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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长风 第二章

  夜风中,明月下,左思程把赛明军抱起,轻盈地转几圈,然后再重新放她回地上去,说:“明军,你的声音很好听。”

  明军于是又说:“思程,我爱你,真的,我爱你。”

  那是以往的事了,不是现在。

  明军迟疑着,不知如何答复玉圆这个问题,她说:“我只知道,我无法憎恨他!我是应该憎恨他的!”

  “正确的感觉应该是鄙夷他!”也只有徐玉圆有这个胆识,有这份资格,在赛明军跟前说这番话。

  赛明军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她自觉一副窝囊相,愧对光明磊落、敢作敢为的徐玉圆。

  “或许,我不懂得爱情!”语调竟是伤感的。

  明军抬起头来,仅仅来得及捕捉到徐玉圆眼里掠过的一抹感慨。

  徐玉圆随即问:“那么,你是挺爱嘉晖的,是不是?”

  赛明军差不多未待对方问完,就急不及待地答:“是,当然是的,儿子是我的命根子。”

  “为他,你什么委屈都能撑得住?‘”誓无异志。“

  “那么,不要令他的生活失去保障,在你未曾有别的更佳出路之前,别递辞职信。”

  至理名言。

  “明军,你也曾在群姐的小店内韬光养晦好一阵子,谋而后动吧!机会始终会来,可是,不会在你一需要它时,它就立即出现身旁。我们总要有一点点能耐才可以成得了大事。工是无论如何应该打下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看对方有什么言语行动,再图后计吧!我们没有理由让他捡一个不攻自破的大便宜。”

  让谁占便宜不是赛明军紧张的,就是便宜了左思程,也无不可。当然,最大的关键还是在于要左嘉晖有生活保障。

  现今,连跑到自己隶属的建煌集团各家百货店内,动用职员特惠咭,买一两件小孩的玩具,两张红艳艳的百元纸币就要不翼而飞了。

  母子俩人,要过一个较完满愉快的星期日,合共要花五百大元是等闲事。而拥有的也只不过是一般人家的享受,以及平民大众化的节目而矣。可是,别忘了,一个月起码有四个星期,这条数就已经很可观了。

  自从在建煌集团站稳了脚步之后,徐玉圆也鼓励赛明军搬出她家那间狭窄的小房间,自立门户,当时玉圆说:“不是我不欢迎你,只是嘉晖大了,晓得欣赏居住环境,并且会受住所气氛而影响品性发展,你得先照顾这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环。”

  赛明军笑着说:“得了,得了,难道我还会以为你嫌弃我俩母子不成!怕是今生今世,我和晖晖二人都缠定了你了,要甩掉我们,谈何容易。尤其今日,我已有被遗弃的经验,晓得如何有效地死缠烂打!”

  玉圆哈哈大笑。她是太安慰了,赛明军渐由眼泪汪汪,肝肠寸断的一个荏弱的女人,变成如今刚正自强,努力创业,还能言词幽默,动静爽快的一个时代女性,实在太令人兴奋。她徐玉圆多少有点功劳的!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玉圆内心想,也希望自己好心有好报。

  故而,明军找了一间小公寓,两房一厅的样子,月租六千大元,住将下来,直至今时今日。

  公寓的环境的确算不错了,静中带旺,交通方便,钟点女佣可以搭公共汽车来上班。房子面积才六百,然,有厅有房可供孩子走动,已是极大的好处。

  嘉晖就曾有一天晚上跟他妈妈说:“妈妈,今天上课时,老师教我们一个英文字SITTING  ROOM.老师请家里设有SITTING  

  ROOM的同学举手,我举手了。可是,坐在我一旁的小青,突然呱的一声哭起来,原来她家里没有SITTING  

  ROOM,她也不知道什么叫SITTING  ROOM!”

  嘉晖把整件事当一件有趣的轶事来讲,明军心里头就知道其间包含有多少凄酸眼泪,那叫小青的父母,一定捱得金睛火眼,苦不堪言,还要害孩子受罪,真难堪。

  自己是算侥幸了,然,运气得来不易。

  这最近,业主李太向明军透露,在不久的将来要移民加拿大了,她说:“赛小姐,我们既是举家移民,房子就卖定了,免得牵肠挂肚。我看你住到这房子来后,也真一帆风顺的,很希望你能住下去,如果你喜欢把它买下,就算便宜一点,我们也是愿意的。”

  这未尝不是好的建议,赛明军本身是加拿大公民,没有这种忧虑。但要她回温哥华去,是根本没有想过的事。

  这些年来,一个人飘泊在外,辛苦经营,今日已略算站稳阵脚,回加拿大去重新适应及奋斗,是绝不轻易的。更何况她仍有一重心理故障,不知应如何携带着左嘉晖拜见父母。

  赛明军始终觉得愧对双亲。

  明军知道,或者她的父母早已闻到风声,知道有关自己的一切,世界上是没有秘密这回事的。然,要她明目张胆,毫无愧色地承认这件事,她仍惴惴不安,甚感尴尬。

  明军其实是完全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是未婚妈妈的,公司里头的同事,就知道她有个宝贝儿子,只是,人人都不便追问她的婚姻状况。

  只有在父母跟前,明军会情怯。

  或者在传统观念上,有私生子是无论如何都惹人闲话的,别人不接受而数落她的难堪到底有限。谁生在世上未试过谈是论非?但,如果责难出自父母之口,说上一句半句——“你令我们蒙羞、为难、尴尬。养你育你,落得现今这个结果,你于心何忍?”

  明军就真不知如何再有勇气抬起头来做人了。

  唯其如此,可见她心底下是紧张父母、想念父母、孝敬父母的!

  自从嘉晖出生之后,明军每个月都一定把一封极其简单的家书及些少钱,寄回温哥华的父母。反应呢,十分冷淡。只半年才收母亲几只字:“你自己万事小心就好!”

  能依旧保持联系,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明军没有埋怨,亦不敢埋怨。

  所以说,要她回到温哥华去定居是不可能的了。俗语所谓:“宁让人知,不让人见。”不能再加深自己与双亲之间的嫌隙了。既以香港为安身立命之所,在此城置业,也是良好的家庭计划之一。现今嘉晖睡房的墙还是涂乳胶漆的,明军老早想把它重新布置,改贴一些五彩缤纷,热热闹闹的雪姑七友墙纸,烘托出有人跟嘉晖为伴的气氛来,别让孩子独个儿留在房内睡醒了,仍不见妈妈时,会觉得孤苦伶仃。然而,房子始终是别人的房子。一笔辛苦积蓄来的钱花了出去,不到一年半载,租约满了,业主要逐客的话,跟人家闹上法庭去理论争取这种事,明军是不打算做的。还是老话,连终身幸福,明军都不屑当个小泼妇,叫嚷到左思程婚礼上去,又何况是居住问题。

  每念至此,忽又浮现起自己挺着大肚子,冒雨站在圣堂对街,遥望左思程挽着他的谢家小姐搭进花车去的情景。当时最凄厉的,其实是良心与现实,理智与感情之战。赛明军当然想过这就冲过去,问对方一声:“你怎么安置我?”此言一出,万事皆休,一拍两散。或者赛明军觉得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就这样直冲、冲过马路,对准驶出来的花车冲过去,一尸两命,还可能在临终时,面对面的把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传递给左思程,死也瞑目。没有,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明军不要争,不要讨嗟来之食。

  凡事、凡人之所以美丽,只为自然自动自醒自悟。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无须摧毁。

  话说回来,房子既非自己名下物业,何必强求法律作人道保障。

  如此一来,倒要精打细算,不敢盲目冲动进行什么大小工程的装修。

  难得业主有此建议,明军是认真地打算把房子买下来的了。况且在建煌集团这些年,手上的积蓄,足可付首期,月供数字因可以引用员工特惠条例,利息很低,更可应付有余。

  这一切有计划、有打算的安居乐业,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全仗于自己的那份工作。

  不能为了一份情何以堪的压力,就此放弃。

  最终得出的答案是:勉力做人,努力做事。明天,必须是有希望的、明亮的一天。

  虽然,理想归理想,实行起来,很艰难。

  赛明军自从谢书琛家族入主建煌集团之后,回到自己办公室去就惴惴不安。

  只要脑里有一分一秒的空隙,就得想:会不会就在今天见到左思程了?见到了之后,自己的态度应该如何?当然应该从容不迫,理亏是对方嘛!可是,知易行难,不知届时会是何等光景,以致弄得自己手足无措。

  还有,左思程会不会问起左嘉晖来呢?他是嘉晖的生父,他有权知道儿子的成长,他甚至可以要求跟他见面。

  见面?父子的相逢是否意味着一个新的局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自己的反应是什么呢?是欢迎?抑或抗拒?一定是不知所措。

  这么浑浑然地想下去,才在刹那间惊觉,左思程根本不知道有左嘉晖的存在,不是吗?儿子出生时,左思程怕仍在卿卿我我的蜜月期。

  唉!想得太远了。也委实期望得过多。

  整整一个星期,赛明军都没有在写字楼内碰到左思程。这位上任的新官,大概也忙得不可开交。赛明军说到底还未爬到直接向董事报告事务的职级,这么多个高级经理,几时轮得到她了。

  不是不气馁的。赛明军为了把自尊心保护得好一点,拖长它将受重创的时刻,她有时也下意识地多往外头跑,宁可扑来扑去的巡店,好过坐在办公室内,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怕相见不如不见。

  如此的惶惶然不可终日,无非是一个道理。赛明军心里,有个小声音,静静地告诉她:“矛盾只为你仍爱左思程。”

  没有比这更悲哀与无奈的了!

  事必要爱一个自己不能爱、不应爱的人,那种挣扎是凄厉的。

  赛明军为了终止起伏的思潮,唯一的办法就是作短暂式的逃避环境。她抓起了手袋来,准备巡店去。反正很少入新界的商场巡视,也是时候对那些店作突击检查了。

  正踏出办公室的门,就碰到小图。

  “正想告诉你,左先生有请,到他办公室去。”

  赛明军愣一愣。

  要来临的考验,终于在这天大驾光临了。

  她点了点头,把手袋交给小图,下意识地挺一挺腰,就走。心头有种赴刑场去从容就义的壮烈。

  赛明军的办公室跟左思程的并不在同一层楼,所有董事的办公室都在建煌大厦四十楼,四十一楼则是宴客用的餐厅。这两层楼其实是复式设计,方便董事们招待嘉宾。

  这个三层楼的路程,其实也只不过两分钟内的事。赛明军却像过着了有生以来最惴惴不安、不知祸福的艰难时光似。

  叩门进去,房内人不只左思程,且有韦子义在内。想必是名副其实的业务会议。

  赛明军的心完全没有安稳下来的迹象。她是有一点点解脱的感觉,但又很明显地难掩失望。原本在心里头打算回答左思程的那些问题,完全用不上了。

  根本不是赛明军想的那回事。

  左思程一待明军坐下来,就谈公事,说:“听韦总谈起你这几年在建煌的表现,真是可喜,我们都对你有更殷切的期望。”

  这当然是门面话,但,赛明军不晓得答,她觉得突兀。左思程跟她还要如此的装腔作势,实在尴尬。

  赛明军因此只赔了一个笑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左思程继续款款而谈:“我们审阅过账目,觉得今年营业额的提升预算一定要比去年高出40%强,才算合理。因为我手上得到的一份资料显示,同业的生意额上升比例较我们为高,若取两年的平均数值计算的话,今年的营业额就非要加强过一半不可了。相信你必定会同意,自己必须做得好之外,还是要比别人好的。”

  这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吗?

  赛明军顿时呆了。

  跟左思程交手的第一招,对方就如此不留情、不留力地重捶出击了?

  在这天之前,赛明军从没有想过自己在建煌集团内是有罪之身。

  当然,权操在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按照这个方向想下去,真是太不得了。怕下一分钟,自己就禁耐不住冲动,站起来,转身就走。

  赛明军于是望了坐在她旁边的韦子义一眼。他身为行政总舵主,业务成绩的总负责人,且看看他的面色及意见行事,是比较安稳的。

  韦子义当然明白赛明军征询的眼神,于是说:“我相信我们要了解左先生的意思,相信他要的是精益求精。希望我们去年18%的骄人增长,更进一步。”

  说完了这句话,有很短暂很短暂的空隙,谁都没有作声。

  很明显地,左思程没有立即附和韦子义的这个推论讲法,是令赛明军更心寒的。

  韦子义赶紧填补冷场,竟也不避嫌,硬塞左思程一句:“左先生,我说得对吗?”

  左思程脸上的笑意很朦胧,他说:“可以这么说的。不过,我们办事的宗旨是不记当年,只管今天与明天,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可。”

  不记当年?

  赛明军凄然一笑,微垂着头,不再看左思程了。

  韦子义与赛明军退出左思程的办公室后,明军讷讷地:“韦总,到你房间去小坐一会好不好?”

  言下之意,是有事跟他磋商了。韦子义当然并不拒绝。

  坐下来后,赛明军欲言又止,根本都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倒是韦子义先开了腔:“我看新官上场,总有一种心理压力,要破旧立新,当发觉旧时成绩实在不错时,就要求再进一步,别无其他不善意的成分在内,我们大可放心。”

  赛明军真感谢韦子义,分明箭头是指着负责营业额的她而发的,身为上司非但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还一力承担,表示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们大可放心”这句话,用单数或双数讲出口来,是差得太远了。

  明军点了点头,只是一个肯定自己思维的动作,赞同韦子义的见解。她说:“韦总,我不想干了!”

  “别傻,有什么大不了呢?只不过要求我们把预算提高。原来今年打算做一亿生意的,不就提升到一亿五千万为指标,努力干去,如此而已。”

  当然,达不到预计的指标,没有人会被拉去打靶。

  不过,年底检核工作表现时,又叫人如何交代了。

  “韦总,今年贸易局早已有数据显示,百货业正在衰退,有5%强的生意跌幅,怎可能还做到上升40%呢,根本是天方夜谭!”

  “他或许是求胜心切,且为同业的一些资料数据刺激才着急,要我们额外催谷盈利。他之所以传召你,全为把这个宗旨表达出来,让我们放手干去。”

  “他的那份同业数据,是从哪里来的?你有没有向他要副本来参考?”

  “没有。”韦子义摇头。

  “为什么呢?我们也得看到真凭实据,才有所依归。”

  “天下间有几多真凭实据,可以昭告天下呢?”

  一句话恍如暮鼓晨钟,赛明军顿时清醒过来。

  姜一定是老的辣。韦子义不会开口问左思程要证据,因为坐上位的人要是立心巧设名目,折磨下属,这场宾主之战,在下位者是输定了。证据几时都可以伪装出来。若借口是真有其事的话,更不可转圜地要从速改善进步,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既是殊途同归的一回事,又何苦要穷追猛打地更增对方的厌烦?

  对的,同业业绩如何只不过是一道桥梁,为了要引导自己在工作上多吃点苦头而已。

  是不是左思程的第一招?

  赛明军闭一闭眼睛,感觉上自己的心绞扭成一片,压在胸口,不舒服到极点。

  “明军,回去工作,别令对你有信心的人失望。”韦子义这么说。

  明军若再婆婆妈妈地苦缠着同一个问题研究,就是太不识大体了,只好引退。

  竟日的思潮都在重复一幕又一幕与左思程相见的情景,耳畔响起的又一直是左思程那番骤然听上去便觉是纯粹在商言商,而实在寓意深远的说话。

  然而赛明军难禁忧虑,难掩惆怅。她希望是自己敏感,但在商场驰骋多年,多少有点阅历与经验,晓得分析上司与客户的说话。没有人在今天肯把话直说,都是借形会意,指桑骂槐。故此重要人物的一句话,一个表情,都代表一重深意,要求对手自动探索,采取合适的相应行动。

  左思程已摆明车马,一切公事公办。开头对赛明军的赞赏是不可避免的对白,戏肉还是在营业额未及别家百货商场可观一事上着眼。很简单的一个推论,左思程开出了难题,限今年之内,创造奇迹,否则,就大有借口了。根本不用谁开声,赛明军也会觉着压力而请辞,于是万事皆休了。

  左思程不是已直截了当地对赛明军说了:“我们办事的宗旨是不记当年,只管今天与明天”吗?

  这一夜,赛明军睡在床上,她紧紧的咬着被角,似乎要把全身的孤寂,都通过这股劲力宣泄掉算数。

  她想念曾有过的卿卿我我日子,想念在一个强有力的臂弯内所享有的温馨,更想念那深入她体内而至她心深处的一道爱情烈焰,融和着一种兽性的满足,把她燃烧至变为灰烬。过程其实是柔情与激情的组合,是浪漫与荣耀的结晶。

  赛明军是无法把左思程撇除在思想之外,摈弃于睡梦之中的。

  以往,在生活圈子内根本不存在着左思程,那是疗治创伤的特效药。不是能否淡忘的问题,而是不蓄意碰撞伤口,总是比较容易结痂的。

  相反,把一盒香喷喷的巧克力放在一个已经有蛀牙的小孩跟前,那种寂静的引诱,比浑身是劲的热女郎向男士们拼命抛媚眼,还要更具陷之于不情不义的威力!

  这些天来,日子是怎么样过的呢?

  赛明军不得不苦笑。

  早上的联席会议,一向由韦子义主持。最近,左思程会得久不久列席。

  他出现在会议席上时,赛明军跟他面对面整整一小时,心是狂跳不止,不住在忧虑,会不会有一句半句令自己难堪的说话,借助公事为借口,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眼神飘送过来,象征着事有转机?会不会有一宗半宗的事件被提出来讨论,在传达一份左思程的压力或关照?

  一千一万一亿个可能性,会得随时发生,随时冲着明军而来,随时为她带来更大的震荡!

  如果左思程那个早上没有出席呢,也不是等于可以舒缓一口气了,那种希望他来,最底限度可以一见的正面期许,跟巴望他不要出现,相见不如不见的负面惆怅,一样轮流折磨着赛明军。

  在她的其他工作接触中,分分钟听到同事们提:“且看看左先生的意见如何?”

  “左先生把档案批出来了没有?”

  “左先生真棒,他料事如神,把那些供应商的心事,都看得一清二楚!”

  “左先生会不会准许我们的业务行动?”

  一天之内,听到左思程的名字千百万次。

  那种感受,绝对容易形容,真真正正是倒泻了五味架,甜、酸、苦、辣一齐来。

  就活像这天的中午时分,几个部门的同事约好一同去吃午饭,一坐下来,叫了菜,话题就定必围在公司的人事上头转。

  那位负责玩具部的经理廖信芬,就带头说起了一个近日众同事百讲不厌的话题:“左思程真是个能干人,我听以前在谢氏地产跟他共事过的同事,都一致有此批评。他不但有头脑,且最难得的是肯斗肯拼肯捱,精力似是无穷无尽,非等闲之辈可比。”

  “除公事之外,还要服侍谢家小姐,这怕就更需旺盛至极的精力不可了!”财务部的潘铭辉俏皮地加了这几句话。

  “心术不正!”其余的两三个女同事齐齐喝倒彩。

  “怎么算心术不正?是你们这些小姐心歪念邪罢了?我说的都是实在话,谁不知道谢家这位小姐顶难奉侍,出了名的小辣椒,要她驯驯服服,岂是易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不会错。我看,我们左董事要策骑这只遍体镶金镶银镶钻石的脂胭马,是真要费劲的!”

  “总的一句话,食艰难。”另一位男同事,任职工程部的周友答了一句。

  “究竟谢家有多少位公子小姐?这嫁给左思程的一位,很得谢书琛的心吗?”廖信芬问。

  各人开始时有点面面相觑,跟着,廖信芬指着公关经理韦惜苓说:“惜苓,你是个能知天下事,资讯爆棚的人,你来说!”

  韦惜苓呷了一口茶,清一清喉咙,答:“谢书琛的原配范氏诞有一子一女,现今嫁左思程的一位,正正是谢书琛侧室关氏的独生女,因为谢关氏这许多年来都独宠专房,故此这位谢家小姐谢适元,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你见过这位谢家小姐没有?”同事们都追问。

  韦惜苓点点头。

  “长得怎么样?”这又是个人人都极有兴趣的问题。

  “除了她的家庭背景外,乏善足陈。”

  嘘声立时间四起,廖信芬说:“真是难怪听众喝倒彩,形容得细腻一点成不成!”

  韦惜苓笑道:“我忘了形地给你们讲故事,可是由你们负责养起我了。一传十,十传百,饭碗因而被打破的话,谁可怜!”

  虽是笑话一句,却有无可否认的真理与无限的感触在。世界艰难,谁敢轻率地以下犯上。

  赛明军一直没有作声,一顿饭打从背脊骨落,辛苦得难以形容。

  左左右右的周围一干人等,都突然变作牛鬼蛇神似,缠着她,硬迫她听那些不爱听的报告与说话。

  赛明军有时真想伸手掩住耳朵,再不要听下去。

  但愿左思程的人、声音、名字、有关他的一切,都早早远离自己,才会捡回半分宁静与清醒。

  多日以来,赛明军都未曾畅憩地睡过一觉。

  没有发恶梦的那个晚上,就叫做平安大吉了。

  曾有那么一次,赛明军在梦里,拖着嘉晖,回到那建煌的写字楼来。

  她伏案批阅文件,儿子伏案做他的功课。

  母子二人都勤勤力力,埋头苦干。

  就在这平和安乐的一刻,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儿子抬起头来一望,欢天喜地的喊:“爸爸、爸爸!”

  然后飞扑到他父亲身上。左思程一把将儿子抱起,任由左嘉晖抱着他的脸,拼命的亲完又亲。

  嘉晖回转头来,疑惑地叫嚷:“妈妈,你过来,妈妈,你过来!”

  赛明军扔下一桌子的功夫,正要走过去。忽然之间,闯进了一名艳妇,还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孔,只见她不由分说,就自左思程的怀抱抢走了小嘉晖。

  嘉晖吓得呱呱大哭起来,忙乱地拼命挣踢着那双胖胖的小腿,狂嚷:“妈妈,妈妈救我!”

  赛明军这就要闯过去跟那女人拼命,誓要把儿子抢回来。可是,天,左思程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过去。

  “思程,那是我的儿子!”

  明军跟左思程纠缠起来,还未挣脱,就听到儿子一声惨叫,眼巴巴的看着那女人把左嘉晖扔出窗口外。

  赛明军吓得自床上猛力坐起来,额上的汗渗流一脸,薄薄的睡衣贴住背脊,寒栗得使她不住打冷颤。

  她稍一定神,立即飞扑至儿子的睡房去,亮了床头的小灯,清清楚楚地看着嘉晖仍睡得好熟好熟,再伸手摸摸他的头、脸、手,都那么真切、实在,如假包换,赛明军才吁出大大的一口气。

  真要再如此恶梦连连的话,她宁可失眠,不再入睡算了。

  日子在只有自己深知的难堪难过难为之中度过。

  赛明军在私情上不错是柔弱温和一如一潭碧水,但,在公事的处置上头,却是硬当当、直挺挺的,一切都以公司的利益为大前提。

  这最近,公司决议把很多个在大商场内的百货店装修,以便能容纳更多类型的货品。在挑选货色以及决定跟那些供应商合作上头,赛明军一向有自主权。各个部门的买手均要向她作汇报。

  认真来说,明军的这个总买办位置,是很能有油水可捞的。只要赛明军首肯,那些供应商便可把旗下的货品,放到本城顶尖儿的几十间大百货店里发售,更遑论,结账的方式如果得到宽松一点的百分比,就益发能催谷盈利了。

  故此,赛明军的青睐是生意上之成败关键。

  明军呢,就是明知自己的批核与承诺,价值千金,她为了避嫌,绝少绝少跟供应商有私交,连请她吃一顿便饭,都难比登天。

  明军是个仔细而又谨慎的人,对于自己性格上的清白,尤其紧张。

  她只看谁个是货真价实,就跟谁合作。其余一应人情,绝少被受考虑。

  这个作风已经建立多时,亦已为行内人所熟识,甚而传诵。

  其实事情往往是有因始有果的,就是因为赛明军忠诚正直,才会如此的受到韦子义重用。

  由于建煌集团系列的各百货店装修,明军为了挑选新品种货色,这星期极之忙碌。

  有一家专门制造人造首饰的供应商,跟赛明军接触,希望能租用到一个小角落,以便他们能即席示范及介绍人造首饰。

  这个生意意念倒是新鲜的,顾客可以把家中的零碎杂物带到店来,譬如说是几根皮带、一粒钮扣、一个外国的辅币等等,交给营业小姐,她很快便可以帮顾客设计出一个饰物来,所收的费用无几,非但废物利用,添一番新风采,且还即席在人前表演,使店内有一番热闹。

  赛明军觉得十分有意思。且这个人造饰物的生意概念是由一位年青的姑娘,叫傅守怡的创建出来。她的这种创业精神,很得明军钟意。

  傅守怡才不过二十五、六岁,原本在一间日本百货店当售货员,每天对牢那些少女专用的头上与襟上饰物,忽然兴起了这个念头,回家去东拉西凑,一见到琐琐碎碎,要扔未扔的东西,她就变个花样,将之变成饰物。也许真有点天分,把制成品带回公司去给同事欣赏,都赞不绝口。

  还试过两次,她把创作的饰物掏出来让同事观赏时,碰巧有顾客来,竟看上了饰物,要求割爱。这给傅守怡的鼓励太大了。于是干脆撒手去干。

  傅守怡纠集了好几位同年纪的同事和朋友,专心研究起制作来。然后,傅守怡首先辞了工,开始物色市场。因自己在日本百货店工作过的关系,她晓得如何摸索百货业的门路,这就是她毛遂自荐,要求见赛明军的经过。

  她给明军说:“我是个负责任且求取进步的人。目前,我们公司规模不大,人手不是太充裕,且这种工作要有创意、有美感的人才可以胜任;故此,我只希望能租用三个百货商场的柜位,让我们有所表现,再逐渐的全线经营,可以吗?”

  赛明军本身是个从低层爬上高处的人,对白手兴家的创业者至为尊重,当然很愿意给傅守怡这个机会。

  合作的条件已经商议得七七八八。傅守怡每个月在百货店内所做的生意,要抽30%给建煌;此外,必须要有一个营业额的底线,作为租值的保障。这些,傅守怡都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于是赛明军把多间百货店装修后的货品类别安排,都做了一个报告,交给韦子义。

  当然是很顺利的获得通过。根本上,除了明军的工作信誉之外,也不过是一盘显浅的生意数目而已。多少地方承担若干租值,用若干灯油火蜡,支付若干人手薪金,再在货品上产生多少盈利,那个平衡之后的盈余,确是在每年预测的利润之内,就是值得批准试用的供应货品了。没有太大的花巧可言,韦子义当然是放心的。

  然,报告获得批准后三天,韦子义急召赛明军,既尴尬又为难地问她:“你跟那人造首饰的供应商签了合同吗?”

  “这个下午就动笔了。”

  韦子义吁了长长的一口气,说:“权且暂缓吧!”

  “为什么?”赛明军直觉地问:“约虽未签,但口头已经作实了,我们需要讲口齿的。”

  “这个我明白。”韦子义点点头:“但,上头有命,那百货店的三个柜位位置拨给化妆品使用。”

  “老总,这不是个明智之举呢,化妆品占用的位置已经足够了,再多给地方,化妆品的最高营业额也不过如是,那岂不是平白浪费了发展机会。我们是真的寸金尺土呢!”

  赛明军非常着紧地向韦子义解释,一时间竟没有把韦子义刚才的说话作细意的分析。

  韦子义清一清嗓门,说:“明军,你争辩争取的对象错误了。”

  就只这句简单的回话,有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权操自上,要知道幕后操纵掌权者是谁,并不是太困难的一回事。

  赛明军忽然觉醒了,且情不自禁地嚷出声来:“是左思程吗?”

  而韦子义没有回答,他站起来,随手抽了一支香烟,燃点着,连连吸了几口,似在思索一个颇严重的问题。

  事实上,他说话的反应,已经等于向赛明军透露了真相。

  除了左思程反对,没有人有资格、有心思会有能力、有资格、有心思去阻挠赛明军的营业计划。

  为什么呢?

  纯粹是商业决策上观点不同?意见互异?抑或有其他?

  这是韦子义苦苦思虑的问题,却并非赛明军的疑惑。后者心里有数,苦于无法言宣。

  赛明军是意兴阑珊的,上头既已有训令要改,还噜噜苏苏的要答案,似乎只有自讨没趣。

  如果对方有诚意将整件公事的安排作个讨论,交换意见,只消开一次简短的会议,就可以了。怎会像如今的,透过韦子义传达旨意,这就等于不用商量,毋须审议,只一意孤行,令出如山了。

  赛明军轻轻的叹一口气,站起来,对上司说:“我这就去善后吧?”

  何必要不自量力、不知情识趣、不计较后果的争?就算是争,也是白争的。

  何况,赛明军对左思程从来都未争过。

  当赛明军走出韦子义的办公室时,被对方叫住了:“明军!”

  赛明军回转头来,望住了一脸狐惑,欲言又止的韦子义,问:“还有别的嘱咐吗?”

  “你不打算据理力争?”

  “有用吗?”赛明军差点要加多一句:“连你都不敢争,我怎么好越级挑战?”

  赛明军当然意识到韦子义在接收左思程的主意时,已经明了进退得失的尺度,任何一个有相当地位的人,都会坚持一条万世不易的道理,不打无把握的仗。

  韦子义实在禁耐不住一份浓烈的好奇心,说:“左思程在别的公事处理上都非常的合理而漂亮,我奇怪他会作出这个决定来?”

  “任何人都不可能分分钟英明神武,这是我们要接受的事实。”赛明军的这个答案,是为左思程可能有的私心遮掩得很好了。

  “没有其他的解释吗?”

  韦子义说这话时,瞪着眼看牢明军,一点放过捕捉她神情语调的打算都没有。

  明军只摇摇头,就引退了。

  韦子义今天是极不方便开门见山的问:“你是不是跟左思程有什么过不去的渊源?”

  这里头的文章,究竟如何写法,还未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或者左思程真如赛明军所说,在行政决策上头,十清依然有一浊,亦未可料。

  又或者,人与人之间讲的全是缘分,某人对某人,不相不认,依旧可以有成见。世间更多的是虽无过犯,面目可憎的个案。

  无论成因如何,后果是要面世,同时接受批判的。

  才上场不久的主子,他的行止一定触目,为什么?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只在于摸清楚新贵的眉头眼额爱恶欲,好走上一条仕途的康庄大路,不要轻率地把准备好的马屁拍在马脚之上。

  因而,很快整个集团内的人就意识到赛明军的工作,不一定合上头的口味。

  谁在老板跟前得宠失宠、得势失势,才是打工仔一天里头要着紧知晓及配合的事情。那一间机构都一样!

  赛明军是要开始备受一些火速跟红顶白者的冷落了。

  究竟是否敏感呢?不得而知,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同事前来向小图打听明军午膳时是否有约。

  大多数人习惯看定了情势,再作分寸。在未了解大局时,最安全的策略是先置身事外,不表态,不泄露行藏。跟赛明军是一路上的人,抑或是君子之交,还是根本上有宿怨、是世仇,都有待上头的嘴脸清楚明朗一点时,再作道理。

  走到社会上头干活,学习做人,重要过做事。

  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令赛明军最辛苦、最难过的,还不是那些见高拜,见低踩的迹象,而是当她面对傅守怡,而回绝她的合作申请时,似在无情地一掌打在手无寸铁的妇孺身上,那么的叫她难受、叫她觉着自己的卑鄙。

  傅守怡在听到赛明军的决定时,脸上难掩一份功败垂成的失望,她努力的瞪着眼,低声下气地说:“赛小姐可否尽力帮帮忙?”

  真是太叫赛明军汗颜了,这个忙无论如何帮不上,连一个较得体的解释也欠奉。

  她只能狠一狠心,说:“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们跟你再合作。”

  目送傅守怡缓步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像送走了自己的良心似。赛明军肯定所受的困扰,不下于傅守怡。

  最感慨的是,一个有志气的女人要创业,要在人前生活得漂亮,所遭受到的压力与阻碍,说多大就有多大。飞越困苦,跃登彼岸,谈何容易?

  赛明军当然可以想象到傅守怡的失落与哀伤,她只有期盼有志者事竟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只要她坚定创业的意志,终于会有出头之日。

  反而,回顾自己,横亘在眼前的恩与怨、情与义,重重叠叠,挡住了视线,见不到前景。

  稍问自己,连半点冲出重围,求个天外有天的志气都没有。

  这些日子来,她活得像只鸵鸟,等闲不把头伸出沙堆外张望,怕见人情、怕看现实。

  什么兵来将挡?根本是挡无可挡的。

  干脆承认是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钟算了。

  明军的委靡与无奈,连小儿子都发觉。

  这一夜,赛明军蜷伏在客厅的梳化上,一动都不动,眼神是空洞时,整个人像只剩一个躯壳,搁在客厅内,尽所谓陪伴儿子做功课的责任。

  过往,明军是会精神奕奕地坐到嘉晖身边,手里拿本书,一边阅读,一边伴读。要不,就是批改公文,沙沙沙的,清脆玲珑,像蚕虫吃桑叶般,把纸上公事一宗宗处理掉。

  只是近来,赛明军提不起劲工作,连思考问题都无法如愿,是如假包换的想都不敢想。

  想来何用?谁有能力改变一个负心人的心意?谁有胆识勒令他手下留情?

  想下去,只有更伤心、更气忿、更彷徨、更觉何以为人?

  赛明军又一次的在人生历程上,深深的觉得自己走投无路。

  小晖晖老早已蹲在梳化前,凝望着发呆的母亲,而明军仍不知不觉。

  直至晖晖伸出胖胖的小手扫抚着母亲的脸,明军才惊觉,笑问:“你做完功课了?”

  “做完了。妈妈,你在想什么?”

  明军真想答:“想你的爸爸。”然,她无法说得出口来。

  只道:“我在想,晖晖会不会肚饿了,要不要弄什么宵夜给他吃!”

  “不饿,不饿!”嘉晖拼命的摆着手:“你赶快去睡觉吧!妈妈,你很累了,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明军的眼眶湿濡,一把拥抱着儿子,实在太感动,太安慰了。

  这么小小年纪,已晓得抚慰亲心,知道母亲的劳累,将来,自己是一定有好日子过的。

  振作起来吧,赛明军!

  要走的路,漫长而崎岖,可是,不要紧,一定会有安乐的一日。因为有这个小乖乖之故。

  赛明军收拾历乱情怀,重新投入工作。

  建煌集团辖下的几十间百货店,营业总指挥是赛明军。自从谢书琛家族成为建煌的控股股东之后,赛明军就一直有个极初步的构思。她希望把那些在谢氏名下商场内开设的百货店,重新部署。

  百货店的生意是否兴隆,地点占很大的因素比重。有些盈利不高的,赛明军一向主张将之结束,再把人手资源另作安排。相反,如果店铺开在购物力强的地点,真是恨不得快快拓张。

  当然,收缩与拓张都在乎业主的将就与否,现今有部分丽晶百货店的地点根本是谢家物业,就好讲说话了。

  于是赛明军这一次准备好好巡察几个地处谢家商场内的百货店,临场审视可行的伸缩性。

  她先到邻近中区的太盛广场去,这家建煌辖下的百货店,营业额好到不得了,明军希望在即将放盘租售的太盛广场第二期,能得到一个好的铺位。

  负责租用物业的另一个部门主管冯源滔,已经屡次请赛明军把理想的店铺尺寸告诉他。如今,同一个大老板做后台,应更不成问题了。

  明军走进店内,视察着营业情况,发觉售货员都忙个不亦乐乎,根本不劳跟她打招呼。这现象其实是好的,明军才不要下属待她如女皇般夹道欢迎。若然果真如此,只表示两种情况,一是生意淡薄,职员都百无聊赖,难得等到个对象去纠缠,以消磨时间。二是疏忽了勤奋工作的踏实态度,变为口甜舌滑,左右逢源,这种职员要来作甚?

  故而,赛明军是非常悠然自得的在百货店内巡视,心头有种因业务甚上轨道而生的喜悦。

  走过了化妆品的柜位,忽闻有把女声提高嗓门苛责售货员,说:“你这是尊重顾客的行为吗?分明大字标题写明买满五百元就赠送一个化妆箱的,为什么我们不在此列?”

  那售货员慌忙赔着笑脸,解释道:“太太,是这样的,只能一张单子买满五百元才有赠品,换言之,我们的目的是鼓励单一位顾客得到这种多买多送的特惠。”

  “笑话不笑话了?”另一位年纪较大的女士,摆一副不屑的表情出来,说:“我们是一家人,合共买满了五百元货品,你不一样是有同等的营业额,这是什么一条招徕之术?我要见见你的主管,跟他评评理。啊!原来建煌的百货店营运得如此一团糟,难怪要急急易手了?”

  赛明军在一旁听了这番话,心上老大不舒服,不得不挺身而出,作个调停。

  她很和善地跟那两位女顾客打招呼,说:“两位太太好,我是赛明军,主管这店的营业,可以让我跟你们解释一下这个赠品的情况吗?”

  赛明军礼貌地伸出手来,却落了个空。她也并不把这份尴尬放在心上,继续温柔地说:“如果刚才两位太太要买的化妆品是由同一位付钱,以同一张收据出示换取赠品的话,我们毫无异议。比方说,如果所有顾客都把他们的收据集中起来,换取赠品,那岂不是违反了我们鼓励客人多买多送的宗旨?”

  那年青的一位太太,睁着眼看赛明军,眼神带一点点的不屑,跟她浑身嚣张至极的打扮,倒是配衬。

  明军也稍稍把对方打量,发觉她的衣饰,全部是极品名牌。穿名牌货色的女人一般来说有两种,一种是闲闲的、优雅的,专挑那些不是极内行的人不会看出牌子来的货色穿着。另一种呢,偌大个招牌,放在最抢眼的位置,或是穿那些在杂志上卖过九千九百次广告的服饰,教完全没有资格买名牌穿用的士女都一望而知是何货色。

  这面前的一位太太,就是后者。

  不能说她不艳丽,然,的而且确带一点伧俗。

  还在私心品评对方时,已经听到她说:“谁会有空硬凑在一起,为了要把你们的赠品拿到手而后快呢,你的这个比方打得完全不合理。”

  年纪较老的一位太太立即插口:“何必跟她们理论,我们若要赠品的话,成箱成箱扛回家去也可以!”

  “对呀,等下就偏要烦这位叫什么?赛小姐的帮这个忙,看用不用出示购物收据?”

  赛明军完全不明所以,只一味温和的答:“我不明白两位的意思,或者……”

  “用不着你明白,等下你自然知道。”,正在言语纠缠之际,有一位高大而英俊的年青男士,轻轻挽扶着另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那位老太太说:“东西买完了没有?车子在外头不能久候,会抄牌。”

  “买完了,这就走吧!”原先那位年纪稍长的太太对后生一位说:“回头嘱你的丈夫给下属一个教训,也是时候了,有眼不识泰山。”

  一行四众就这样离开百货店了,赛明军目送着这批顾客离去,心头有无尽的感慨。

  世界上不明事理的人这样多,天天的纠缠,日日的瓜葛,无有已时,教人疲累至欲哭无泪。

  售货员跟赛明军说:“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明军笑笑,安那售货员的心,说:“不用担心,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投诉也属枉然。”

  事实呢,并不如此。

  翌日,赛明军接到人事部一张通告,把昨天那位负责化妆品的售货员刘小芬革职查办。理由是接到有关昨日事件的投诉,认为她不尊重顾客,影响公司形象及体面。

  赛明军吓一大跳,这怎么可以?

  如此行径,不只是有欠公平,而且是热辣辣的给明军一巴掌似。她当时在场,并同意及支持售货员的做法,如果要大兴问罪之师,应该把矛头指向她,不应该拿低级职员开刀。

  赛明军立即转动内线电话给人事部的经理黄太。因为群姐的关系,明军跟黄太有点交情,且已是多年同事了,故此不怕开门见山就说:“不应该开除刘小芬,她是无辜的,我昨天刚好在店内,目睹及知悉一切。”

  黄太在那一边问:“明军,你办公室内有人吗?”

  明军答:“没有。”

  对方之所以问,一定是有什么知心话要说,不便被其他人听到。

  “明军,下字条要革职查办的人不是韦老总!”

  “谁?”这是赛明军下意识的反应,随即她心上的温度骤降,跌至零点。

  还未等对方回应,她又不期然地喊出声来:“天!是左思程吗?”

  “明军,刘小芬开罪的客人,不是等闲之辈,正是主席的太座与千金,也就是说,左思程的妻子。”

  明军心内霍然亮起一把怒火,按息了对讲机,不由分说,直趋左思程的办公室。

  她铁青着脸,对坐在左思程办公室门口的秘书说:“请通传,我有急事要见左先生。”

  秘书看明军的脸色,就知道事态并不寻常,立即按动对讲机,说:“赛小姐现在办公室门外,有要事要见你。”

  传来左思程淡淡地回应:“只赛小姐一人么?”

  秘书答:“对的。”

  “请她进来吧!还有,我在等谢适文先生,如果他来了,别让他久候,请他进来,赛小姐不会逗留太久。”

  明军再没有闲情剩意去留心这番话对她的尊重程度,她只有一个热烈的意念在脑海里,左思程要对付她,压制她,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殃及无辜。如果对方以这一招去迫她辞职,也能接受,只要把刘小芬留住,还她一个公平。自己跟左思程的账,应该另外算。

  明军推门走进左思程的办公室内,思程立即问:“有什么事吗?”

  “刘小芬是无辜的。”

  “你指哪个售货员?”

  “若连人家的名字都不曾记得,可见你并没有查询过发生的事,就下了这个判断。”

  “对。”左思程直言无讳,毫无愧色。

  “就因为她开罪了你的妻子。”明军冲动地说了这句话。

  “明军,请别借题发挥?”

  “借题发挥”四个字如泰山压顶,令赛明军惊痛莫名。

  左思程言下之意,以为自己因妒恨谢家小姐,而故意小题大做,或甚而无事生非。

  洞悉明军对左思程依然有极大程度的依恋,并不是令明军激动的地方。

  以为明军公私不分,不管青红皂白的袒护下属,才真真正正侮辱了一个安心出来社会做事的职业女性的尊严。

  左思程可以看不起赛明军,因为她仍然忘不了他,依旧求庇乞荫于他的屋檐之下。

  然,左思程不能对尽忠职守的下属,加以莫须有的罪名。在烈日当空之下干活,凭自己一双手生活的女人,最尊贵的是工作上头的理直气壮与来清去白,不容别人染污,不可被人诬告。这些委屈如果都要生吞掉,就连支撑着残躯两餐的力气都褫夺了。

  因而赛明军非据理力争不可。

  “刘小芬没有错,我昨天在场。如果有开罪了顾客的地方,我待她顶罪,你把我辞退好了。”

  “一个小职员的去留,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

  “义之所在,责无旁贷。”

  “似乎没有更佳的安排与选择,是不是?”

  这句话就等于同意明军的建议,接受她请辞了吧!

  刹那间,明军呆住了。

  是不是过分冲动,把自己困在墙角,再无去路,抑或长痛不如短痛,这么一种畸型的宾主关系,应该早早就予以结束,图个干净,何必苦缠。日日狂吞那一口嗟来之食,总会抵受不了;那时,就连死也死得不清不白了!

  思路完全在这一刹那混淆之际,有人推门而入,先给左思程打了招呼,再向赛明军微笑点头,且伸出手来,跟明军一握,说:“我是谢适文,谢书琛是我父亲,赛小姐,你好。”

  左思程问:“你见过赛明军?”

  “昨天在太盛广场碰见过面。就在适元无理取闹地大发她的小姐脾气之时,我在场,思程,看来,我这妹子没有因为幸福的婚姻生活而改变多少她刁蛮的性格。”

  左思程尴尬的笑了。

  “赛小姐应付顾客的态度与耐力都是一流的,我且由衷地敬佩你的责任感。”

  说这话时,谢适文很诚恳地看牢赛明军,一点都没有伪善的成分。

  一时间,左思程语塞,赛明军无言。

  谢适文继续款款而谈:“我刚自外国回来,加盟建煌,将来同事之间,有极多的合作机会,有什么艰难,请随便找我或思程讨论,总会想出个可行的妥善办法来!”

  谢适文这么一说,左思程立即插口:“既然昨日之事,适文在场目睹一切,那就不应怪罪刘小芬了,就麻烦明军跟人事部照会一声,不必采取什么行动了。”

  是左思程真的相信谢适文的在场力证?抑或是他顶会做人?一听谢适文的口气,生怕赛明军即席在这位正牌太子爷跟前投诉,后果差不多肯定是赛明军得直的,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弄得自己最后下不了台。

  两个推测,当然以后者的成分居多,然,赛明军都不及细想了。

  她要深究,又有什么用呢?

  既老早抱了先骑牛,后马的决心在建煌呆下去,在未有可策骑的骏马出现之前,能安稳局面就不必多生枝节了。

  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左思程对自己恩尽情绝,甚而是铲除自己而后快,对短暂时间内不得不跟他相处的情势,非但一点辅助力量也没有,简直只有适得其反。

  绝不能让自己朝那方向想下去,自讨苦吃。

  什么叫忍辱负重?现今赛明军是太知之甚详了。

  她悄然引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下来,才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建煌的行政决策大权,自谢书琛的儿子谢适文回来履新之后,一分为二,分别掌握在谢氏的一子一婿手上,平分春色。

  谢适文的出现,在公司内的风头比左思程尤甚。

  不但由于谢适文个子高窈,俊秀倜傥,风度翩翩,更因为他平易近人,且未婚。

  所有建煌集团内的年青男女同事,都一致认定谢适文是一颗割切面积幼细的完美巨钻式王老五、任何一个女同事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只除了心如止水的赛明军是例外。

  连她的秘书小图都在一天午膳时,不住对上司说:“从没有听过你对太子爷的批评?”

  明军抬起头来,望住了一脸兴奋的小图说:“我为什么要批评他?”

  “我敢赌你是全公司唯一一个对谢适文没有兴趣的未婚女同事。为什么?”

  如果明军答,对方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关注的事,万一流传出外,入了当事人的耳,会生很多误会。凡事把一切责任往自己头上推是最好不过的,于是明军说:“我不同,我已有了儿子。”

  “有儿子的人也要择偶嘛!”

  “小图!”明军立即阻止她:“年纪青青的,不要胡乱说话。”

  “老实说,如果单讲外貌形相,我们觉得全个建煌,只有你跟谢适文最登对,又漂亮,又醒目,完完全全一对现代式的金童玉女,最难得的是你们都谦和,对下属尤其如是。”小图还神秘兮兮地加多一句:“好几位同事在早上看见谢先生独个儿在酒店餐厅吃早餐,可想而知,他没有女朋友,很孤苦伶仃的样子。”

  明军笑:“好了,笑话到此为止,请别再张扬,否则只有害事。”

  “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把你和左先生扯在一起讲,那谢家小姐的脾气,自从太盛分店一事发生后,不胫而走,真不知左先生是怎么样受的?他这个董事,真正得来不易。”

  “小图,你若还在这些无聊事上兜圈子,我就要通知黄太把你调走。”

  “调到谢先生办公室去任事,我倒是无所谓的;要不,我宁愿跟赛小姐一生一世。”

  赛明军拿一叠文件,打打小图的头,说:“别多言多语了,趁今午把这些文件打好,明早我回来签发,这个下午,我到新界去巡店。”

  小图吐一吐舌头,欢天喜地的接过了文件,就跟上司说再见。

  赛明军心想,年青而又没有遭遇过爱情浩劫的少女,情怀是轻快而可爱的。不像她,心上似是一片颓垣败瓦,乏善足陈。

  什么金童玉女?双宿双栖?怕只怕今生今世,连做梦也不会出现这么理想的情景。

  那位谢适文先生,不错,在这些天来的公事接触中,给赛明军留下一个极好、极开明、极通情、极达理的印象,他肯定是位好上司,有他在,也许可以缓和一下自己跟左思程的紧张关系与局面,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才一想曹操,曹操就在建煌大厦的正门出现。

  谢适文见到赛明军,和气地打招呼,跟着问:“吃午饭去?”

  “阿,不,我打算到沙田去一转,巡店。”

  “总要吃午饭的,是吧?”

  “到了商场,再买份即食午餐便可。”

  “我老想请你带我到新界参观我们的几间百货店,尤其沙田华园广场,是谢氏物业,我们正准备加建东翼,经营一间全港最大规模的百货公司,这可要借助你宝贵的经验了。”

  赛明军一时不知如何答腔,只笑笑,想了想才晓得说:“我也只不过有几年经验。”

  “足够我拜你为师。”

  明军又只是笑。

  “相请不如偶遇,我就这天跟你去巡店,好不好?”:当然不能说不好。于是当谢适文的座驾驶过来之后,他拉开了后座车门,让赛明军坐上去。

  正好是午膳时分,建煌大厦出入的同事众多,全都目睹了赛明军上了谢适文车子这一幕。

  尤其是其中两个人,心里有绝对不同的感受。一个是刚步出大门的左思程,他眼角儿瞟见谢适文笑着给赛明军打开车门,心口活像给重重地捣了一记似,莫名的震动起来,有一种难以言绘的困惑与担忧,怎地无由而至。

  另一个是在建煌集团大门口站着等候一班女同事一起去午膳的小图,她笑嘻嘻地抓住了身旁的一个女同事说:“看,我们赛小姐跟谢先生走在一起时,真的活像一对童话故事内的璧人!”

  这么巧,此番说话给左思程听进耳里,脸上更添一重苍白。

  明军在车内是正襟危坐的,也由于她根本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话题打破她跟谢适文之间的沉默。

  还是谢适文先说话:“谢家的人是否吓怕了你?”

  他竟这样子问,明军有些少忸怩;然,仍旧保持了镇静,淡然地说:“怎么会?”

  “那天,舍妹和庶母的行为是真令我们尴尬的。”

  “你们?”

  “对,我和母亲,你当时没有留意,其实我们刚一起吃完午饭,父亲要赶回地产公司开会,只我和适元陪她们走到百货店内买点零碎杂物,女人好像任何时刻也有东西需要买似的!”

  “对你来说,应属喜讯,否则百货店如何经营下去?”

  “你会不会是个例外?”

  奇怪对方有这么一问,语气声调都在告诉赛明军,对方的含意是友善而且迹近恭维的。

  赛明军微垂着头:“做什么事也要讲资格,我是卖花之人插竹叶。”

  “各有动人之处而已。”

  对方竟有此话,不期然让明军的心牵动一下。

  她想起了小图刚才跟自己说的那番话,悄悄拿眼看一看这位谢家公子,倒没想到,成了一刹那的四目交投。

  原来他也正在望她。

  明军快快的收回眼光,慌忙的抓着一个话题,说:“听说你有两个妹妹。”

  “对。两个妹妹,性格上是天渊之别,你应该先遇上别一个,对我们谢家人就会多点信心。”

  “为什么老是这副语调呢?”明军忍不住问。

  “我怕你已对我们有了偏见。”

  “下属从来都不可能有这番资格。”

  “你在工作上的表现一向信心十足,为什么对人际关系如此看淡?”

  “处事易,做人难,这是我的感觉。”

  “感觉有时会错,不可以一竹篙打尽一船人。”

  明军再没有答,她心里想,富贵中人,凡事风调雨顺,哪里知世情之变幻、人情之冷暖。

  跟这位太子爷分辩下去,又有何益。

  他们仔细地巡视完华园广场之后,又到扩建的东翼走了一遍,商量着初步的各个计划。之后,谢适文看看表说:“我们怎可以为公事而废寝忘餐了,现今腹似雷鸣,到快餐店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赛明军诧异地说:“你不介意?”

  “为什么呢?我在外国多年,每天中午差不多都泡麦当奴与家乡鸡,实在奇怪本城的人哪儿来这么好胃口,连午饭也要鲍参翅肚。”

  明军笑出来,第一次她平视这位老板,觉得他纯直爽快得可爱。

  快餐店客满,一个座位也没有,谢适文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到别家去?”

  “倒不如买了便当,跑到外头公园里去吃吧!”明军这样一建议,谢适文立即附和。

  两个人大包小包的抱着,直走向沙田那近几年才兴建的公园,面对着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倒是一身轻快、一心舒畅。

  二人选了树荫下的一张游人憩息的长凳子,坐下来,分吃着那两大包食物。

  谢适文狼吞虎咽的吃饱了,竟抱住那一大杯可乐,舒适地伸长了腿子,肆意欣赏园中景致。

  “香港能有这么宽敞的地方让市民大众享受,真是太难得。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你能走得动,所以才出此言。香港有五百多万人非与此城共存亡不可。”

  “你会走吗?”谢适文突然关切地问。

  “你意思是移民?”

  “嗯,你会吗?你考虑过吗?”

  “我根本是加拿大籍公民。”

  “啊!这么说,你可以在此长居,直至香港有变,甚至变到你无法忍受时,才作归计。”

  “可以这么说。”

  “那我可放心了!”

  说了这句话,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冷凝,还是谢适文大口大口的啜吸可乐的声音,调协了过分的寂静。

  然后,他补充说:“香港人材外流,情况严重。”

  “是的。”赛明军是这样应着,不期然又加了一句:“可是,人材再缺乏,还是有某个程度上的人浮于事,适合的人与适合的工要碰在一起是很难的。”

  “这是你的感慨?”

  “这是事实。”

  “不管是人与工,人与人亦复如此。”

  还没有等赛明军答话,谢适文又补充:“这可是我的感慨,当然也是事实。”

  赛明军觉得这位上司老实得出奇的可爱,她对他嫣然一笑。

  阳光自树枝树叶之间投射下来,使赛明军的笑容更添一重光彩与一番温暖,缓缓地荡过谢适文的心。

  谢适文实在有点情不自禁地瞪着赛明军,发了一阵子的痴呆。

  明军觉得不好意思,说:“我们回去了吧,我带你穿过公园的正门走出去,正好欣赏到一对好对联。”明军忽然又天真而轻松地问:“你的中文程度还可以吧!”

  “我想是可以的,虽是自小读洋书,还能念得出很多首唐诗与宋词。”

  “那就好,你会得欣赏那对对联。”

  赛明军带头,走回公园另一边的大门入口处,正好镶嵌两句对联:“两岸都成新市镇,四时犹带旧风情。”

  明军说:“是中文大学一位教诗词的讲师何文汇博士题的。听说,他是个现代才子。”

  “才子是额外吸引女孩子的,是不是?他们清高、雅致,不比从商者伧俗。”

  赛明军想了想,笑着答:“我们是同道中人,却不知是附和你好,抑或提出抗议?”听了这个回答,谢适文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贝齿,他笑得开朗,宛如头顶的阳光。

  钻进车里后,两个人似乎越谈越投契。

  沙田隧道的塞车情况严重得很,无端端呆在车子内个多小时。

  赛明军频频的看手表,谢适文问:“你有约?”

  “是的。”赛明军点点头。

  “非要迟到不可了,你看我们才过了沙田第一城,已经被前列车龙堵住,动弹不得。”

  “那真糟糕!”明军的确焦虑。

  她这一急,把刚才二人谈话的好兴致都打断了。

  “能够给对方一个电话,通知他有关塞车情况吗?”谢适文建议。

  “不能,没有用,他一定等得不耐烦。”明军是很自然的这样说着。

  她,并没有刻意地留神看谢适文的表情。

  当明军东张西望地以这个动作安抚自己烦躁的心时,偶然瞥见谢适文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她有一点点的愣然。

  绝对是心上一个没由来,无法解释的意念,驱使她作了如下的解释:“对方是个小孩子,他不懂得塞车情况,也不谅解。他只希望我能准时接他去参加一个小朋友的生日茶会。”

  赛明军如此一说,对方整张脸立即挂下紧张讯号,改悬轻松神态。

  谢适文说:“如果我们可以有一架直升机,那会多好。”

  “多谢你的关顾。”

  “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明军不期然地提高了嗓子问。

  “你觉得我言过其实?”

  因这一问,明军反而显得腼腆,不知如何回应。

  倒是谢适文落落大方地说:“我们现今是同舟共济的两个人,身为男的自然应该肩负起解决困难的责任。即使无计可施,也应该有一份诚意。”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好了。

  赛明军差点要鼓掌。

  然,她控制着心头那热烈的赞许,只以一个开朗的微笑回报。

  “有人知道自己焦急,还是可以稍减压力的。”明军这样说,算是直截了当的表示自己领情。

  “小孩子是你弟弟吗?”谢适文这样问。

  “啊,不,他是我的儿子。”

  “是吗?你这么年青,已有孩子了?”谢适文追问,又说:“多大了?长得怎么样?像你吗?抑或像他父亲?”

  不知为什么会一连串的问了这么多个问题?说话停止下来后,连谢适文自己都有一点点显得狼狈。他不应该有这种近乎失仪的表示。

  明军只好逐个问题给他解答。

  “我是很年青就生下嘉晖的。我看他是像我多一点,也许是经年与我为伴,相对日子多了所致。”

  “他爸爸做盛行?”谢适文又问。

  “啊!”严明军茫然:“嘉晖是个无父的孤儿,我一直独力抚养他。”

  奇怪谢适文没有在公司的同事口中听到有关她的家庭背景,可见工商业社会内,除了切身利益有关的事情之外,人们不会额外花时间、花口舌去处理。

  任何人都不必把自己的私隐看成天大,以为是日日可作新闻头条的资料,这是过分看得起自己,又过分地低估别人的德量了。

  社会一定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社会。

  谢适文吁一口气,说:“对不起,其实我不该问;只是,我关心。”

  这么一句简单而有力的话,在赛明军心上打下了一个印记。

  一日之内,第二次的,她悄悄拿眼望了谢适文一下。对方真会是千万个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还有比他更佳的条件没有?有学历、有修养、有家底、有事业、有样貌,怕还有一颗相当善良的心,观其对同事的谦和,处理公事的忍让大方,可见一斑。如此一等一的男人,世间少有吧!

  也真是值得叹息的,怕是没有谢适文十分之一好处的男人,一放在市场内,就有甚多人趋之若鹜。这年头,单身贵族中,似乎男人比女人更吃香,又何况是谢适文?

  这样的一个男人,小图会说他没有女朋友,他很多天都只在大酒店的餐厅内独自吃早餐?

  奇哉怪也?

  然,干卿的事呢?赛明军忽然惊觉,自己的思维是拖得太远,太脱离现实了。

  无论如何,自己决不可能跟这个姓谢的人有什么再进一步的瓜葛,连想都不要想、不必想。只除了目前仍挥之不去,束手就擒似的宾主关系,不应有任何的牵连与发展。

  车子驶至市区时已比明军预定的时间迟了整整半小时,谢适文坚持送明军到学校门口。

  本来,明军是打算早一点接儿子上一个同学家,参加他的生日会的。这位小朋友,父母让他今天拿了一日假,在家里筹办一切,让同学们放学后来玩耍庆祝。早一个礼拜,嘉晖就已经对明军说:“妈妈,别的同学的妈妈都会携了礼物,等他们放学,带着他们上施明训的家去!”

  明军当然话头醒尾,立即答应:“晖晖的妈妈也会一样的。”

  逗得嘉晖一把抱紧了明军的脖子,老是不放。

  今天下午因着塞车的意外,真叫明军为难,不知如何向儿子解释。

  车子一抵校门,赛明军立即钻出车外,直冲进去。

  只见左嘉晖眼泪汪汪的待在校门口的更亭,明军的心痛得也要令她掉眼泪。

  “晖晖,对不起,妈妈从新界赶出来,隧道塞车,妈妈不是有心爽约。”

  嘉晖只是哭,说:“他们都已上施明训的家里去了!”

  站在一旁的谢适文,忽然蹲下身来,提起了嘉晖的小手,说:“别哭,你妈妈这就带你去施明训家去,也许还赶得及。”

  “不好劳你的驾了!”

  “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

  谢适文让她母子俩上了车。嘉晖这才止住了眼泪,仰着头问:“妈妈,给施明训的生日礼物呢!”

  “哎呀!”赛明军惊呼,她这才醒起,因是改坐了老板的座驾,竟把礼物放在自己的小车子内,忘了带在身边。

  才打算解释,谢适文就答:“晖晖,妈妈要你自己亲自挑。前面就有间玩具店,我陪你买一份顶合你心水的礼物,包保施明训欢喜。”

  “施明训说,他家里有个私家泳池。”

  “那好哇!就买辆遥控的电船给他好不好?”

  “好哇!在电影里头,我看过有人玩那种电动船,在岸上的人按按掣,就可以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嘉晖已完全浑忘刚才的不快,跟谢适文像多年深交似的,谈得顶投契。

  不久在一家大玩具店前停了下来,谢适文兴致勃勃地对明军说:“让我效劳好不好?是我累你迟到的,我要补过。”也没有等明军的答复,谢适文就拖住嘉晖下了车,飞奔走进玩具店去。

  一忽儿的功夫,走出来时,嘉晖抱住的那盒玩具,差不多大过他整个人。

  “怎么呢?嘉晖,为什么你抱着一包,谢叔叔又抱着一包?”

  嘉晖移动着笨拙的胖胖的身躯,坚持抱紧那盒玩具不放,才慢条斯理向他母亲解释:“这一盒是我的,谢叔叔代我拿着给施明训的礼物。”

  赛明军一时间不知怎么样说话。

  谢适文却满怀欢喜,一脸笑容地说:“孩子真可爱,一点都不难讨好。听说,我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的。”

  车厢内的气氛,喜盈盈,乐支支。

  赛明军想,如果这谢适文换了是左思程,那有多好!

  当然,这真是异想天开了。

  嘉晖的这同学住在山顶、一条并不容易找到的山路上。明军说:“你司机顶熟路!”

  “我们就住在施家隔壁,我倒不知道施祥生夫妇的宝贝儿子是嘉晖的同学。施祥生的太太席慕莲是我妹妹适元的好朋友,他们夫妇俩过从甚密。”

  一听人提起左思程,明军立时间就寂默下来。

  车子停在施家门外,守卫的人一看到那车牌,认得谢家司机,立刻打开大闸,让车子驶进大宅门口去。

  嘉晖一骨碌的飞奔落地,回头对母亲说:“妈妈,你等会来接我!”

  也不等明军吩咐,就跑进施家去了。

  车子退了出来,明军正想跟谢适文道别,对方就说:“我家就在附近,来喝杯果子水,再回来接嘉晖吧!”

  “太骚扰你了。”

  “否则,现今不三不四的时间,你如何消磨呢?”

  也不等明军再发表意见,车就已驶抵谢家大门了。

  穿过一条铺了碎卵石的通路,来到一幢乳白色、殖民地式的巨大建筑物跟前,他们下了车。

  门口敞开,早已有仆人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招呼:“大官好!”

  “老爷和奶奶呢?”

  “老爷今儿个晚上不回来吃晚饭,奶奶在睡房小休,小姐未下班。”

  “给我和赛小姐倒两杯鲜橙汁,放到园子里去。”

  谢适文带着赛明军,一直步出花园。

  青绿一片,不至于一望无际,可也霸占了相当的视野,走到草地尽头,是一系列髹了白漆的栏栅,鸟瞰着整个港岛南区的水塘。

  那种清幽雅致、澄明开朗,足足可以洗涤俗世凡人早已被染污的身与心。

  有钱人家不论处于何地都是天堂。

  单是为了拥有这个花园、这间居停,就惹得有些人不择手段去达到富贵双全的目的,是真可以理解、甚至谅解的。

  很明显地,这个联想又带到左思程的身上去。

  赛明军蓦然一惊,问:“你妹妹与你同住吗?我意思是左先生夫妇?”

  幸好谢适文不以为意,只闲闲地答:“不,他们也住山顶,就在我们转入这条小路之前的那幢新盖大厦,顶楼,是复式设计,景致不错;如果不是通屋粉红色的地毡,配以又白又金的法国家私,就更可取了。”

  赛明军吁一口气,似放下心头大石。

  倒没有留意谢适文说话的深意,反而是他自己把话说出口来,有点不好意思:“请别怪我失仪,不该在你面前对舍妹的品味肆意批评。或者我一直不安,以至要求一点补偿式的机会!”

  “为什么呢?”

  “只为那次适元的无状,以及事后思程的处置方法,明军,你知道吗?当我见到你站在思程跟前据理力争,为维护自己的下属而不怕掉了自己的一份工时,我除了敬佩之外,更有惭愧。”

  “你言重了。”

  “我并无半点夸大。为富不仁,富更不及三代了,我信这条道理。我必须说,有时,适元是太过分的。”

  “过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一言为定。”

  明军报以嫣然一笑,才又醒起来:“我欠你多少钱?”

  “什么?”

  “刚才你给嘉晖买的玩具!我知道价值不菲。”

  “是不是超出你的预算?”

  “那是一定的。”

  “既如是,就不必付给我了。我在未征求你同意之前买的东西,应该由我负责。”

  “如今喜欢把什么责任都揽上身的人实在不多了。”

  “也还未绝迹。”

  “这怎么可以?”

  “何必介怀?不是说过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才说得投契,他们身后有人喊:“适文!”

  回转头来,只见一位五十开外的太太,穿一件丝绸宽身的旗袍,一张方脸,肃穆多于慈爱,尤其那透过厚厚金丝眼镜传送出来的神情,令人不期然起了三分忌惮与敬畏。

  “怎么回来了,也不到我房间去说一声?”

  “妈,我刚有位同事来小坐。我给你介绍,赛明军小姐,是在建煌集团管理百货店的总营业事务的,很能干,是难得的好帮手。这是家母!”

  赛明军笑着点头:“谢太太,你好!”

  谢书琛太太,只微微点头回应,趁机把赛明军打量一下就回头对儿子说:“今天家里请客,怎么你回来得这么迟?可知你父亲另外有应酬,今晚要由你主持大局。”

  “妈妈,还早呢,客人不到七时半不会到达!”

  “不早了,且我还有事要给你说。今晚的客人之中,有几位是顶重要的人物。”

  “妈妈,你太紧张。”,“是你太轻率吧!”。

  “好了,好了,呆会儿我再来聆听教益。”

  “还要呆会儿?”

  “我这就送赛小姐回家去!”

  赛明军立即说:“不,别阻你办正经事,我可以叫车子回去的。”

  谢书琛太太立即插嘴:“那可不必,反正有司机闲着,我嘱他开部车,随便你使唤。”

  才说完这话,就嘱咐身旁的佣人说:“叫阿成备车。”

  谢适文怪不好意思地随着赛明军走出谢家大门,轻轻地说了一声:“明天见!”

  再嘱咐司机先到隔壁施家去接回嘉晖,也就只得目送赛明军离去了。

  明军坐在车子里,百般感触,千般难过。

  难怪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在大富大贵的人家眼前走动,说多难就有多难。

  明军不是想起自己,她只是想起左思程。

  干辛万苦的挤进侯门巨户之内,究竟得着的是否足以弥补失去的呢?

  如果自己有选择,她宁可终生跟徐玉圆这等舒服的朋友交往。像今天,似乎跟谢适文做了半日平起平坐的朋友似,到头来还是被那位谢书琛太太送上一记闷棍,她的严峻与冷淡,异乎常人,真是太教人不安了。

  奇怪怎么会有一个如许谦虚、随和、磊落、明快的儿子?

  无可否认,对谢适文的印象是相当好的。尤其儿子一整个晚上,把这位谢叔叔挂在嘴边。

  谢适文是多少个少女梦寐以求的配偶,可不得而知;这一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着一个人。

  赛明军。

  打从第一眼就已经对她有了印象。一直在工作上头,只发觉这个女同事从不多言多语,只埋头苦干,那股忠诚正直的劲道,直撼人心。

  谢适文不期然地觉得他跟她是有一重缘分的。

  像今晚,在母亲的安排下,结识了那位叫冯荔云的钢业大王之女,真是完全不是味道。

  母亲频频地叮嘱说:“冯家有女初长成,不知几多王孙公子在站着等?你要好自为之。”

  见了面之后,单是冯荔云那身服装就叫人吃不消,才不过是普通的一顿家庭晚饭,穿得像爱登士家庭的小巫婆似,胸前两堆白肉,分明是使尽八宝让它们外露逞强,只像个三流的歌星,怎么像是大家闺秀。

  母亲还不住的一味对她赞叹,逗得那对冯启业先生夫人笑逐颜开,把谢适文闷昏头脑。

  在园子里,冯荔云跟他聊天时问:“喜欢什么运动?”

  谢适文答:“什么也不喜欢,我畏水畏高畏难,故此水陆两路的运动皆不宜。”

  “那么,跳舞呢?”

  “更无兴趣。”

  “你究竟有什么兴趣?”

  “研究戈尔巴乔夫的政纲,和他跟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政治关系。他们的瓜葛正在拉开序幕,后者昨天还表示,在戈尔巴乔夫所提的新联盟条约之中,还有一些重要的歧见有待解决。叶利钦表示,还有三个问题需要继续商讨,包括条约签字国的分权问题及关于税收的敏感性问题。

  “他说‘实质工作已经完成,但关乎条约的全部条款最后协议未有一致意见’。

  “他又提到俄罗斯的外交政策,强调外交政策的重点是改善国内民生。

  “他说:”鉴于俄罗斯面对着复杂的情况,我们的外交政策应以解决内部燃眉之急为主要目标。‘“叶利钦在议会内慷慨激昂……”

  谢适文还未演讲完毕,就气得冯荔云掉头走回屋内去。

  谢适文管自在园子内笑个半死。

  他知道母亲的心意。

  然,母亲并不知道他的心意。

  谢适文需要一个温柔如水、美丽而不刺眼的女人:既可以陪他亮相人前,又能在事业上助他一臂之力。

  没想到,被父母召回香港来,一脚踏进建煌,就遇上了赛明军。

  无可否认,她是鹤立鸡群的。

  尤其出众的,怕是她的性格。

  谢适文并不愚蠢,他完全觉察得到赛明军差不多是极少数没有以贪婪眼光看他,以暧昧行动引他注意的女子。

  任何光明磊落的人物与行径,其实都是别具风采与韵味的。

  谢适文只愿长夜快点过去,他好站起来,回公司里,就能见着赛明军了。

  赛明军也有一点点的兴奋,不是为了谢适文,而是为了谢适文昨天给她提过的拓展本城最大规模的百货商场计划。

  难得参与这个业务大计,必定可以使自己的专业知识增加多倍。这个教育的过程是极之难得的。且可使赛明军更能鼓起勇气,应付因左思程关系所出现的工作困难与矛盾。

  她绝早就上班来,把她历年来输进电脑内的有关大型百货商场营运的一些资料和意见,立即翻出来,备了一份送给谢适文。

  谢适文在对讲机传来的声音是异常喜悦的:“明军,你是否整夜不眠,把这份报告赶出来!”

  “生安白造也要多过十二小时才能完成,怎么会是一夜的成果?”明军笑。

  “那么,你有一根神仙棒。”

  “嘘,是多年的心得,给你一份,看能不能刺激思路,有点用处。”

  “用处是太大了。我没有见过如你这样效率高而又处事有条不紊的职员。”

  “多谢你的鼓励。”

  “明军,今天将成吾日,拜你之赐。”

  “我以为这句话应该由我说的。”

  “可否约你一同午膳?”

  明军轻快地答:“快餐?”

  “不,不,我嘱秘书于美国会所订了位置。”

  “好,呆会见。”

  赛明军跟谢适文才午膳回来,差不多整个建煌写字楼内的人都已知道这个约会。

  一时间,明军的办公室其门如市。

  同事们借故来研讨公事,跟明军套套交情。那小图又要急急的记下,哪些同事想约明军午膳了。

  不是说社会只各家自扫门前雪的社会吗?

  没错,然,走对了门路,烧对了灶头,对自己得益极大,这可不能不留心,不快刀斩乱麻,不捷足先登。

  世界也是争先恐后,唯恐自己吃了亏的世界。

  明军并没有太留意这些变化,她一直埋头苦干,把午膳时谢适文提出的各种问题,写下来,找寻营业数据资料,好代谢适文解答,这对他如何兴建沙田华园广场东翼是有绝对帮助的。

  直至小图下班了,明军还是伏在办公桌上写、写、写,或托着腮帮,全神思考一个问题。

  突然,台头的对讲机传来声音:“你办公室内有人吗?”

  对方这样说。

  明军一愣,很下意识地答:“没有。”

  “我这就过来,你等着。”

  明军整个的呆住了。

  那声音,经过了两分钟的细想之后,她才识得是谁。

  左思程。

  他说,他要来自己的办公室。

  还在于问明白她是否独处之后,他说他要过来看自己。

  赛明军心如鹿撞,不辨悲喜,不识惊惧。

  她只是茫然。

  望住门口发呆。

  天,左思程跑来找她干什么?

  是不是大兴问罪之师?只为自己开罪了谢家三小姐,虽得着了谢适文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表面上过了一个难关;然,左思程与其妻有权仍不买账。

  他在暗忖,自己在明。地位上,更是高下分明,他要怎么样作出对付裁决,怕也是适随尊便了吧!

  早晚要来的迫害,是始终都躲不开的。

  赛明军闭一闭眼,打算引颈就戮。

  办公室的门不叩而开,呆见左思程。

  他并没有太多的面部表情,活脱脱一个冷血杀手似。

  左思程望了明军一眼,说:“你今晚有约吗?”

  明军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好,拿回你的手袋,我们走,我有话不宜在此地跟你讲!”

  明军呆着,并没有回答。

  她很想跟左思程说,有话讲在这里交代吧!

  然,明军说不出口来。

  左思程之于她,始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权威。

  “走吧!”

  对方这么一催促,赛明军就只好站起来。

  上了左思程的跑车,一直风驰电掣的驶向南区赤柱。

  路上,谁都没说话。

  左思程显然是满怀心事的。

  赛明军的心差点就要吐出口腔来。

  似乎对方一表态,就是自己的末日似。

  明军想,不是掉了一份工那么简单,他的行动将代表左思程对自己的、彻底的、毫无保留的赶尽杀绝。

  这叫明军怎么受?

  左思程若要赛明军立即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赛明军是肯还是不肯。

  肯了,也不只是日后生活成了难题,而是把她这几年来极力保存下来的自尊刹那间粉碎掉。

  不可以再一次为了左思程的个人利益,而对赛明军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赛明军在心里想,左思程可以不再珍惜她的痴恋,不再理会她的死活,但他最低限度不能剥夺她赖以生存下去的个人尊严,不能冒犯她以多方争取维护得来的社会地位,不能待薄她以劳力心力挽回来的一份职业。

  至于儿子,他可以不认,可以不养,但总不能连左嘉晖的一口安乐茶饭,一处容身之地,一份安乐的生活,都肆意褫夺!

  赛明军差一点点就要打哆嗦。

  她是越想就越惶恐的。

  车子停在赤柱尽头的转弯处。

  左思程回转身来,直直的望住赛明军。

  “你一点都没有变,为什么?”左思程看牢着赛明军说这句话。

  明军不晓得答。

  “竟可以跟我们初相识时一模一样,只有更成熟,更有韵味,更有个性,天,为什么如此折磨我,这是谁的错?”

  明军吓呆了。

  她开始以为是惊慌过度而生的一个幻想。

  只好垂下了眼皮,重重的咬一咬口唇。

  果有一份清晰的痛苦存在,肯定不是做梦。

  左思程突然的抱着头,又把头枕在耢盘上,他的声音微带沙哑,道:“天,是不是上天惩罚我了,我怎么会仍然爱你,仍然在晚上睡梦之中有你的出现。我不要,我不要!”

  赛明军抬头望住痛苦地呻吟似的左思程,脑海里乱成一片。她无法整理思路,寻出一个可作依归的源头。

  左思程昂起头,摔一摔那撮垂到额前去的头发,两眼竟尽是泪水,缓缓的伸手过去,握着了明军的手,然后说:“是我错,是我应受的惩罚。那许许多多年之前,抵受着工作上重重压力,忍耐着事业上诸般的不如意,我把一份真挚的感情看轻了。

  “那年头,充塞着整个脑袋的思想,都是如何脱颖而出?如何平步青云?

  “我以为年纪青青的男女恋情,只消热度一过了,就是各行各路,烟消云散。男人毕生的幸福应该在建功立业之上。

  “我知道当时自己被人看轻,我怕不能出人头地,我觉得郁郁不得志,于是等机会一放到跟前去时,我就抓紧了。

  “我承认我自私,我一直以为没有了我,你依然会挺起胸膛生活下去,创伤只是一份不甘与不忿的组合而已;年青貌美如你,一定很容易另外找到归宿,我不必空自担挂。

  “我没有看差你,明军,你生活下去,且生活得比以前更健康、更有志气、更爽快明朗。

  “然,我看差了自己,我低估了自己对你付出的感情,高估了我可以忍受没有了你的定力。

  “这些年,午夜梦回,无时或缺有你的倩影在。无论如何是挥之不去。

  “造物弄人,怎么你会刹地出现在我的生活圈子内。我既惊且喜。然,最矛盾的是可见而不可即。这使我每夜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我宁可你快快离开建煌,不再成为每天我渴望见到的,而又怕见到的人物。

  “精神的折磨无日无之,我怕自己会终于禁耐不住压抑经年的情怀,有那么一刻钟,自办公室里冲到你跟前,拖起你的手就走。哪怕天涯海角,我们重新在一起,重新创造我们的天地。”

  赛明军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直望住左思程。

  人家说要试探对方所说的是否实情,只要望住他的眼神,你就会知悉虚实。

  眼睛流露的真情与虚伪,不能遮掩,无从逃避。

  赛明军尝试捕捉左思程眸子内盛载的半点瑕疵,然,她始终落空。

  明军因而震惊,被思程紧紧提着的双手其实在发抖。

  左思程继续说:“明军,我知道再这样子下去,我会发疯,我再不能抵受那种跟你朝夕相见而不可相近,形同陌路的关系。

  “我宁可你离开。下意识的反应,我予你一些为难,希望你憎我、怨我、恨我,愤而辞职,走过没影儿。我不要再受这种灵与欲不能合一的折磨。

  “可是,一段日子过去后,我必须宣布投降,我必须赶在我思念你至疯狂之前,在我未在精神疲累得近乎崩溃之前,跑到你跟前向你表明一切。

  “明军,我爱你,我始终爱你,请原谅过去的一切,请求你。”

  忽然的,左思程泪如雨下。

  那张英伟的脸刹那间扭曲成极端愁苦的模样。

  赛明军轻轻的伸手为他拭泪。

  左思程一把再重新抓住她,生怕明军会在下一分钟就走掉了似的。

  他说:“明军,请原谅我,让我们再在一起,让我有一个补过的机会,让我重新尽我的责任去照顾你。

  “对,还有我们的孩子,是吗?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吗?”

  明军点头,豆大的泪珠洒滴在胸襟之上,听到左思程的这一番话,活像一个被冤屈坐牢经年的囚犯,忽闻如山的铁案被推翻,感动得无法自制。

  “是男孩子,抑或女孩子?”左思程急急的问。

  “是男孩子。”

  “名字呢?”

  “嘉晖。”

  “是左嘉晖,是吗?”

  明军点头。

  “明军,啊明军!”

  左思程一把抱着了明军,热烈地把她脸上的泪痕一一吻干,再疯狂地陶醉在长如一整个世纪的亲吻中,像梦呓般喊:“明军,明军,我已再不可以容许我们之间的局面继续僵下去。我要你们母子俩重回我的身边。

  “这些天来,日子不是人过的。我的冲击、我的矛盾、我的彷徨,都必须过去。我告诉自己、鼓励自己、催促自己,赶快跑到赛明军跟前求饶求恕,再与她重新开始。

  “明军,你会答应吗?”

  叫赛明军怎么答?

  宛如一场烘烘烈火,把她周围的保护墙都烧过秃顶,突然之间,叫她毫无依傍,毫无把持地光身独自一人,任由来放这把火的人摆布。她实实在在的心慌意乱。

  明军低沉的声音似在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已经这么多年了。”

  最愁苦的日子已然熬过去,现今还走回头路,明军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加添一点点的慎重。

  事实上,她还未能从迷惘中转醒过来,只可以答:“思程,我们彼此都需要好好考虑。”

  “我已经深思熟虑了,老实说,如果我能禁耐得住不再爱你,我肯定会放弃。年前,我放弃过。直至别后这许多年再重逢,我都尝试过认定逝者已矣。然,原来不可能,我睡不宁,食不下,坐立不安,只为我知道世界上仍有赛明军在的话,我是非爱她不可。

  “明军,我承认我自私,已然错了一次,不可能再错一次。求你成全,求你原谅,求你再试验我的感情与责任。”

  “思程,我的心很乱,请让我稍微歇息,再跟你从详计议。”

  “明军,你答应,你会考虑。”

  赛明军整夜没有睡。

  情绪起跌之大,有甚于当年被左思程遗弃之时。

  刚才,左思程拥吻自己的情景,他临别时对自己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令她同时承受极度的震惊与狂喜。

  思程在送明军回家,跟她吻别时说:“明军,什么时候,你会让我们父子重逢?”

  明军说:“晚了,我们只顾谈自己别后的情况,却忘了儿子了,他一般在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如果我因事夜归,隔壁黄妈会看管着孩子就寝。”

  是的,当明军回到家里时,嘉晖已经熟睡。她本来想问嘉晖一句:“孩子,你是不是想见见你的爸爸呢?他现在就要回到我们母子俩的身边来了。”

  嘉晖一定很兴奋,自己想,始终不知是祸是福?是惶惑?是惊喜?

  整天百感交杂,夜不成眠。

  赛明军又把左思程的解释从头再三思量,觉得并无破绽。

  他错的,他都认了。

  男人,没有把情爱放在第一位有什么稀奇呢?

  他在离别后的一大段日子里,想念她,正如自己想念对方一样,也是如此顺理成章的。

  直至重逢于建煌这个尴尬的环境之内,左思程曾有过要迫使她知难而退的意念,甚至有下意识的行动,也只不过是源于心底一份复杂而确切存在的感情,诚恐不能自控,这更是他已坦率地承认,而且可以接受的。

  唯其左思程没有隐瞒,更表达他的诚意,更显出他真的思潮起伏,于是身陷重拾旧欢与否的感情理智挣扎狂潮之中,备受压力,不能自已。

  一切都如此的可以解释得来、接受得来、合情合理,明军是不是就应该捐弃前嫌,再与左思程双宿双栖?

  赛明军深知自己蠢蠢欲动,重投左思程怀抱的意欲高涨。

  那不仅是因为她仍爱他,更为女性天生的一份不能自制的虚荣感,使她极希望借着重逢团叙,一雪前耻。更何况,还有嘉晖的问题在。谁个母亲愿意自己亲爱的骨肉成为无父的孤儿。

  唯一令赛明军疑虑的是一份梦寐难求的幸福,一个从来不敢想象的完满结果,来得太突然,使她完全措手不及。

  跟着还有很多很多个现实问题,依然是未知数。

  譬方说,左思程要求跟自己复合,是他打算跟谢适元离婚吗?结束了翁婿关系之后,别说是赛明军,就是左思程,还可以在建煌立足?抑或他们是大人大量,公私分明,仍让思程保持现今的职位干下去呢?

  明军当然有想过,左思程的意思是叫自己当外室,他依然得维持与谢适元的名分和关系?果如是,自己是肯呢,还是不肯?

  再其次的问题,当然是自己的职业。关系有此突变,还是否能在建煌发展下去?辞职的话,或许不用再如前的彷徨、无所依傍、孤苦伶仃,左思程一定会维持母子俩合理的生活,这是明军愿意的吗?她辛辛苦苦营造成的职业女性地位与成绩,是否肯定如此就付诸东流,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外遇身分所取代,这值得吗?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对于自己深爱的人,可以牺牲一切。

  赛明军整夜的审问盘问自己,左思程是不是自己终生的挚爱,矢志不渝,誓无反悔?

  曾经有过的山盟,犹在?曾经有过的海誓尚存?于生生世世?

  明军茫然。

  翌晨,她跑去见徐玉圆。

  一五一十的把经过与思虑都和盘托出。

  徐玉圆那圆嘟嘟的脸,一直在聆听的过程中拉得老长。甚而那向来极之随和柔善的表情,都忽然之间不知所踪,在那根本不可能出现些微棱角的脸相上,绝对有寒锋出鞘的痕迹。

  徐玉圆的声音微冷而清晰,问:“你打算怎样办?”

  “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徐玉圆冷笑一声。这令明军不安,她看不惯徐玉圆这副另有深意的嘴脸。

  “玉圆,你恨我?”

  “当然!”徐玉圆直言不讳。

  “为什么?”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我并没有去求过他。”

  “我怀疑他完全伪装。”

  “为什么呢?”

  “去找出原因来,证明我的推断成立,或予以推翻?”

  “玉圆,我明白。思程过往有不可饶恕的错误……”

  还未待明军说完她想说的一番话,玉圆就截断她,说:“这是你自己心知肚明的。”

  “人谁无过?”

  “对杀人凶手,奸淫掳掠、卖国卖民的恶贼都可以网开一面,真是太过慈悲为怀了。”

  “不至于如此之甚。”

  “明军,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睁开你的眼睛,往周围环境看一看,不是你不介意当汪洋大盗,就可以得心应手的。为贼抑或为王,都要时机我予,方能成事。我辈平庸的际遇之中,有能力施舍老弱而不为,就是不仁;乘朋友之危落井下石,出言中伤,就是不义。并不需要守株待兔,去等待那些现代环境内渺茫的机会表现自己的忠贞。”

  徐玉圆深深的叹一口气:“就是本城的人,几曾会候至表现救国拯民的机会?在今时今日,肯于茶余饭后拿起张报纸,努力念一下时事政情,竭力了解中英关系,再肯填张选民登记表,挚诚地投代表你为本城做事的人一票,就已经是个心怀国族、情牵香江、以此为根、以此为本的上好表现了。

  “明军,像左思程这种男人,把他身旁出现的每一个机会都抓紧,不择手段,为自己铺排青云大路,置自己的责任与亲情于不顾,还值得原谅?

  “男人生下来不肯背负女人、承担女人,就是该死,就是要不得。

  “何况眼巴巴的看着人家大了肚子,还是不顾而去!”

  徐玉圆说得力竭声嘶,不期然伸手拿了杯清水,骨碌骨碌地喝个清光。

  赛明军微垂着头,仍作无可无不可的挣扎,说:“人会变吗?既能变坏,也能变好,是不是?”

  “变?怎么变?三岁定八十。你认识他那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吧!不要硬是以为人家会变,百变尚且不离其宗,品性是天生的。倒不如直认当年自己眼光的失策,到如今又感情用事好得多!”

  “玉圆,你且别生气,我没理由不听你的。”

  徐玉圆紧握着明军的手,道:“明军,你看我,有什么呢?不外是光棍一条,母亲百年归老之后,就只我自己一个了。活得好与不好,分别都不大。想你不会嫌弃我,容我说句真心真意的话,连我的指望也在你和小晖晖身上了,我哪有不希望你幸福之理?只是,明军,对于左思程,我绝不放心。”

  明军叹一口气:“是死结了。”

  “不是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且跟他再二口六面的开一次清清楚楚的谈判。

  “把你心目中的问题全部抖出来,看他作何答复?有何预算?

  “最简单的表现真心诚意的方法,就是他跟谢适元离婚,放弃谢氏家族为他带来的一切荣华富贵,从头再起,带着你和嘉晖另起炉灶、另建家园、另寻天地。那么,我祝福你,恕我看走了眼。明军,其实我但愿我错!”

  赛明军幽幽地问:“如果他的要求并非如此呢?”

  “你也有这个恐惧?”

  明军没有作声。

  “我赌他叫你当外室,然后离开建煌,由他负担你们母子俩的一切衣食住行。”

  明军蓦然抬起头,震惊地望住徐玉圆,颤巍巍地说:“果如是呢?”

  “他只不过是利用你的痴心,换个法子,去确保自己的安全而已。”

  赛明军如坠冷窟,遍体生寒,不能自已。

  回到建煌去,小图急急说:“很多人找你。”

  “谁?”

  “由上至下。上至谢适文先生、左思程先生,下至分店的几个经理。”

  “有留口讯吗?”

  “谢先生说,他希望你能在这些日子重新安排一下现有工作,把起码一半时间腾出来,跟他一同处理沙田广场东翼兴建巨型百货商场的计划,很多会议需要回谢氏企业的地产部开的。就在今午,就有一个建筑蓝图拟定的会议,往后又有一个有关晚宴,谢先生都希望你出席。

  然后小图又作了补充说:“我已经告诉谢先生,在你的日记簿上,今天晚上没有约。”

  “我要陪伴嘉晖,已经有两天晚上没有好好的跟他在一起。”

  “慈母多败儿,你也得为为自己?”小图说这话时明的提高声浪,变调讲出来。

  “有这么严重?”

  “世事难以逆料,屡有意外惊喜。”

  “左先生呢?他可有留言?”

  “没有。他请你回来后,给他一个电话。”

  明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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