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开的伤好得差不多,便和金元宝一同到周家去上工。两父子穿着陶庆平所给的旧衣,因为鞋子只有一双,金元宝脱下来让给金开,自己则穿草鞋,草鞋是他工作之余闲来无事编的。
秋别让陶庆平找一份较清闲不粗重的工作给金开做。陶庆平想了想,安排他去管理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金元宝则安排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事则吩咐他去做。
两父子在周府住下,日子过得安闲自在,不用担心下一餐的着落,也免去风霜雨雪之苦,金开心宽体胖,腰围粗了不少。
匆匆数月已过,将近年节,周府开始向佃农、庄院收取稼禾年租,又要忙着采办年货、打点内外,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在这其中,秋别是最不得闲的,她既要听取各庄院一年来的收成情形,又要打点亲朋好友的往来送礼,又要主持府中过年应办的庆节事宜,常常忙到三更半夜,还见她屋中灯火荧亮。
这天金元宝从阁楼搬出屏风,抬到周老夫人屋里,这工作原是陶庆平叫他人去做;金元宝心想,说不定会遇上秋别,于是自告奋勇揽下差事。
屏风搬到怀桐院,这是金元宝第二次来到周老夫人屋里,夏圃掀帘出来,指挥他们摆放屏风。内屋传来秋别的声音,似乎在向周老夫人报告什么,金元宝伸长脖子向内张望,只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
屏风放好,夏圃道:「有劳你们,可以走了。」
金元宝大是怅怅,脚步懒懒地向外移。
忽闻一个爽脆的声音喊道:「等一等!」
这声音正是金元宝朝思暮想的人儿所发出。金元宝登时精神一振,双肩挺耸,眼睛发亮掉过身来。
秋别比他上次所见清瘦了一点,她听见外头有男子声音,以为是陶庆平来,向周老夫人告退出来。
「元宝是你。陶管家在不在府里?」秋别昨夜在巡礼单时发现,周普妻子的娘家忘了送礼去,要陶庆平再赶办一份。
「他一早就出府去了。」陶庆平天未亮就出门了。
秋别不由得大起烦恼,府中还有许多事要办,她走开不得。夏圃、春帆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这事又非得今天办完不可;但是看情形,陶庆平出门送礼,不到日落黄昏不会回来,这该怎么办?
金元宝见秋别秀眉微蹙,一副大有心事的模样,也跟着发忧,痴痴地看着她。
秋别猛抬头看见金元宝呆呆望着自己,心想他质朴诚厚,必不会误事,何不叫他去?路途并不很远。
「元宝。」秋别走近几步,金元宝闻到自她身上发出的淡淡幽香,见她水灵灵的两眼看着自己,整个人都傻了。只听她道:「城外东边十里有户曹家,是普少爷岳丈之府,你替我送份礼到那儿去。」
金元宝依然愣愣瞧着她,不知听见了没有?夏圃见状,不禁莞尔一笑。秋别又好气又好笑,稍稍提高声音:「元宝。」
「啊?」金元宝被这一叫,回过神来。
「我吩咐你什么事,你记清楚了吗?」她脸上神气,是大姊姊对贪玩年幼的小弟弟爱宠又莫可奈何的表情。
金元宝红着脸,摇了摇头。秋别再说了一次,这次他不敢再发呆,认认真真记清了路途。
秋别对夏圃道:「我床头红木箱子里有一包银子,妳帮我拿来。」夏圃入内去取了来,秋别交给金元宝,沉甸甸的银子压得他入手一沉,道:「这儿有两百两银子,你到翡翠胡同吴掌柜的奇珍阁,说是周府要送亲人的礼物,叫他挑一件,你送到曹家。咱们常在奇珍阁买东西,是他店里老主顾,他不会蒙你。」
她说一声,金元宝应一声。交代后,秋别还有事要做,足不留痕又进去了。虽然没说上几句话,又全是差事交代,但能和秋别见上一面,即使是像这样不带情感的词组交谈,金元宝已感到满足万分。
拿了银子出府,向人问明翡翠胡同如何走,金元宝找到了奇珍阁。
吴掌柜是个身材中广的中年人,一脸福态,听说是周府来买东西,堆了满脸的笑,「小哥、小哥」叫个不停,还殷懃的差人端茶、端点心;金元宝不曾受人如此礼遇,十分不自在。吴掌柜让了老半天座,又是拉又是按,最后还是吴掌柜假意生气,金元宝才勉为其难坐下,但他仍不敢大大方方安坐其上,臀部只沾着一点点椅缘。
吴掌柜极其讨好的挑了一件物事,珍而重之的装在木盒中交给金元宝,还亲自送他出门。金元宝都走远了,他仍站在门口挥手目送。
金元宝小心翼翼的捧着木盒,往城外走,出了城门,愈走人愈稀少。城外有一畦畦青翠如洗的菜田,有农夫正弯腰拔草,金元宝看了不禁露出微笑。
再继续前行,穿过一条两旁种满白杨树的土路,路的右旁斜坡下方,有一条与土路并行的河流。金元宝一瞥眼间,忽见一个女子背向自己,正要往河中心走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金元宝左手抱着木盒,右手狂挥,拔腿向斜坡下那女子奔去,一边大叫:「喂!妳不要想不开啊!」
那女子不知是未曾听闻,还是故作不知,仍是直直向河中央走去,河水浸到她裙膝处。
金元宝一个失脚,面上背下滑下斜坡,土石草木擦得背上肌肤阵阵生疼,双手仍紧紧抱住木盒。滑下了土坡,金元宝见那女子还在往河心走,将木盒摆在地上,冲入河中,抓住那女子手腕,要将她拖回岸边。
那女子求死受阻,拼命挣扎,发疯似的叫:「放开我,让我去死!」
金元宝哪会依她?半拖半抱,硬是将女子拉到岸上。
那女子又打又抓,金元宝身上、脸上多了好几处抓痕,两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那女子忽然放弃挣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地上抽抽噎噎。金元宝慌了手脚,不知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她?他只是凭着一股血勇救人,没想到其它。
「姑──姑娘。」那女子粗衣布裙,满身凌乱,看起来像是贫苦人家。金元宝开口问道:「妳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何必要走这条绝路?」
那女子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满是凄苦欲绝的表情,悲不自胜的摇摇头道:「你帮不了我的。要是有路走,我又何必投河寻死?这位小哥,你不用再白费心机救我。全家眼看就是个死字,你想我还能独活吗?」泪珠滚滚,分不出她脸上滴的是泪还是水珠儿?
「妳不说,怎么知道事情解决不了?告诉我也无妨。」金元宝柔声劝道。
或许是金元宝的一片挚诚触动了那女子的感激,在自己遭遇绝大的困境时,有人这么关怀送暖,即便于事无补,也足以稍慰苦楚。那女子未开言先泪流,水滴沿着散乱的发梢流下,她缓缓道来,声音沙哑哽咽。
「我家是种田的,这几年由于世道不好,农作欠收,积欠了庄主不少银子。前一阵子庄主来索讨欠银,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哪有钱还?那个庄主早就对我不怀好意,借着这个理由,要我到他家做工抵债,说好三年还清。有一次他把我叫到房里,强逼了我──我爹知道这件事,来找庄主拼命,被庄主叫家丁把我爹狠狠打了一顿丢出去,我爹又气又恨,回家之后病倒在床,没多久就病死了。庄主以我做工未满三年私逃回家,又上门来逼债,我们穷苦人能有什么办法?我爹尸骨未寒,我和我娘用张草席包了我爹尸体,在后院草草掩埋。下头还有四五个弟妹要养活,难道真要抱着一起死?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拿自己身子做本钱,卖给勾栏院的老鸨,得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我刚签了卖身契拿了银子出来,谁知道半路上被人给抢走了。天要绝我们一家七口,我又有什么可说的?」说完,恸声一哭。
金元宝听她说得惨恻,他虽然自幼随父行乞,受人轻凌,但有父亲照爱,从不觉身世堪怜。那名女子所遭遇的,实比他可怜上一百倍,不由得眼眶一红,为她一洒同情之泪。
那女子见他落泪,心中一酸,泪水滚落得更急了。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那女子伤心过后,不再动想寻死的念头,从地上爬起来,要回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她咧开嘴角一笑,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幸好你救了我,再怎么样我都该回家去应付庄主,我若死了,下头那些弟妹教他们靠何人呢?」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起身离去。
金元宝恨不能以身相代,将她肩上的担子一力揽下。但他身边并无积蓄,哪有能力帮她?正着急无计,忽然灵光一闪,啊!眼前不正好有一笔银子可以济急吗?
「姑娘,妳先别走。」他喊住她。
那女子神情灰冷的回过身来,是那种并不以为会有指望的神气。只见金元宝掉头跑向斜坡,抱起一只木盒,又跑回她面前。
「妳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千万别走开。」他殷殷嘱咐完,抱着木盒快步疾跑开,还不太放心,边跑边回头对那女子道:「妳可别走啊,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了──」渐跑渐远,人影愈来愈小。
那女子怔在原地,不知他是何用意。金元宝对她有救命之恩,他既然叫她等,多耽搁一会儿也无妨。
漫漫翘盼,最是熬人。那女子挂心家里,不耐久候,无心再等待下去。金元宝看起来像忠厚老实的平凡小伙子,有什么能耐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她正准备离去,走出约一丈地,背后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喂──」女子回过头看。
只见远远有一个人向她奔来,不住朝她挥手,显得甚是心急。奔得近时,定睛一看,不正是金元宝?那女子停下脚步来。
金元宝跑到女子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是愉悦欣喜的表情。将怀中一包物事塞到那女子手上,喜道:「哪!」
那女子狐疑的解开包中一看,里头竟装了一堆生花耀眼的白银,乍惊之余,竟不能明白金元宝的意思,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直呆呆望着他。
「给妳的,妳收起来吧!」金元宝笑道,像解决一大难题的开心。
「这──」太意外的惊喜,令那女子一时愕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金元宝一心想为这可怜的女子一家人排除困境,临时忆起秋别交代给他两百两银子送礼,他刚才就是跑回城里奇珍阁,拿礼物去把银子换回来。吴掌柜见他去而复返,看在周府的分上,仍是把银子退给他。
看金元宝汗透衣襟,可见他跑得有多急。那女子作梦也想不到救星会从天而降,眼眶盈满泪水,抱着那笔银子,就朝金元宝屈膝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小兄弟,您大慈大悲,我一辈子都记住您的恩德。这辈子我无法报答,来生我做牛做马也要还您这份大恩啊!」
这一跪把金元宝唬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扶那女子起来,急急道:「哎!妳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别对我磕头啊!」那女子感激不能言语,又磕了好几个头,方才站了起来。
那女子以衣角拭去泪水,虽不改愁苦但已有欢容。谁道世情炎凉?自有君子热肠。
「妳快回去吧!」金元宝催促。
「多谢恩公。请问恩公尊姓大名?以后让彩云也有报答的机会。」
金元宝连连摇手道:「快别这么说。我爹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帮你们一家人,这算不了什么。」
彩云感激涕零,一定要问金元宝姓名,金元宝只好告诉她。
彩云临去前,向金元宝弯腰欠身不已,徘徊不忍离去。金元宝见不是办法,只好管自己先走,回周府去。
☆ ☆ ☆
回周府路上,金元宝想到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笑嘻嘻的合不拢嘴。待看见周府那两扇朱红色大门,猛地心一坠,凉了一半。他赠彩云解决困难的银两,是秋别吩咐他送礼给周普岳丈府上;他不经秋别同意,擅自转赠他人,这条罪要怎么算?
他是个直肠子,心里想什么,直可以看到脸上来。先前助人的喜悦半点无存,有气无力的走上台阶,敲门进去。
他低着头,心中思索要如何向秋别请罪,不想失了注意,迎头撞上来人。
「哎哟!瞎了你的狗眼!」周普怒气冲天大骂,要看清是哪个冒失鬼冲撞了自己;不看则已,一看是上次那个坏他好事的臭小子,火全打一处来,先不问青红皂白,抬腿就给金元宝一记窝心脚,踢得他痛彻心扉,开骂道:「下流种子,敢撞你爷爷我,好样的你!」又补了好几脚。
周普怒气稍平,续斥道:「你这个狗奴才,无主游魂的瞎走乱撞,寻空偷懒吗?周家雇用你,可不是让你来吃闲饭。」
周普那几脚踢得金元宝胸窒气堵,听他这么斥问,忍疼答道:「我没偷懒,我刚去曹家送礼回来。」
「派你去?」周普两眼流露鄙视之色,面露轻夷:「派你这个乞丐去,不丢光了我们周家的脸?」
「我没到曹家。」
「你没去?」周普吃了一惊:「那礼物呢?」
「秋别姊姊给我两百两去奇珍阁买东西,本来我买好了,但是半路上遇到一个可怜的姑娘,所以我又把银子换回来,送给那位姑娘。」金元宝太过老实,一五一十对周普全盘托出。他心地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却没想到不择人而言的结果会招致灾殃。
周普一听金元宝将银两私自转赠他人,暴跳如雷,骂道:「你把银子送人?你可真会扮财主,表大方。我周家的钱你当流水乱撒,若再多叫你做几件事,我周家上上下下怕不被你搬光了?」一是真怒,二是假公济私,要报上次金元宝阻他好事的仇怨,周普嘴上骂个不停,拳脚齐往金元宝身上招呼。
金元宝自觉理亏,不敢还手,只是静静任他打去。周普右拳挥出,击中金元宝左眼窝,他受疼不过,眼前黑了一片,弯身蜷了起来。周普还不肯放过他,踢得更加凶狠,腿腿踢在他身上,发出闷沉的撞击声。
金开听人报知周普毒打金元宝,赶来探个究竟。只见金元宝缩在地上,周普犹自殴打不休,先就气炸了肺,冲上来一掌推开周普,喝道:「不准你打我儿子!」
周普「登登」踉跄斜出两三步,好容易站稳了,两眼怒火狂烧,大声回道:「他是我周家的奴才,偷了我周家的银两,我有何打不得?给我站开!」
「呸呸呸!」金开侧头吐了一口,左手插着腰,右手戟指指到周普脸上:「我儿子什么心性我会不知道?别说偷银两,就算你们周家一根线头他都不会拿。你别瞎栽赃。」
周普连连冷笑:「不信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他拿了两百两没有?」
周普胸有成竹的模样,令金开坚定的意志不禁起了一丝狐疑,他转头柔声问:「元宝啊,你有没有拿人家的两百两?」
金元宝点了点头。金开见爱子自承,心中乱成一团,以为金元宝受不住钱财诱惑,哪里知道其中原由?
「他自己都承认了,我可没冤枉他。」周普推开金开,不耐的说:「给我站开,本少爷今天非要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继续毒打金元宝。
金开在一旁干自着急,再这么下去,金元宝定会被周普打死,怎生是好呢?
但也总不能干站在这儿。临急想起秋别,是她引介他们两父子进府,她必有方法排解才对。当下顾不得金元宝,赶着去搬救兵。
☆ ☆ ☆
其时秋别正在怀桐院陪周老夫人,讨论家务田事。金开急如奔命闯了进来,被在门外养雀儿的夏圃挡住了:「你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这是老夫人居住的怀桐院,怎可随意乱闯?」
「秋别姑娘呢?我找秋别姑娘。」金开心悬儿子生死,急得高声乱叫起来:「秋别姑娘!」
秋别和周老夫人在里头听到有人喧嚷,周老夫人道:「谁在外面吵?秋别,妳看看去。」
「是。」
秋别走出门外,金开见她露面,冲上来对她猛拜,颤声道:「秋别姑娘,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元宝吧!」
秋别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屈膝相扶,道:「这是干什么?别行这么大礼,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快起来,元宝怎么了?」
「周普少爷快打死元宝了。」金开不敢坦露实情,怕秋别不肯相救,只道:「求您去阻止普少爷,我们爷儿俩只能靠您了,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万一元宝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说完已是泪光莹然。
周老夫人也走了出来,秋别忙迎上去:「老太太。」
金开入府以来,从未见过周老夫人,听秋别这般叫唤,心想要救金元宝,非求这位周府的王母娘娘不可。当即屈膝下跪,磕头如捣蒜,哀求道:「老夫人,求您救救元宝,救救元宝。小的在这儿给您磕头了。」每一磕碰地有声。
周老夫人看了极是不忍,金开年近半百,多历风霜,颇形老态,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父向自己跪拜哀求,怎不令人哀矜?
「你说周普少爷打元宝?」
金开连连点头。
周老夫人走下石阶,金元宝颇得她喜爱,这件事原不用她亲身出马,只须派秋别去处理即可;但看金开情状可悯,动了恻隐之心,要为金元宝出头,回头对秋别道:「咱们看看去。」
金开请动一家之主,喜出望外,忙爬起来在前面引路。
一前二后,来到角门。人未到就已听见周普叱喝的声音:「打死你这臭乞丐!敢坏我好事!打死你!」
周老夫人眉凝秋霜,她生平最厌人轻贫欺弱,周普所为实犯了她大忌。赶上几步,果见周普在不住踢打金元宝,怒不可当,喝道:「你在做什么!?」
周普吓了一跳,见周老夫人竟然来了,怒视了金开一眼,必是这老家伙去通风报信。不过他并不惊恐,金元宝有错在先,周老夫人怪不得他。
「老太太,您有所不知,这个死乞丐把秋别吩咐他去送礼的两百两银子全花光了。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也不想想是谁收留他,不用再流落街落当乞丐?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还当我们周家是好吃的软柿子。」周普自认站在理字上,说得振振有词。
周老夫人低头一看,金元宝正努力要爬起来,可惜力不从心。只见他面颊高肿,瘀青片片,嘴角还流出血来,不知伤得多重。金开扑了上去,他是乡野粗人,不顾有女眷在场,两手扯开金元宝衣衫,观视儿子伤势。
忽闻周老夫人「啊」的一声,赶上来推开金开要看个究竟。众人对周老夫人大失常度的举止,无不感到讶异万分。
周老夫人轻触着金元宝右胸上一块烧伤的痕迹,颤声问:「你这伤怎么来的?」
金元宝忍疼答道:「我从小就有──有的。」
周老夫人猛然转向金开,两眼发出异光,追问道:「他这伤怎么来的?」
金开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当年他捡到金元宝时,他身上已有此伤。金开性粗心莽,心想小孩儿爱动爱玩,有这么一两个伤痕也不是什么大事;金元宝自小见身上有此伤,只当天生,从来不问。
「元宝真的是你亲生儿子吗?」周老夫人语出惊人,咄咄追问。
「我──我──」金开被周老夫人的气势所慑,竟想不出半句话答辩,更证实了她大胆的猜测无误。
金元宝见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一颤。他自小和金开相依为命,舐犊情深,猛然间才赫知他们可能不是父子,这个冲击不可谓不大。
「我是我爹的儿子,妳不要乱说。」金元宝激动之下,牵动内伤,「呃」的吐出一口血来。
「元宝。」金开忙在儿子背上拍抚,吓得脸色惨白。金元宝若有个万一,他拼了这条老命,也不放周普干休。
「爹──」金元宝抓住金开手臂,身子摇摇欲坠。他被周普毒打,实在已经支持不住,但这件事若不弄个明白,他死了也不瞑目。他语带期盼,盼金开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颤声问道:「我是您儿子吧?」
「我──」明知只要说声「是」,这件事就可告终,无奈这个字像千斤重,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金开迟疑闪烁的神情,金元宝一颗心不住往下沉,脑海中一片迷惘茫然。他只是性情质朴,却不是笨蛋,金开期期艾艾,分明是隐瞒了什么事,难道真被周老夫人猜中,他竟不是金开的儿子?那他又是谁?他的生身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他们不要他?
愈想愈是昏乱,只觉万般滋味,纷至沓来,一齐攻上心头;又觉身无所依,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枝可栖,一股酸楚令他红了眼眶。忽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左掌,金元宝抬起沉重的头颅一看,金开亦是泪花乱转,凄然看着自己。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管他是不是我爹,他总是爱我的。」心头一松,往后便倒,昏了过去。
在陷入昏迷前,他听到了许多人惶急叫唤的声音,之后就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 ☆ ☆
魂梦悠悠中,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金元宝努力想挣扎起来,无奈眼皮沉重得睁都睁不开,片刻后又昏睡不醒。再醒来时,四周漆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慢慢才恢复了暗中辨物的视力。
头顶上是雕工细致的帐板,身下软绵绵的,不知垫的是什么绫罗绣被。金元宝重伤之后,神智还不甚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床头似乎有人,他转头一看,是秋别拉了凳子坐在床畔,靠在柱上假眠。不远处桌上一灯如豆,秋别背对灯光,脸隐在暗头里,看不清她的容颜。
金元宝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但他不敢惊动秋别,手臂撑在床上要爬起来。不动还好,这一动全身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似的,疼得他连连嘶声吸气。
秋别并没有沉睡,床上有了异声,她立刻惊醒了。
「你醒了?」她睡眼惺忪,先去点亮了灯台,室内顿时明亮。她回身来,右臂撑到他腋下扶他靠在床头,两人靠得极近,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袭得金元宝如饮醇酒,醺醺欲醉。
秋别松开他时,他心中好生失望,多盼此时能化作天长地久。但她立刻又回来了,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杯茶,柔如羊脂的小手将茶凑到他干裂的唇边。他真是渴极了,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还用舌舔舔嘴唇。
秋别抿嘴微笑,又去倒了一杯茶来。他连喝了四杯,这才稍稍解渴了。
「秋别姊姊,我怎么会在这儿?」金元宝问:「这是什么地方?」认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秋别的房间吗?那他岂不是睡在秋别的床上?
这一来,金元宝如坐针毡,半刻也躺不住了,掀被就要下床。
秋别忙不迭阻止他:「你别乱动啊,你伤还没好呢,要上哪儿去?」
「我不能睡妳的床。」金元宝刚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秋别眼捷手快,抢上前扶住了。他昏迷三日,身体虚弱,才会脱力不支。
秋别撑扶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不免力有不逮;这一番响动,却把内屋的周老夫人惊醒了,只听里头衣衫窸动,跟着是脚步声向这厢走来。
夏圃揭开障隔内外的纱帘,用丝络束好。一个文静秀雅的女子扶着周老夫人,是四季中的春帆。
「老太太。」秋别见惊动了周老夫人,闹得怀桐院上下皆醒,知道这会儿大伙儿都不用安睡了,索性将一老一伤安置好,让他们细细谈去。遂对夏圃道:「夏圃,妳来帮我扶孙少爷。春帆,把毛氅拿来给老太太披上,炉里的柴火添上些。」
各各坐定,秋别取出自己衣柜里的披风披在金元宝身上,免得他着凉。炉中火烧得正旺。
周老夫人望着金元宝,怔怔流下两行泪来,叫道:「我的桐儿啊──」将他搂入怀中,不能自己的哭将起来。
金元宝局促万分,既不能安于所怀,又不敢推开这待己甚厚的老人家。只道:「老夫人,我是金元宝,不叫铜儿。」他不识只字,金银铜铁,只当周老夫人搞错了他的名字。
「你不叫金元宝。」抚摩他的头颈,周老夫人不胜爱怜的眼光,逡巡着金元宝青肿瘀血的脸庞,悲声道:「你叫周桐,字不华,是我的乖孙子啊。」
「老夫人!」金元宝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情景,转头向秋别发出求援的眼光。
秋别轻拍周老夫人的肩背,柔声道:「孙少爷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快别哭了,免得吓着了他。」
周老夫人拭去泪痕,连连点头。秋别的话向来中肯,自己思孙心切,但金元宝于前因后果完全不知,确实不要太过急躁。「妳跟他说,妳跟他说。」
秋别叫春帆绞一条温毛巾,来为周老夫人擦脸。自己则坐在床畔,迎上金元宝清澈不解的眼神,轻声道:「元宝,你本名不叫金元宝。你是周家大房绍祖老爷的儿子,你本姓周,名桐,字不华。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
金元宝每听一句,眼睛就睁大一分,待他听完,头摇得像搏浪鼓似的:「不不!妳弄错了!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我姓金,我爹叫金开,我是个乞丐,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
周老夫人在一旁听他矢口否认,心痛如绞,泪水如雨珠纷纷掉落。
秋别和周老夫人名虽主仆,情同祖孙,周老夫人悲恻锥心,在她亦是伤愁难抑。
「元宝,你听我说。」事急难圆,秋别更加放柔语气,缓缓道出前情始末:「你确实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当年你才三岁,在外头走丢了,你的双亲,也就是大老爷周绍祖夫妇,为了寻找你,不知费尽多少心血,始终找不着你。大夫人因为思念你过度伤心,得病过世。大老爷先是失子,又是丧妻,过了不久,也郁郁而终。这十多年来,老夫人没有一日不在寻找你的下落。前几天你被普少爷殴打,金老伯揭开你的衣衫看你的伤势,老夫人看见你胸胁处有一块烧伤的记号,那是你小时候不小心扑倒在火炉上,被红炭烙伤所留下的,才知道你就是当年走失的小少爷。老夫人是你的奶奶呀!」
「不!」金元宝猛摇头,急辩道:「我是一个乞丐,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妳说我爹娘死了,可我是有爹的。我爹叫金开。秋别姊姊,妳也认识我爹,妳们一定弄错了。我……我是一个乞丐啊!」
「元宝!」金元宝固执如牛,秋别一手按在他右手背上,声音温柔而语气坚定:「你爹他已经告诉我们,他是十四年前在双梅城外捡到你的,他所形容你所穿的衣裳打扮,分毫无差。当年他捡到你时,你颈间挂着一块金锁片,上头写着『长乐无殃』,那是老夫人送给你周晬的平安物。你的确是周家的孙少爷,秋别姊姊曾经骗过你吗?」
她说得得证据历历,金元宝哑口无言,道:「我──」诚然,秋别和周老夫人不需费心编出这套谎言,来欺哄他这个四处为家的小乞丐。但一时之间要他接受这个事实,他心理上仍无准备。
看看秋别盈盈似水的温柔神情,又看看周老夫人满心期盼的表情,金元宝顿觉惶恐难以承受,倏然站起身来,向外便走,道:「我要找我爹问个明白。」
「桐儿!」
「元宝!」周老夫人和秋别在后呼喊。
才走出没几步,从外头进来一个人,正是金开。
见父亲出现,金元宝欢喜的迎了上去,叫道:「爹!您跟老夫人说,我是您儿子,她们弄错人了。」
金开露出一个不似哭又不似笑的表情,伸手摸摸金元宝头顶,粗声道:「她们没弄错,你确实是爹捡来的。」
有如雷轰电掣,金元宝愣在当场,久久不能思考。怀疑自己身世是一回事,听到父亲亲口承认己非所出又是一回事。
看儿子稚朴的脸上一片震惊不信,金开不禁眼眶发红,哑声道:「我一直没对你说,你是我在树林子里捡来的。这么多年了,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这件事我本打算永远不告诉你。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把你引回周家来,我不说是不行了。儿子啊!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周老夫人才是你的亲人。」
先前秋别的一番解释,金元宝心中已七分有数,只是不经金开亲口证实,不愿承认。这时他想自欺欺人,已不可得。想到平素金开待他的恩慈爱护,犹胜亲生骨肉,不禁滚下两行泪水,呜呜而哭,不住伸袖拭泪。
「傻孩子。」金开也是悲伤难忍,却强作欢容:「你找到了亲人,一家团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哭成这样?」推推他的背,催促道:「去!见你奶奶去!」
泪水模糊中,金元宝望向周老夫人,周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悲不自胜的看着自己。金元宝胸中热血上涌,一个声音不断在脑海中盘旋自问:她真的是我奶奶吗?来到周老夫人身前三步,迟疑向前。
周老夫人见金元宝仍是犹豫难决,心酸难以自己,移动莲足,唤道:「桐儿!」
这一声激起金元宝内心深处的孺慕之情,泪眼相望中,灵犀互通,情不自禁双膝落地,跪倒在周老夫人足前,叫道:「奶奶!」
周老夫人悲喜交集,将金元宝搂进怀里,两祖孙放声而哭。
一旁秋别等人看了,莫不心酸凄然,泪水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