快给我滚出去……”
“杨嫂!”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房里传出,她的声音很低又很沉,仿佛述说着很多故事,里头有着历尽沧桑的感觉。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女人走了出来。
她是一个很优雅的女人,四十来岁的模样,眼含精光,唇抿成一直线,看起来很严肃。她穿了件褪了颜色的蓝色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两鬓已带了点些微灰白。尽管如此,仍然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美丽。
她应该就是柔柔的母亲陈静如。我心里想。
我趁杨嫂分心,赶紧长腿一迈,大步越过杨嫂,直直走到那名女人面前。
“你是谁?”女人皱着眉头问。
“您好,我是秀水小学的老师秋木槿……”
一阵悉悉的声响令我分了神,我别过眼,从陈静如身后看去,正瞧见柔柔从一个房门探出头。
一看见我,她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幄,她记得我!我的心里一阵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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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悄地走到陈静如身后,无声说了一句:“葛格!”并用手指比出“嘘”。
我明白这是我与她的秘密,我也用手比出“嘘”。
陈静如看见我做出这个动作,她狐疑地转头看去——
“柔柔!”
陈静如讶异地唤了柔柔一声,然后她看看她,又看看我眼光在我与柔柔间来回看了几眼。最后她给我一记香告的眼光,似乎不喜欢陌生人见着她的女儿。
似乎感受到她母亲对我的不欢迎,柔柔把脸藏了起来然后,又忍不住露出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偷偷地看我。
我被她孩子气的动作逗得脸上扬起了一个好温柔好温柔的笑,心里又一阵发酸:老天怎么可以对一个如此美好的女孩开了这么残忍的玩笑!
“秋先生?秋先生?”
陈静如冷淡疏远、不耐的声音飘来。
“是!”我慌忙地收回目光,扬嘴一笑。“伯母,您叫我木槿就可以了。”
陈静如定定地看我。“秋先生,你突然造访,不知有什么事?”
冷不防地接触到她写着沧桑的眼里的防备与警戒,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来访是多么地鲁莽。
“我……”我不自在地清清喉咙,又搔了搔头皮。“刚才大声大嚷的实在很失礼。”我躬身致歉。“事实上,今日登门拜访是要和您谈一件事的。”
“关于什么?”她问着,眼底的戒意更深了。
“我们何不坐下来谈谈呢?”
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杨嫂,倒杯茶招待客人吧。”
***
尽管心中有多不欢迎我,但陈静如的好教养,究竟还是请我入坐。
我环视屋于四周。
屋子的摆设虽然很简单,却布置得相当典雅脱俗。客厅摆了几张竹藤椅,茶几上有个小花瓶,花瓶里摆着几枝还沾着露珠的玫瑰花;墙上挂了几幅山水画,看得出来是出自同一个人手中;角落有一排书柜,在在说明了主人的生活涵养;窗前的绿色韩但随着微风轻轻扬起,整个屋子,有说不出来的舒服感。
骚,这屋里唯一称得上有价值性的,大概就是那台摆在窗前的钢琴吧。
杨嫂沏来一杯香片,悄悄地站在我身后。我的背立即感受到一股冷意,她似乎在警告我,我若敢有一点动静,她就会像山猫随时扑向我,管死保护她的主人们。
陈静如则坐在我的对面,柔柔温顺地挨在她身旁,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秋先生?”
我才喝下一口茶,耳边就响起陈静如紧迫盯人的催促。
“叫我木槿就可以了。”我对她笑了笑,顿了一下,我决定豁出去了,直接挑明问题:“我是想跟您谈柔柔的事。”
听见我的来意,陈静如脸色大变。倏地,她猛一起身,茶杯的水泼洒出来。
“请你走吧。”她冷凝着一张胜。“杨嫂,送客。”
“请您务必听我说……”我连忙站起身。
“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太太请你离开。”杨嫂走过来,脸色和她的主人一样冷漠、森严。
“不,”我站到陈静如面前。“请听我说,我没有伤害柔柔的意思,我是来和您谈谈柔柔的未来。”
“未来?”陈静如瞪住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省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柔柔,她似乎并未察觉母亲与我的争执,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爱之适以害之。”我语重心长地说。“我常听父母对子女说:”我是为了你好‘,这个’我‘为了你好的’我‘,是站在父母的立场,是主观的、自私的、占有的,却忘了孩子本身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深深地看她,希望能令她明白。”您若是真的为了柔柔好,就该放手,让她独立,而不是一径地保护她。’
“你好大的胆子,你凭什么胡乱跑到人家家里?”陈静如通身向我,“你凭什么说我自私、占有?”她咬牙切齿,“你凭什么?”她恼羞成怒,咄咄逼人地质问我。
我也毫不退缩,而且残酷地抛出好几个问题:
“您希望柔柔永远都是这个模样吗?您有没有想过您还能保护柔柔、看顾柔柔几年?三年?六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您有没有想过万一您发生了什么事,柔柔她要怎么办?”
我知道我的话说得很重,对一个心神随时耗竭崩溃的母亲来说是多么残忍的打击,但我若不这么说,又如何能打四她对自己的自欺欺人呢?
“我”
她被我一连串的话击垮,脸上瞬时失去血色,整个人虚脱地滑坐在椅子上,突然间累得无法在我面前掩饰她的脆弱与无助。
“是呀,我还有几年来保护我的小柔柔呀?!”她把脸埋在手心,眼泪从她指间一串一串崩泄出来。“我一直恐惧着,我甚至不敢去想像未来,不敢去祈祷奇迹,能过一天就算一天。”她抬起脸,狠狠地瞪我,指控地说:“你为什么要来提醒我这一切?”
看到这种情形,杨嫂护主心切地冲上前,对我又是推又是打的。
“滚!你这个坏小子,不准你欺负我们家的太太和小姐,你滚呀!”
杨嫂的声音又失又细,像是野兽的嘶喊,令人不寒而栗。
“不,我不走,不管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我都不走。”
我举手挡住杨嫂的攻击。我不想伤害她,更不想放弃柔柔,只好被打得满头包。
“伯母,请相信我,我是来帮助柔柔的,我是来帮柔柔找未来呀。”
眼前的混乱惊动了柔柔,她吓得偎近母亲。
“怕,柔柔相。”但当她发现母亲的泪水时,她马上忘掉自己的害怕:“嗅,妈妈,不哭、不哭。柔柔乖,柔柔乖……”她伸手慌乱地抹着陈静如脸上的泪水,软软的嗓音,轻轻地唤着,柔柔地哄着:“柔柔乖,柔柔不惹您生气,不哭不哭呼……”
“嗅,”陈静如一把将柔柔揽在胸前。“柔柔,柔柔,我可怜的小宝贝。”
“不哭,柔柔乖乖的。”柔柔抱紧她的母亲,脸上仍是天真烂漫的神情。
看见她们母女两人相拥的画面,一阵深沉的痛苦重重地击中我。
上帝呀,你何其残忍呀!
一旁站立的杨嫂也难过地频频拭泪。
我走到她们母女面前,蹲下身。“伯母,请听我说。”
陈静如抬起眼睛,柔柔则安静地埋在她的怀里。
“我和校长谈过了,我们希望柔柔能到学校和孩子们一起上课……不,先别急着拒绝,请您听我把话说完。”见到陈静如摇头,我急急地道。“我们希望柔柔和孩子们相处,小孩子的天真无邪对柔柔没有伤害,让她先熟悉与人相处,慢慢地再学习如何照顾自己。”我真诚地注视她的眼睛。“毕竟,柔柔不能这样躲在您怀里一辈子呀。”
“不,这怎么可以?他们会怎么看待柔柔?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我的柔柔。”
“妈妈,柔柔做错事了吗?”听见自己的名字一再地被提起,柔柔似乎迷糊了,她迷惑地抬起睑看看她的母亲。“笑是高兴,皱眉是生气……”她哺哺地说,并用她的手轻轻抚摸母亲的脸,好像要抚平她脸上紧张的线条。“柔柔怕怕,柔柔乖乖,妈妈不要生气。”然后,她又转头看看我。“不气,不气,柔柔乖乖。”
“嗯,柔柔最乖了。”我的眼神不禁放软,伸手摸摸柔柔的头。
这个动作安抚了柔柔的不安,她对我甜甜一笑,又安静地埋在母亲肩头。
“这……怎么可能?除了我与杨嫂外,柔柔从未如此地信任一个人。以前见到生人,柔柔总会害怕地躲起来,她……怎么会?她甚至允许你的触碰……”
陈静如对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她定定地看我,似乎想从我脸上获得答案。
我没跟她说在这之前我早已跟柔柔见过面。
“相信我,”我知道要跟一个亟欲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讲道理,是需要相当耐心的。“我和您一样都想要保护柔柔,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你?”陈静如一脸不相信。“你只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对柔柔这么好?”
“不瞒您说,我自个儿也不明白。”我诚实地说,不由转头看柔柔甜美的脸庞。
“你都不知道了,我又如何放心将柔柔交给你?”
此话听来,陈静如似乎有些动摇。她是妥协了是吧?
“您想保护柔柔的心态,我很了解,只是,事情既然还有转国余地,与其等待奇迹,为什么不去努力改变现况呢?”我扬了扬眉,充满自信地说。“柔柔真幸福,能够拥有您这么好的母亲;但是,您对柔柔的过度保护,未必是好,有时反而是一种阻碍,您只会让她变成更无用的人。”
见陈静如欲开口争辩,我举手打断了她。
“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是很艰难的一步,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遭受欺负,不过,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应该剥夺柔柔生活的权利,她有权利选择自己要的生活,不管这一步好不好,不踏出去看看,又怎么知道呢?对柔柔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机会?”陈静如哺哺念道。
她低头凝望枕在她肩上已然人睡的柔柔。
我也低头凝看柔柔。柔柔甜美的脸庞有纯然的天真,教人好心疼好心疼。我更加确定我要帮助她的决心。
“是的,机会。”我说。“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有存在的使命,柔柔的使命就是学会照顾自己,而我们的使命就是帮助柔柔站起来。我们都不希望任何人伤害柔柔,不是吗?”
“柔柔,是我的一切。没有人可以伤害柔柔,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我看着陈静如保护柔柔的姿态,我想,虽然是她照顾着柔柔,但,其实是柔柔支持着她坚强地面对这一切吧。
“那么,我们必须帮柔柔强壮起来,让她有能力去抵抗。就像小鸟一样,总有一天,它得学会飞!”
陈静如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年轻人,你实在是太会讲话了。”
“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真的可以放开手吗?我的柔柔足以强壮地面对一切吗?”她像在问我,又像在自问。“我多么希望我也有和你一样的信心,但是,我是一个母亲呀,一个只想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
“您可以相信我。”我伸出手。“把柔柔交给我吧!让我们一起努力吧,从今以后,您不再是一个人了。”
或许是最后这句话敲开了陈静如封闭的心,她的眼里突然绽出光。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她喃喃地念。“我可以有所期待吗?嗅,不。”她摇摇头。“我不能再要求更多了,我只求我的柔柔能够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她缓缓、颤抖地伸出她的手,我则紧紧地握住她。
“是的,您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许下我的承诺。
***
妹仔:
你说过,当我听见“SOMEWHEREOJTTllERE”这首歌时,我们就会见面。
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柔柔,她出了一个意外,所以,她的智力跟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差不多。
好巧不巧,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唱这首歌,我一度以为她就是你呢,而更巧的是,沙朗野帮她作了一支歌,他叫她作刺桐花。
妹仔,你真该认识认识柔柔,她真是一个可人的小东西。
我想帮助她,让她到我的学校受教育,她的母亲在我的说服之下,终于接受。
记得那天上门拜访后,她母亲留我一块儿吃午饭,同时,也让柔柔习惯我的存在。
杨嫂……喔,杨嫂是她们家的佣人,小朋友另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巫婆”。巫婆……不,是杨嫂在浇菜,柔柔也没闲着,跑前跑后帮倒忙,弄得一张美丽的小脸蛋脏兮兮的。
她的母亲拉住她,“瞧你这孩子把自己弄得一脸脏的。”她十来一块湿毛巾,轻柔地拭着柔柔脸上的脏污,眼里满是宠爱与疼惜。
柔柔不吵不闹,仰着小脸,任由她的母亲帮她找去脸上的脏污。
她的母亲拭净后,只听见柔柔小小声地问道:“柔柔不脏了,柔柔漂亮吗?”
“嗯,柔柔最漂亮了。”她的母亲如此赞美也
得到称赞的柔柔,就像拿到棒棒糖似地绕开笑容,她跑开,一会儿,她已经坐上琴椅,弹起那首你喜欢的“SOMEWHEREOUTMRES”。
妹仔,你们好像,这让我对柔柔有了莫名的亲切感,与熟悉感。
依柔柔相处了几个小时,我发现她的表达方式不是第一人称“我”,而是“柔柔”这个名字。
这种表达方式,透露了两个讯息——一是为了撒娇,一是对自己很没自信。
而柔柔很明显是属于后者。
望着柔柔的背影,我心头浮上一股怜惜与苦涩的情绪。
我暗暗许下承诺,我一定要帮助柔柔走出那座囚住她的高塔。
请你帮我们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