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饭馆,还没坐下,就听人们都在议论。说著状元郎昨儿个因为拒绝皇上的赐婚,被打入死牢,择日处决。
听见一个人说,阮罂还不信。掌柜也正跟客人讨论著,说状元郎这次是死定了,他有亲戚在宫中做事,目睹了事情经过,每个人都围上去抢著要听。
阮罂怔著,听著。勤儿看小姐面色惨白,手中东西全落到地上。
「小姐?小姐……」
掌柜说得可起劲了。「状元郎要去远方流浪,长公主急了,哪肯放他走嘛。这司徒剑沧脾气真臭啊,硬是不肯当驸马。这长公主也没耐性了,硬是找皇上来当场赐婚,两人可不就杠上了?可这状元郎宁愿被摘脑袋,还是不肯,这不是当面让皇上难堪?这死罪啊!当下就被打进死牢,我看这司徒剑沧可横著咧,只不过这次要横到断头了。」
「真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
「真这样的话我看死定了,他也太不知好歹了。」
「就是,长公主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太不识好歹了……」
阮罂听著听著,头昏目眩,怎麽回事?眼前景物蒙成一片白色,而那些议论的话语,变成遥远的嗡嗡声。她忽然整个人虚掉,双腿一软,倒下。
「小姐?小姐!」勤儿蹲下,将小姐抱在怀里,摇著她,喊著她,周遭人也全围过来关心,但阮罂没意识,她闭著眼,唇儿颤著,像受到很大的打击,浑身冰冷。
*
大夫来看过了,父母都来探望过了,药水也喝了,可阮罂仍面无血色,散著黑发,目光无神。
整个下午,足足有五个时辰,只是呆坐在床上,动也不动,木无表情,眼睛睁著,却望著被子,谁唤她,她都不理。
可怜的勤儿,摸不著头绪也搞不清状况,还挨了夫人骂。阮府上下忙著托人找大夫,去药行买药,甚至请了人来收惊,全无起色。
长辈亲戚全奔来帮忙,聚在议事厅讨论阮罂的状况。
勤儿陪在小姐身旁,看小姐那傻了的模样,急哭了。
「小姐?小姐……你是怎麽了,忽然变这样子?你说话嘛,好不好?要不你看著我,你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阮罂的目光,只定定望著雪白床褥,神智恍惚……
她记著十三岁,那个跷家的夜晚。她迷路了,窝在树洞里边,等天亮。那时,她其实很怕,後来他出现了,她笑笑地,好像她一点都不怕。她记著,他讲话很刻薄,他神情很冰冷,可是他一出现,她就是觉得很有安全感。
她还记得当他要走,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树洞,然後他抱起她,从此尔後,心里,就藏了他这个人……
这个人,如今却囚禁在死牢里。最爱乾净的师父,最憎肮脏的师父,总是衫白如雪的师父,竟被关在那麽脏的地方,还等著被处决。
原来,心痛是这样的,好痛的时候,忘记哭,只觉得心空荡荡的。
如果他不跟她走,不向太子辞行,不要喜欢她,他会安安稳稳备受皇亲国戚宠爱,好好活著。
为什麽?
他宁死,不屈服?
我的梦想,是你。
人没有梦想,随遇而安,当个俗人,是不是比较好?至少平安……
「小姐?你回答我,你到底怎麽了?」勤儿都哭了。
「勤儿……」阮罂一字一句道:「你代我,拿帐簿去把帐都收齐,天黑以前,拿回来给我。」
「你这样子,还想著要去西域吗?你病了你知道吗?」
「我脑袋很清楚,你别哭。」转过脸,阮罂望著勤儿。「我不是要去西域,那些钱有急用。」
「你要做什麽?」
「那个人……是司徒剑沧。」
「哪个?什麽啊?」
「我的心上人,教我武功,教我怎麽赚钱,帮我绘地图,要陪我去西域冒险的那个人,是司徒剑沧。」
「状元郎?!」勤儿震惊。
「是。」
这会儿,勤儿全明白了,怪不得小姐昏了、傻了。勤儿目光一凛。「小姐,要帮你什麽,尽管吩咐,就算是肝脑涂地,勤儿也帮你。」
「我想进死牢,见他一面。」
「可是被打入死牢,是不能见人的。」勤儿想到了。「难道小姐要贿赂狱卒?」
阮罂面色一凛,冷笑。「五万白银,我不信买不到见他一面。」
有时候,太爱一个人,会让人甘愿牺牲梦想,甚至,忘记梦想。
因为爱情,造了更新的梦,迷爱教人疯狂,身不由己。阮罂这才领悟到,过去说的话有多傻!不希罕爱情?不屑爱情?瞧不起娘为爱牺牲,笑娘傻……原来在爱里,是非黑白都颠倒过来,人也糊涂了。瞧她,这不就做著糊涂事?可先糊涂的不是她,是师父。
三更天,打通管道,阮罂进到死牢。
见到师父时,她心也破碎了。瞧瞧爱情,将她的师父害成什麽样子?困在肮脏地方,黑暗腐臭的地牢。
栏杆後,是背对她坐著的师父。
「师父……」阮罂喊一声,扑跪在地。
司徒剑沧缓转过身,看见她。
「你怎麽了?披头散发、邋邋遢遢的就跑出来?」他挪近,手伸出栏杆外,将她错置的衣服前襟理好。「真糟,衣服没穿好就出来见人。」
他还有心情说这个?还这麽无所谓?阮罂凑近,揪住师父前襟,再更近些,附在他脸边说:「我会去刑场救你。」
扣住那揪在胸前的小手,司徒剑沧推阮罂回去,笑笑地说:「花了多少钱打点,才进来这里?」那满含笑意的眼睛彷佛看透阮罂的心思。「你该不会是把去西域的盘缠都花光了吧?」
「我不去了,我只要你没事。」
「说什麽傻话。你听好,在我家房间的枕头下,放著这些年的奉禄,你拿去,当去西域的盘缠。」
伸手顺了顺她的发,他云淡风轻地交代她:「三日後,午门处决,你帮我收尸,让火烧了,骨灰放瓶子里,带上了。」
阮罂咬牙低吼:「你别跟我交代这个,我说了,我会去救你。」
「不要冲动,要衡量清楚,别做些无用的事。」
「我偏要,救不成,就跟你一起死。」
「我没有亲人,只能托你收尸,你死了,师父怎麽办?再说,这些年,老听你说著西域多好,说得我都想去了,你带上我的骨灰,带我去看那些美丽风光,去到天涯海角,再将我葬在你梦想的地方。」
「我不要!」她抓紧栏杆,顽固地不听劝。
「你转身过去。」
阮罂困惑著,没动作。
他命令:「转过去,背对我坐。」
阮罂转身过去安坐著。不知道师父想做什麽,忽然瞠目,感觉自己的发被挑动,感觉到手指的抚触,他为她绑束头发……
情绪溃了堤,她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全身痉挛般颤抖著。
时间彷佛回到那时,仔细想想,那原来是最完美的一天,只是当时她不知道。黄昏,槐树下,师父也是这麽温柔地帮她将乱发束起。
「不要哭了。」他劝著,但阮罂啜泣得更厉害。
「是我……我害了师父……」
「别把自己想得那麽伟大。」
「你最怕脏,如何忍受在这里?」
「是,我怕脏,但比脏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贪生怕死。我绝不会为他们违背我的意志。」
将阮罂一头乱发,扎成一束长辫。再把双手伸出栏杆外,蒙住阮罂双目,凑身,嘴贴著她的发,低声说——
「三年前,我为父亲平反时,冒犯了皇上,早该死绝。你听好——」他闭上眼,苦笑道,「当时,跪在皇殿,最危险关头,师父想到的是你。最遗憾的是,没跟你好好告别,没告诉你,师父其实是疼惜你的,一直让你误以为你对我不重要……」
放开手!司徒剑沧从怀里搜出荷包,系在阮罂腰侧。
「也许当时,是这个荷包,为我带来幸运,我没事,日後还能跟你重逢,来得及将未说的说给你听。这些年,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你不该哭泣,应该感到幸运。」
但是,阮罂没办法收住眼泪。「我不要你死。」那是永远的分别,那跟两个人在不同地方生活是不同的,她不能忍受师父遭利刃夺命,太残酷。
司徒剑沧耐著性子劝道:「你去午门救我,只会让我们两个白白牺牲,别做傻事。为我料理後事,为我照顾苍,带著我的骨灰去西域,我想听听你爷爷说的,沙漠中,日暮时,骆驼商队的驼铃声。你忘了吗?你当初的梦想,并不是我……阮罂,你辛苦了这麽久为了什麽?该记著你的梦想。」
她的梦想?
阮罂低吼:「我的梦想是师父能活下来!」
」曾经热烈追逐梦想,然而心爱的,出现了,梦想不再非梦不可。跟师父在一起,便快乐得像在梦里,那种幸福的体会,不也是一个温馨的梦想吗?
甬道响起脚步声,狱卒唤:「还要多久?该出来了。」
阮罂疲累地起身,司徒剑沧急著确认:「你会听师父的话吧?」
阮罂不回答。
「答应我!」他口气严厉,就怕她干傻事。
阮罂还是不回答。
「如果你胆敢不听我的话,师父就是死也不瞑目。」
阮罂从怀里,抽出悦音匕首,拽过长辫就斩,断了长发。转身,将发东交给师父。
「师父,让它送你最後一程。」哪个女人不爱美?然没了师父,美貌对阮罂而言,再没意义。斩断长发,是代表对师父的情意。
司徒剑沧从她手中,取来发束,密密发丝,摩挲著他的掌纹。
「再会了,师父。」阮罂离开,走出死牢。
那娇小脆弱的身影,很令司徒剑沧痛心。
「小姐!」勤儿迎上来,惊诧地望著小姐的头发。「你怎麽……」
「走吧。」
勤儿追问:「有没有商量好了?要怎麽营救他?」
「不必了。」
「嘎?」
「照原订计划,准备去西域的物品,明天我们去看马,我要挑一匹脚程最快的马。」
「喔。」打量小姐,看小姐眼眶红肿,想必已痛哭过。「勤儿能帮你什麽?小姐,死我都愿意。」
「我去西域後,劳烦你代我孝顺我母亲,这就够了。」
今晚风大,寒透阮罂心房。
忽尔阮罂止步,看见路前,挡著一只巨枭,是苍。
苍一见到阮罂,扑飞过来,栖到她右肩膀,像在给她安慰。
阮罂不哭了,风也吹乾了泪痕。她往前行,将师父寄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会,她会听话,但听话的同时,她心某处,将跟著师父死了,她感觉到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将会随师父的身体陪葬。
那是,她的爱情。
这是她爱情的末日,这莫非是诅咒?诅咒她当初大言不惭地说——
「我不希罕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