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睁开一只眼睛,瞄向她塞得鼓胀的公事包,绡瑶还是忍不住撑额大声呻吟。
谁教她选择了律师这一行呢?她无奈地摇摇头。她父母给她取了个天堂似的名字,偏偏她入错了行,日子过得一点也「逍遥」不起来。
电话对讲机哔哔响起,她微微自座椅中俯身向前,按下按钮,压低声音,对她的秘书说:「先告诉我,心兰,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结婚?法例应该规定所有想结婚的男女,婚前都先来我的办公室参观一下。」
共事了六、七年,杜心兰已经很了解绡瑶工作压力下偶尔产生的情绪化反应了,虽然并不很经常。绡瑶是心兰所认识的女人当中,少有的自制力相当强的一个。
「小瑶,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增加你的心理和精神双重负担,」轻笑一声后,心兰说。「但是有一个男人在一号线上,他不肯说姓名,坚持非找你不可。」
绡瑶瞥一下桌上的电子钟。
「告诉他现在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了,请他星期一再打来。我公事包里待办的离婚案件足够陪我度过这个周末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加收一件。」
「小瑶,他的语气非常……嗯,激动。这还是我所能想到最温和的形容词。」
「想结婚的人哪一个不冲动?要离婚的,又有几个不激动?你想在星期五快结束时和这激动的男人打交道吗?我没兴趣。」
「好,我尽力安抚他一下。」
绡瑶放开按键,注视并等着一号线上的红灯熄掉。她相信能干的心兰会帮她打发掉这个男人。
然而线上的灯没熄,对讲机又响了。这次绡瑶没来得及开口,心兰紧急的声音先传出来。
「小瑶,我看你还是和他谈一下,他这个人活像颗炸弹,还说如果你现在不和他说个清楚,下个星期你就有大麻烦了。」
绡瑶耸起眉毛。「他威胁我?」
「不,我已经缓和了他表达的意思了。」
「请你告诉这位胆大包天的炸弹先生,我就是靠应付麻烦吃饭的,十二万分欢迎他下星期过来较量一下。还有,心兰,你不必对他用那般温和的态度,说完就挂断,然后立即收拾你的东西下班。我也要走了。」
通常离开办公室前,绡瑶会整理好桌子上的文件才走,今天她没理会它们。她不是怕这个无聊男人,只是她此刻没心情应付不必要的麻烦。
这回电话线上的灯终于熄了时,绡瑶已提着公事包走到外面的接待室。
心兰坐在座位上,正由办公桌最下层抽屉拿出她的皮包。
「这家伙真是疯了,小瑶。我告诉你,他火气大得好像你欠了他几百万。」
「他是不是喝醉了?」
心兰摇摇头。「我想没有,他说话很清楚,没有口齿不清或语无伦次。」
「哎,不用担心。快走吧,他一定还会再打来的。」
绡瑶打开门,让心兰先出去,然后她关上门。上锁时,透过玻璃门,她看到电话上的红灯又一闪一闪的亮起来。
她朝心兰扬扬眉。「八成是又一个急着这个周末前摆脱婚姻桎梏的男人。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记得吗?」
心兰叹一口气。「希望到了下星期一他会冷静下来。他样子凶残得仿佛他要杀人。我从来没想到,帮人办离婚也是一门危险的行业。老天,我很有可能前一秒还好端端的坐着办公,下一刻就被一个火爆的男人支解了。」
绡瑶大笑。
「专门替人办离婚的是我,心兰。你安安心心的回家去好好爱你的老公,和他度一个快快乐乐的周末。」
心兰扮个鬼脸。
「我不能太爱杨毅,否则他说不定会以为我有外遇了。」
她们一起笑着走向停车场。
「这个周末你打算怎么过,小瑶?」
「和以前一样。明晚大概和牛肉面出去吃饭,其他时间就躺在床上养精蓄锐。下个星期会比这个星期更精采。」
牛肉面是她们给古明礼取的外号。他从开始追绡瑶到现在,一年多了,每次约她出去,十之八九都是去吃牛肉面。
「那么星期一见了。」心兰对她挥挥手,走向停车场另一边。
绡瑶也走向她的车子。她身高一六六,体重五十四公斤,标准身材加上她自信的步伐,即使极端疲倦仍熠熠生辉的眼睛,使她看上去永远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执业之初,她听从一位女性前辈的建议,工作及上法庭时,定然穿着质感好、线条剪裁利落简单的套装,以加强她的女性婉约风姿,却也同时展现职业妇女的自信风貌。三寸高跟鞋是为了避免在男性对手面前显得矮化,削弱了相对的气势。
她坐进车里,踩下油门,慢慢开到路口。当她暂停左右察看交通情形,正好不经意的瞥向路旁的办公室一眼,目光顿时凝住。
有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往玻璃门内窥望,两只手护耳似的遮在脸的两旁。
绡瑶只看到他很高,白色牛仔裤裹着的腿树干般的结实,黑发长过衬衫衣领。她不想仔细去近看,以她的职业直觉,她相信造就是那个炸弹男人。她以很快的速度驶上大街。
处理过无以数计的离婚案件,绡瑶面对过形形色色的人。离婚不是件愉快的事,来到她面前的自然不会是愉快的面孔,可是这人把火气出在她身上,冲着她来,可就莫名其妙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这个恼人的小插曲抛出脑海。她辛勤的工作了一个星期,犯不着为一个奇怪的电话所扰。她要度个轻松安静的周末。
*****
次日早晨,绡瑶打着呵欠走到前门外院子里捡起报纸。这栋位于郊区的白色的双层别墅是她父母的。因为离市区有段不算短的路,绡瑶刚自美国学成回来时,为了上班方便!在巿区租了间房子。
她爸嫣迁居英国之后,房子还空了一段时间,绡瑶只有利用周末又假日回家来,扫扫院子,掸掸灰尘。直到她终于买了车,她才退掉租住的房子。
邻居养的一条巨大的德国牧羊犬,从隔壁草地追逐着不知什么追到绡瑶这边来。片刻之后,那只狗突然举起埋在草里搜寻的鼻子,仰天发出哀号。
绡瑶大笑,同情地摇摇头。可怜的狗儿就是学不了乖。春暖时节,百花四处开放,蜜蜂跟着春的脚步在花丛中忙着,牧羊犬的鼻子便不时的要遭殃。
隔壁的大门打开了,那位立法局议员的太太穿着大花长裙跑出来。她看看仍在狺狺低吠的牧羊犬,然后看向绡瑶。
「白小姐,」她扬着高八度嗓音喊。「我们大小姐怎么了?」
「好像又给蜜蜂刺了鼻子了。」绡瑶大声朝隔壁院子回道。
「天哪,它几时才会学会不要去招惹那些带刺的昆虫呢?」焦太太嘀咕的声音大概整个住宅区都听得见。「你能不能帮我给它把刺抠出来?我在讲一个重要的电话。」
没等绡瑶回答,焦太太已经砰地一声回屋去了。倒是牧羊犬像听懂了女主人的话,可怜兮兮呜咽着夹着尾巴走到绡瑶身边,用肿大的鼻子顶顶她的腿。
「很痛吧,大小姐?」绡瑶安慰地摸摸它的头。「站好不要乱动,我帮你把刺抠掉。」
上帝造物多么奇怪,绡瑶想。蜜蜂一根小小的刺,可以造成的伤害,有时甚至会致人于死。
牧羊犬安静的躺在门廊前藤椅旁的地板上,绡瑶坐下来打开报纸。
根据她自己的资料显示,上半年的离婚案件数字增加了不少,她自己计算了一下,有许多案件是由她经手办理的,对自己的表现尚算满意。
她对自己的工作成就是很引以为傲。有些人给了她个「冷面杀手」的封号,这却是当初她从事这一行时始料未及的。但就整体来说,她如今名利双收,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眼看世间许多的怨偶,未免教人丧气。
她今年二十九岁,自立又自足,而且单身生活过得十分自在愉快,由她过去数年自律师工作中,亲眼目睹的经验,也使她确定要继续当她的单身贵族。
绡瑶放下报纸,端起一旁玻璃圆几上的鲜橙汁喝了一口,无精打彩的仰脸看着绚丽的春日晨空,吸进一大口四周的花香,打个大呵欠,伸伸懒腰。啊,日子如果每天都如此优闲的……也挺没趣。
报纸盖在她身上,她舒适地靠着大藤椅椅背,闭上眼睛。周遭一片宁静。郊区就有这个好处,没有一点烦人的市嚣声。
突然,大小姐中气十足的狂吠起来,吓得绡瑶跳了起来。
她睁着眼睛,诧异地望向大小姐凶猛的吼叫的对象。她的院子里站着个陌生男人,他瞪着牧羊犬。
「你很聪明嘛,」他粗鲁地说。「没我以为的那么笨。」
绡瑶不确定他在对谁说话。她?还是狗?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这人浑身散发着火药味。
火药。炸弹先生?绡瑶警觉地慢慢站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她笑问。
「我有脚。」他冷地答,目光盯着开始朝他走去、嘴里继续对他狂吠的大狗。「你 最好叫它走开。」
他威胁的口吻更令绡瑶确定了他就是昨天打电话的男人。
「又干嘛了,大小姐?」焦太太再度出来,大叫道。「你又给蜜蜂咬是不是?」
「不是,是有个人要咬它。」绡瑶大声说。
但是两个女人的声音都夹在牧羊犬的咆哮中。
闯入的男人这时看见了大小姐的鼻子。
「你的狗长了个不寻常的大鼻子。」他也必须提高声音来盖住狗的叫垂。「是被你揍的吧?看得出来你有虐待狂。」
「你到底是谁?」绡瑶再把正音提高些。
「大小姐,别叫啦!」焦太太使出她最大的嗓门,跑过它的院子。
「你是白绡瑶吧?」陌生男人吼着问。
「正是。」绡瑶吼回去。
牧羊大在他们中间大叫,头上和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陌生男人仅用冰冷的眼睛撇狗一眼,既无惧色,也没退后,绡瑶却有些害怕起来。 大小姐给当宠物般的训养,早已失了凶性,它的凶猛只是虚张声势。一般来说,这股子声势也足以吓走任何进来、有不良企图的人了,偏偏这个陌生男人完全无动于衷。
绡瑶怀疑他一会儿不耐烦了,说不定真会咬大小姐一口。想到人咬狗的景象,她不自禁地失笑。但那男人凶恶的吼声又喝了起来。
「把你的狗叫开,否则我要不客气了。」
「你想干麻?你再不走,我要叫护卫进来了。」
他愤怒的甩动他的二手。「叫啊!」他一吼,狗吼得更大声了。「顺便把警察也叫 来,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这时焦太太出现在绡瑶院子外的大门口。
「白小姐,发生什么……」她走进来,看向陌生男人,眼睛惊讶地张大。「黑泽光 !真是你吗?」她高叫着,满脸的不可置信。
牧羊犬停止了吠叫,走到它女主人身旁,也讶异地斜着脑袋看那个男人。
绡遥惊愕地看着被唤作「黑泽光」的男人如魔术师一般,狰狞的面孔一下子戴上了亲切温和的笑容,转向她的邻居。
「怡芬,好久不见了。家豪好吗?」
「他呀,还会不好吗?打高尔夫球去了,每个周六早晨的惯例社交活动。」怡芬撇 撇嘴。「你几时回来的呀?」
「昨天下午。」他看一下表。「回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却发现我已经一文不名而 且无家可归了。这还要归功于向敏妍和你这位好邻居。」
绡瑶脑子里顿时升起如电脑萤幕的书面。她不认识这个黑泽光本人,但她怎会没想 起他的姓名呢?它就在向敏妍的档案资料里。
哦,我的天!她想着。向敏妍是她的客户之一。最初接办这件案子时,绡瑶就感到 十分纳罕,因为整个情况奇异得不寻常。男方非但没有露面,而且放弃所有权利,毫无 条件的让出全部财产,包括一栋豪华巨宅,两辆欧洲房车,古董、名书收藏,以及股票 、所有证券,还有银行一笔为数相当可观的存款。
绡瑶曾一再询问向敏妍,并要求男方出面,但向敏妍提出的文件均有男方亲笔签名 ,且加盖私人图章,还有两个证人从旁作证文件完全合法。证人对于男方不能亲自到场 的解说,和向敏妍的说法符合。
男方,不就是黑泽光吗?
绡瑶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仍在和焦太太闲聊,然后她听到一句气死人的话。
「这个讼棍几时几成你的邻居的?」他问焦太太,同时厌恶地朝绡瑶瞪一眼。「是 不是干了非法勾当,大捞了一笔?」
焦太太咯咯直笑。「哦,泽光,你其是的,还是老样子。白小姐还没出国留学前就 住在这了,我们是好多年的邻居了。」
「那么你们最好赶紧搬家,免得孩子们近墨变黑,受到不良影响。」
「呀,别胡说,泽光。白小姐啊是名律师呢,我们小琴将来有她一半能干会赚钱, 我和家豪就不愁没人养老送终了。」
「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好好聚聚。告诉家豪,我过些时候会去看他,或许我们可以找 个时间一起吃顿饭。我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
「那太好了,家豪一定很高兴知道你回来而且准备定居下来。哎,其实我们常提起 你,老是往外地去,把妻子一个人丢在香港,总是不妥嘛。」说到这,仿佛觉得自己泄 漏了不该说的话,焦太太连忙热诚的改口。「一定来玩啊。来,大小姐,该回家啦。」
绡瑶眼巴巴看着她的邻居带着狗走掉。当黑泽光再次笔直瞪住她,她明白了心兰说 的他的口气像要杀人。他此刻正露出那种目光。
她清清喉咙。「听着,我……哎!」
他大踏步跨过院子,转眼间便越过她,推开门,神色自若地走进房子。绡瑶立刻追 进去。
「喂,你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进别人的家。」
他转过身,脸上杀气腾腾的表情骇了她一跳,可是她阻止自己被他吓着。绡瑶镇定 地挺直背面对他。毕竟,这是她的家。
「我已经进来了,你想怎样?报警吗?请啊。」
她发现他不吼叫时比他吼叫的声势更吓人。
「最好再把新闻记者也召来,我很乐于公布你所做的好事——当我不在香港时,你 和我的前妻对我所做的一切。」他「前妻」两个字是咬在齿缝里说的,他用他眼睛中的 寒光指控她。「我很愿意让全世界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们这两个恶毒的女人所做的事。去 叫所有的人来吧!或许我因此声名大噪,电视台会邀请我去接受访问。」
绡瑶感觉出事有蹊跷,她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她冷静地深吸一口气。
「黑先生,你说的若是你和向敏妍的离婚案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根据合法程序 。我在法庭上提出证据,法官依据那些证据作出判决,你若有问题,应该去找你前妻, 或找法律部门上诉。」
「多谢你的建议,法官都是又老又发了福的男人,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既年轻 又漂亮,正是缓和这项无稽的判决带给我的痛苦的最佳良药。」
他静静审视着她的目光好像已经剥掉了她的衣服。绡瑶不自禁地退后一步,伸手抓 住家居棉袍的圆领。
「不错,」他轻柔地颔首肯定他的决定。「你是最佳人选。」他举首环视宽敞的客 厅。
「这里也是疗伤的好地方。」
说完,他从容地走了出去。
他不会这样就走了吧?绡瑶既觉松了一口气,又狐疑而纳闷。
没多久,他又进来了,看到他拿进来的行李,绡瑶倒抽了一口气。
「你……」
「我坐计程车来的。我以前有辆很好的车子,但是你帮着向敏妍把它用不法的欺骗 手段弄走了。欺骗,这是关建字眼,亲爱的大律师,要牢记在心哦。还有,既然你们把 我拐骗得一毛不剩,计程车资算你的,应该不为过吧?」
「你!」
绡瑶为之气结。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拿了钱去到大门外,替他付了计程车钱。
她回到客厅时,他正站在那幅她母亲买的画前欣赏着。
「品味不错,可惜是假的。」他面向她,表情和语气都极尽讽刺。
出去付车钱走这一趟,绡瑶倒冷静了不少。
「黑先生,我没有必要为你付车资,但我付了。你若需要钱,我也可以借你一些, 但是你要离开这儿。立刻。」她一手指向门。「你只有一分钟时间。」
他眯起眼睛。「你在威胁我吗?」
「是『你』威胁我!是『你』站在我的房子里。是『你』非法侵入私人住宅。」
他考虑了半分钟。「好吧,你没有威胁我,我原谅你。」
绡瑶简直气晕了。「你『原谅』我!难怪你太太要和你离婚,你这人完全不可理喻!」
他的唇好笑似的往上一翘。「『我』不可理喻?」他柔声反问,朝她迈近一步。「 我的妻子趁我不在时离开我,并且带走我的房子、车子和所有的钱。」他又走近些。「 我打电话给她,你猜她怎么说?」
绡瑶小心地退后,眼睛瞪着留意他的行动。「我怎么知道?」
「她说:『你该去找我的律师。』所以,精明美丽的『律师』,我就来找你了。现 在,你若想诉诸法律,请便,我不在乎,住牢房和住酒店都差不多。顺便告诉你,此刻 还不是我最不可理喻的时候,我最最神智不清时,是在婚礼上说[我愿意]那一刻。」
绡瑶无法不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变化。那一闪而逝的悲意和自嘲自讽,莫名的拉住 了她的心。
「今天的事我不追究,黑先生,但是你也不能住在这。」她平和地说。「我帮你叫辆车,送你去酒店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坚决地摇头。「我没钱住酒店,我也绝不住酒店。我住这或你报警送我去坐牢,你自己决定。」
绡瑶为难地揪眉。「你没有亲戚或朋友吗?」
「朋友?我落得一穷二白,还不够落魄吗?教我去给朋友笑话?谢了。我有一个前妻,她算不算亲戚?不过我认为对她最恰当的称呼该是强盗,更好的名称是罪犯,而你是帮凶。」
绡瑶挥一下手。「我拒绝和你讨论这件事。你非走不可,否则,黑先生,你很清楚,我『是』可以报警逮捕你的。」
他沉试片刻。「这样吧,」他说。「我让点步,星期一我会找个临时住所。」
「今天为什么不行?」
「我累坏了。」他非常柔和地说。「飞行了千里,没有片刻休息,一回来就发现……」
「好吧,好吧,」绡瑶不想再听他提他身无分文、被骗等等,好像她真的是祸首之 一似的。「你可以暂时住客房,但星期一一早你就得离开,懂了吗?」
他提起行李箱。「客房在哪?」
「上楼左近第一扇门。」
看着他上楼以后,绡瑶用手抱住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香港耶!她自美国回 来这儿时,固然发现香港社会、文化都和以前大有不同,同时她在美国的几年也见过许 多古怪的人和事,可是像这种事,而且发生在她身上……她瞪着地毡,茫然的摇摇头。
忽然她感到有人看着她,便抬起头。黑泽光回到客厅来了。
「如果我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你不会介意吧?从昨天登机后我就没有好好吃过东 西,下机之后更是胃口全失,现在我心情愉快了些,肚子饿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似的,他露出了自露面至今的第一个微笑。
她则瞪着他。「你可以睡客房,也可以使用厨房,但别想我陪你,所以别盯着我。」
他微笑着眨眨眼睛。「不必担心,律师,我很怀疑我会对抢走我所有财产的女人发生兴趣。在我眼中,你的鼻头和隔壁那条狗一样长了个大肉瘤,所以你很安全,我不会 碰你的。」
他嘻嘻笑着走向厨房。
她知道她竟然允许他住在这实在犯了个大错。她的举止也实在怪异。她自己都找不出理由解释。
接着,绡瑶听到厨房传来橱柜开关和碗碟碰撞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又听到一阵嘶嘶声,然后啪啪的。
这人在搞什么?她走进厨房,他正站在炉子前面,握着平底锅的把柄。
「我想你应该了解,黑先生,」绡瑶用她最清晰坚定的声音说。「我专门接办的是离婚民事诉讼,我不是刑事律师。客户来找我,我依据他们提出的诉求为他们服务,我不必,也没空,更没有时间一一去调查他们的诚信度。」
他回头看她一眼,便回去继续专注他握住的锅子里的食物。
「绡瑶,亲爱的律师小姐,」他嘲弄却温柔地说道。「我以为我们不再讨论这个案子了。现在,做个好女孩,让我好好吃完我的早餐,免得我消化不良。」他唇上点上一个浅浅的笑容。「要吃一点吗?」
「不要!」
「是乳酪奄列耶,真的不要?」
「不要!」她忽然看到在橱柜上的空蛋盒。「你用掉了我所有的蛋!」
他无辜的耸肩。「本来也没剩多少。」
「没剩多少?」她气得对他吼。「至少有九个或十个。」
他整个身子转向她,脸上毫无表情。
「这几个蛋就这么舍不得吗?我可是下金蛋让你和向敏妍发了一笔横财的金鸡呢。 」
绡瑶到此时才真正仔细看着他。他很高,也很瘦。瘦长的鼻子,瘦长的脸,瘦长的 身子。他尽管瘦,却瘦得很结实,下巴并不因为瘦见弱,反而透着股精细的力量。他长 至颈背的头发很黑,有点乱的散在灰条纹衬衫领上,但两边鬓角却夹了几缕银丝。
他的皮肤奇特的黑,几乎像他是整日在阳光下做活的辛劳工作者,他的脸庞年轻, 五官坚毅,眼睛深处却有种无言的疲惫和深沉。
突然她掉转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出厨房。
「你要去哪?」他在她身后喊。
她没答理他。
绡瑶一直走到走廊上,才举起手揉揉眉心。为什么她没有赶走他,反而让他留了下来?
她再一次自问。任何一个有理智、头脑清醒的人都该采取合理的行动。她一点都不晓得她在做什么。
她重重叹口气,上楼回她的卧房。
她很肯定她不能忍受到星期一,但是这和他长得太吸引人没关系。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他的长相丑一些。倒不是她以貌取人,只是他长得这么好看,却如此可恶,未免教人生气。
她愁眉苦脸地走向衣橱,心想着,受离婚案件影响的应该是当事人双方的生活,而不是律师的生活,他没有权利跑来骚扰她。
结果他现在楼下厨房,吃光了她的蛋,她却在这为了不知道该穿什么伤脑筋。
干嘛呀?她又不是要和他相亲!
绡瑶选了件湖绿色家居便裤配白色短袖翻领衬衫,然后到楼下书房。她今天本来不想工作,不过一些需要用脑的活动,或许有助于澄清她混沌的思绪。
她慢慢拉开椅子坐下,从书桌上层抽屉取出一份资料。她低头看着文件,心绪却飘向几个月以前。
绡瑶忆起向敏妍来找她的每个细节。那是个衣饰考究,个子娇小,脸蛋甜美,眼神忧郁又楚楚可人的女人。
向敏妍指控她丈夫的罪名是遗弃,她丈夫黑泽光在一年半以前遗弃她,和他的秘书私奔,离开了香港。她持有一份男方无条件让出房子的证明文件,同时也经由合法的手续移转了车子的持有权,另外还有男方亲笔表示自愿放弃共有财产一切权利的协议书。
绡瑶皱着眉。向敏妍说她丈夫和他秘书谢璇相偕离开了公司,她还带了两名在黑泽光的公司工作的职员,到法院证实她所言不虚。黑泽光和谢璇离港后的整整一年半,向敏妍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也无法和他联络。
而现在,这位被向敏妍控告消失无踪的丈夫来到她屋里,赖在这不走,还宣称他是受害人,骂她是骗子、帮凶。
这对夫妻,显然有一方说谎。
一向,绡瑶很擅于透过事情表面分辨真伪,可是她有个很大的弱点,也是缺点。她太容易心软。一旦她的同情心泛滥起来,她肯定偏向弱势的一方。这也是她选择全办离婚案件的原因之一。这类案件,帮着看上去明明白白吃了亏的一方准没错。
而在向敏妍这件案子中,突然的转折变化,竟令她掉入纠结不清的乱结中,她丝毫想不出个头绪来。
向敏妍曾悲伤、痛苦的在她办公室泣不成声,而且她证据、文件齐备。
黑泽光来势汹汹,言之凿凿。他的样子不像在唬人。事实上,他很具说服力。
绡瑶忧郁而安静的坐在桌前,一直想着她干嘛会卷入别人的是非里?
她转过椅子,看着温暖的阳光下,窗外许多美满婚姻的结果:一群孩子在对街和她的房子相同间格的别墅后院玩耍。
她看着对门另一个邻居照例在星期六早晨洗他的丰田小房车,突然想到一件事。古明礼今晚要来接她出去吃晚饭。
老天,她该如何介绍黑泽光?
「明礼,这是一位客户的前夫,他无处可去,又没有钱,所以要在这住两天。」
绡瑶忖想了半天,想不出古明礼会有何反应,才发现她和他交往了一年多,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她是不是该打电话取消今天的晚餐约会?
不,绝对不行。她绝不因黑泽光而改变她的既定约会,虽然和古明礼出去常常是像喝一杯淡开水。
「也许因此他老带你去吃牛肉面,补充些味道。」心兰曾如此玩笑道。
敲门打断了她的思潮,绡瑶转过身去。「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