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芙蓉感到好无趣。习于暖热气候的她,对屋外的风雪严寒可谓一见生畏,没有兴致出外赏雪弄景;镇日闷在房里,没有笔墨也没有瑶琴,害她只能对着铜镜,看着颊上青青紫紫的瘀痕,一天淡过一天。
奇也怪哉,是她的人缘不好吗?为什么都没有人肯来串门子,连那个可恶的男人都不再来探视她的情形?
心头第一次掠过男人的身影,水芙蓉蓦然脸一红……不是说她思念他啦,反正那副高傲冷酷的嘴脸不看也罢。只是,无所事事的时间实在好难打发,如果有个至少肯陪她斗嘴的人出现,那也是好的嘛!
思绪千回百转,终于还是绕回那一点——他,为什么都不来?
就在水芙蓉端坐梳妆镜前胡思乱想的时候,门板突然被用力地拍开。
“放肆,是谁……”一代名妓的脾气差点溜出来骂人,她赶紧用小手捂住口。
只见上回的那一大票娘子军,又浩浩荡荡杀了进来,挤满了小小的房间。
一见到她们,水芙蓉立即想到萤芝之前在她颊上留下来的“纪念品”,防卫心乍然急升,但还是拱起客气拘谨的笑容。
“瑞雪!”萤芝不管何时出现,都是一派当家主母的神气模样。“起来起来,换个姿势让我们好办事。”
水芙蓉一脸莫名其妙。“有什么事吗?”她娇弱问道,努力维持友好的态度。
“我们是来帮你梳妆打扮的。”萤芝一脸“快来叩谢我们大恩大德”的表情。
“为什么要梳妆打扮?”看着她们手中拿的胭脂盒五颜六色,水芙蓉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她的心里,不断地浮起莫亭言说过的话——
“欢迎来到莫城。你将会发现,莫城的人和全天底下任何地方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样有善有恶、有邪有正,甚至还更精采的哩!”
这番话,在她心里植下了怀疑的根种。到底眼前这些女人的居心是善是恶?两方在她心里交战着。她已经不能再像上回一样,硬拗自己相信她们是善意的,自我保护的藩篱虽未全然筑起,但她已经学会小心应付。
“我们听到消息,城主一个时辰之后,将在议事堂里接见你。”
“真的吗?”水芙蓉惊讶地霍然起身。她正在猜想,莫城的城主为什么迟迟没接见过她?他是不是不肯答允让她成为莫城的一份子,所以见也不见一面?
现在,听到萤芝带来这个消息,她兴奋极了,却也有点紧张,知道真正改变一生的重要时刻才要来临,之前冒雪投奔的困难根本算不上什么。
“是真的。已经有许多人挤在议事堂里,等着见你一面。可怜的瑞雪,你一定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对?”她有些可怜这个娇弱的女人,像只小老鼠的她,恐怕会被围观的人众吓着,搞不好还会当众哭泣呢!萤芝幸灾乐祸地想着。
再大的场面水芙蓉都曾见过;她或许紧张,但不代表会手足无措。“我……”
“放心吧,我们会帮你的。”萤芝快速截断她的话,向身后的女人打个手势。
“等一等……”水芙蓉心中的警钟大响。她们想做什么?
“姐妹们,上!”萤芝使个眼色,黑鸦鸦的一群女人全朝水芙蓉扑了上去。
在这些健丽女人的围攻之下,纤细的水芙蓉格外吃亏。她挣扎不过,很快地就被两个女人架住双手,其他人急急忙忙打开手中的胭脂盒,一时香气四溢。
萤芝站在一旁,发号施令。“不用替我省钱!胭脂替她抹得愈浓愈好。”她笑得像只看着鸡的黄鼠狼。“瑞雪,我对你够好吧?如此不计成本为你打点门面。”
时至此刻,水芙蓉终于认清事实,不管她说服自己多少遍,这些女人就是怀着莫名的敌意而来;她们打从一开始就对她有意见,抓住每个机会要让她见识她们的厉害;莫亭言的逆耳忠言,说得一点也没错。
就在水芙蓉出神的时候,这些女人在她细嫩如花瓣的脸上,化了浓艳的妆容。
萤芝窃笑,很满意她们的成果。她从婢女的手中揪下一件衣裳,不怀好意地说道:“别说我待你不好,瑞雪,我可是将衣橱里最美丽的衣服带来借给你了。”
望着那充满艳泽的夸张色彩,水芙蓉微蹙着眉。她崇尚素雅,冰纨白衣一向是她的最爱;对于花花绿绿的色调,她向来没有多大的兴致。
“你不会不赏脸吧?”萤芝沉下脸,一副就要使唤人押她换上的狠霸模样。
水芙蓉已经对她生出了戒心,自然不会自讨亏吃。手段圆滑的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她的诡计,又怎么会不知道该小心对待?她巧笑倩兮地收下。“谢谢你的慷慨相助。请各位姐姐都先到外头等一会儿,瑞雪换妥了衣裳就出来。”于是一帮女子全走了出去,个个脸上都挂着奸计得逞的笑容。
低头看着手中那件俗艳的衣衫一眼,水芙蓉冷冷一笑。
她水芙蓉在澄湖能以一介女流身份,自立名满天下的芙蓉阁,不但让凡夫俗子对她心生仰慕,更让皇亲富贾臣服裙下,捧着银两盼她笑。有如此能耐的她,难道会拿这些自鸣得意的小娘儿没辙吗?
这些闺阁女子,平素把女诫、女则放在床上当枕头垫,笑不露齿、立不摇裙,一副纯善模样,自以为骗得过全天下的人,并借此暗算人。她水芙蓉岂是好惹的?想用这种办法欺负她?门儿都没有!
她坐下来,揽来铜镜一照。看着脸上夸张的五颜六色,她淡然一笑,取来巾绢与清水,轻轻擦拭,揩去多余的色彩,再以纤指匀妆。接着,将萤芝“特地”借给她穿的“漂亮衣服”,搭着她喜爱的白衫穿上身。
“瑞雪,你好了没?”萤芝不耐地拍门大叫。
“来了。”水芙蓉整妆完毕,对着铜镜做了个得意淘气的神情,转身离去。
在屋外吱吱喳喳、等着看瑞雪灰头土脸的女人们,望穿秋水似地直瞪着房门。
门扉一启,盛装丽人袅袅亭亭地出现,绝艳风华几乎闪盲了所有女人的眼睛。
“让各位姐姐久等了。”水芙蓉柔柔一笑,朱唇凝着温柔笑意。
她很清楚自己天生丽质,浓妆淡抹两相宜,所以萤芝打算在她身上施展的奸计,根本不构成威胁;反而在她的巧手打点之下,将艳派女人味全部衬托出来。
“哇,好美!”萤芝的丫头小香望着她雍容的妆扮,阵前倒戈地轻嚷着。
此时,任何女人站在瑞雪身边,都只像是衬托红花的绿叶。不晓得瑞雪姑娘的巧手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造就神奇?!
“真的很美吗?”水芙蓉转了个圈,轻盈的步伐有如春日雀鸟。“都是托大家的福!要不是萤芝姐姐领着大家来替瑞雪打点,瑞雪能见得了人吗?”她轻笑着,仿佛未曾察觉萤芝的诡计,其实心里清楚无比。柔软的话语敌得过世上最锋利的刀剑;如果必须回报某人的恶行,她宁可优雅温柔地动动口。
此言一出,果然有如当面甩上的一个大巴掌,将萤芝从恍神中震醒。
她的眼是红的,因为强烈嫉妒;她的脸也是红的,因为又羞窘又震怒。怪了,她不是要人丑化瑞雪吗?瞧她脂粉颜色未改,却已不再俗丽,反而艳光四射。她大感不满,费心欺负人却未尽兴,所以又悄悄地对丫环吩咐了一些事。
“议事堂在什么地方?城主不是等着要接见我吗?”水芙蓉笑若春花,心里充满了小胜一场的得意。“有劳各位姐姐带路吧!”
因为耳闻过瑞雪姑娘的许多传闻,以及莫爷与她即将缔结姻缘的关系,之前没有机会见她一面的莫城子民,打算借着这次城主接见的机会,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因而几乎挤爆了议事堂。
“来了来了,瑞雪姑娘来了!”
水芙蓉才刚出现在议事堂的百尺之外,就有认得她的人们大声叫喊着,宣传她的新名字。她还来不及露出甜美的一笑,许多评论便此起彼落地响起了——
“唷!这个瑞雪姑娘,怎么打扮得这么艳丽……”
“是呀,浓妆艳抹的,虽然很漂亮,但也太不合时宜了吧……”
水芙蓉渐渐走近,唇际酿着温柔笑意,心里的失望却与时俱增。原来,莫城真的不是那么特别;这里的人们也会对人品头论足,就像其他地方一样。
随着她走近的身姿,在她面前的人们也不断地排开,水芙蓉的心里,渐渐染了紧张的情绪。她知道,城主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人们听凭他的号令,他所说的话,都不敢不从。他拥有决定谁能够居留的权力;如果他执意驱逐某个人,那个人终其一生将不会再有踏入莫城的机会。
传说之中,他有双像鹰一般犀利的眼睛,可以看透人们心里的恶念。任何人动的歪脑筋,在他眼中都将无所遁形。她知道,以世俗对女子的要求,自己是离经叛道了些。这位传说中英明睿智的城主,会不会因而不准她驻留?
水芙蓉揣着忐忑心心情缓缓走近,美貌也引起一阵阵潮浪似的惊叹。直到最后一个碍眼的人影排开,上座者赫然出现——
“怎么会是你?”所有的不安,都化成一句强烈的质问,冲口而出。水芙蓉遽然瞪大水眸,失声叫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椅上,端坐如仪的男人,正是那个失踪了好几天、害她胡思乱想的恶质男人。他噙着很淡很淡的笑意,气定神闲地睥睨着她。
水芙蓉仰视着,不敢置信地摇头。他的墨眉依然斜飞上扬,眼神也玄秘深幽,薄唇抿着,看来是冰傲难惹的模样,但她却从他的视线中,读出几许嘲谑。
他很乐于见到她吃惊的模样?!
“我不在这里,”他缓缓启口,低沉的嗓音扫下所有声潮。“该在哪里?”
“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水芙蓉的脑子依旧一片混乱,拒绝去想他在那个位置出现所代表的意义。
“放肆!你怎么可以对城主这样说话?”四周人们斥责她。
“城主?”水芙蓉以几乎晕厥的表情,转头向人们求证。“这个下流的家伙,是莫城的城主?”她惊讶地拔尖音调。“他的确是城主,但他绝对不下流!”人们义愤填膺地怒吼道。
水芙蓉没有理会他们的怒气,立即转过头去。“你真的是城主?”
“没错。”莫慎扬扬起了在众人看来是威严性格、在她看来却是可恶透顶的笑痕。“虽然我的肖像图不曾满天飞舞,但是莫城的子民却都认得我。”
“可……之前没有人唤过你‘城主’啊。”水芙蓉还是拒绝相信这事实。
“他们习惯用‘莫爷’称呼我。那是继承城主之位前,人们对我的称呼。”
水芙蓉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她怎么没有想到,“莫城”与“莫爷”之间的巧妙相关性?还有,他愤于指使人的恶霸态度,不容人不从,也不容人拖延;这些都暗示了他的地位至高无上。莫城里惟一合乎这些条件的人,不就是城主吗?
呀!她是猪头吗?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线索摆在眼前,她为什么就看不出来?
她恍然大悟的表情,像是想拍桌理论,却又十分懊恼的模样。原来,莫城的城主既没有秃头,也没有肥肚腩,而且一点都不臭,反而还年轻俊帅得很!
“瑞雪姑娘。”莫慎扬轻咳一声,借以掩饰发噱的冲动。她气急败坏的神情,让他忍不住要逗弄她。但,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却没有仔细探究,也没有意识到她竟然让不苟言笑的他有了调笑的情绪。“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见到了城主,你首先要告状的,不是吗?”
莫慎扬的形象向来威严冷肃,他有意逗弄她的言语,也只有在水芙蓉耳中听来是可恶下流的;对于其他人而言却还是威慑四方的。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瑞雪姑娘要告状?告什么状?难道是有人欺负她……”
“萤芝小姐,她会不会是要跟城主说我们的不是……”
水芙蓉闻言,眼中登时冒出灿亮火花!这臭男人,煞有介事地在议事堂里接见她,以城主的身份盘诘她;他看似道貌岸然,其实根本就是玩弄她为乐!
“可恶,你这个登徒子!”她暴跳起来,娇嚷着发飘道。“居然敢欺负我!你不但看去了我的身子,还敢在这里嘲笑我!”从来没有人能让她如此失态,除了他以外。怒气让水芙蓉口不择言,说出令人脸红的事实。
虽然她的怒焰高涨,但是,那娇娇弱弱的模样一跳起脚来,还是优雅得很,像尊维妙维也斗的玉娃娃,非但不惹人厌,反而还让人心生怜爱。
凝睇着她,莫慎扬心里翻起阵阵狂澜,在薄唇旁带开一丝波纹。
“瑞雪姑娘,你讲话何必……何必这么露骨?”虽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有必要大声嚷嚷吗?
“露骨怎么样?”水芙蓉被莫慎扬唇边莫名的笑纹气昏了头。“他都敢看了,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吗?”
“城主又不是有意轻薄你,再说他也愿意负起责任啊……”人们七嘴八舌。
“责任?”水芙蓉的嗅觉敏锐,马上就嗅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什么责任?”
事关重大,不得胡乱开口,莫府总管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由他代表发言。
“虽然城主是救人心切,但他与姑娘……嗯……这个……”保守的总管吞吞吐吐地带过两人的牵扯。“倒也是实情,所以城主打算择日迎娶你过门。”
许多尖锐的抽气声响起,伴随着芳心碎裂的微鸣。虽然在座所有的人,除了水芙蓉以外!都已经知悉这个决定,但明言提及,还是让女人们哀痛欲绝。
在众人的认知中,早在她由公子变成姑娘的时候,便已经是莫慎扬的人了。而这无意中造成的结果,就是让萤芝及一干女人又妒又羡的“特权”。
水芙蓉的樱桃小口张得奇大,傻了半天。
她一直想要合拢小嘴,却总是忘记。这没什么好高兴的——水芙蓉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但是一颗心却不知怎的,飘呀飘上了天。原来,他想娶她呵!
傲然强悍的他,终于也臣服在她的罗裙之下!虚荣与得意让水芙蓉好想仰头大笑;但是,内心却有个小小的人影,那是她纤弱细致的女人心,纯粹因为他的提亲而惊喜;惊喜之中,还带有许多属于小女人的娇羞,涩涩地喜悦着。
他也中意她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为什么之前她一直没有看出来?
半晌之后,她呆愣的表情才恢复自然,心里其实在乎,却装得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你打算娶我为妻啊?”
“以示负责。”莫慎扬言简意赅地解释动机。
“……负责?”这两个字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刺破了饱胀的牛皮袋。水芙蓉眼中的骄阳迅速落下,变得沉冷。“就这样?”
莫慎扬不假思索地颔首,不曾在这个答案之外,细思潜在的其他原因。
他端视着她。她眼中浮现的是明明白白的失望——她在失望些什么?之前不是还恨得牙痒痒,骂他是登徒子;被他无意中看去身子,一副绝不肯善罢干休的模样,如今他表明了娶她负责的心迹,她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可是……该死的,他竟然因为她陡然下落的情绪而感到怏怏不快!
“你!”可恶!好强的水芙蓉几乎要气哭了。天底下曾经动过娶她念头的男人何其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用“负责”两个字当作理由!“谁要你负责啊?”
此言一出,议事堂里已是一片死寂,百余双照子都不住朝着她的纤影晃去。
莫慎扬没有想过她的反应竟是如此剧烈,他多少料到她会使一点小性子,却不知道竟会弄得这么僵。她是在生气吗?为什么?
“瑞、瑞雪姑娘,你……”莫府总管结结巴巴地唤着。
“你什么你?”水芙蓉好生气、好生气地嚷着。“本姑娘千里迢迢来到莫城,是想过过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可不是为了嫁人才来的!”
是她想太多了!那个臭男人才不是因为喜欢她、中意她、看她顺眼,才想要娶她,而是因为“负责”。她水芙蓉会为了“被负责”而嫁人?
哈,别傻了!想娶她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真心爱着她,就休想会有娶到她的机会。光是凭着那句“以示负责”,他就只有靠边站的分儿!
“所以你……你要拒婚?”总管颤抖地发问着,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种结果。
“对,我要拒婚。”水芙蓉双手插腰,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低吼道:“怎么样?不满吗?有胆量就来架我上花轿啊!”
水芙蓉的话,立即引来众人的围剿。“我们莫爷何必架着你上花轿?又不是非要你不可!排队等着嫁莫爷的人那么多,你不嫁,别人抢着呢!”
见事有转机,萤芝连忙扑上前来,只差没有抱住莫慎扬的大腿,以示她可昭日月的痴心。“慎扬大哥,瑞雪不要你,你还有萤芝啊!”
莫慎扬霍然起身,那有如猛兽倏然跃起的气势,震慑住全场的骚动,议事堂里随即陷入一片死寂,气氛僵凝得就像要逼人窒息。
她拒绝嫁给他?这道意念贯射入他的脑中,引起一阵类似刺痛的感觉,有如失落……不,绝对不会是失落!对他而言,娶了她仅是以示负责,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她会拒绝,而他不习惯被拒绝,如此而已!莫慎扬的眼神愈来愈冷。
算了,拒绝就拒绝,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该动摇到他的情绪!
“你拒婚?”他的眼眸深如幽潭,凛冽如冰的气息直直冲向水芙蓉。“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要她降格以求?免谈!
“好,这件事就暂时压下。”他坐回石椅上,气氛却没有因此而摆脱紧绷。
“这还差不多!”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为什么还是有着一丝丝的怅然,扩散到她的心房?
就在这时,在萤芝无声的手势暗示下,专门侍候水芙蓉的婢女,端着热呼呼的药汤,小跑步地上前来。“瑞雪姑娘,该要喝药了。”
水芙蓉看她们硬着头皮的模样,心里正觉得奇怪。这两个婢女很会做表面工夫,平时希望她们在身边解闷,老是跑得不见人影,这会儿在众人面前倒是现身了。
“小心烫呵!”两人小心翼翼地叮咛着,眸子却不敢直视着她。
水芙蓉心知有异,仔细瞧了瞧。药汤看来不是很烫,闻起来却特别苦,色调也暗沉许多。她辨出那气味,这药汤里只怕加了不少黄连!
“拿下去吧,我不想喝。”何必自找“苦”吃?
“瑞雪姑娘,你喝的汤药,都是慎扬大哥苦心为你搜集来的,你快不要使小性子了!”萤芝嚷嚷着。那碗调了味的药汁,是她特地吩咐丫环们送上来的,为的就是要让她难看、难受。
“是呀,为了这些药,莫爷遣出去的几个下人差点跑断了腿。这等好意,你不肯领受吗?”另一个女子也帮腔,都是要劝她喝下那碗加味苦药。
但是,她们却没有想到,这番话听在水芙蓉耳中,反而听出了另一番深意。
这些汤药,全是他特地找来的?水芙蓉心中一动,盈盈的眸子求证地睨向他,而他却有意无意地别开眼神,姿态冷傲地看不出所思。
他在避些什么?是因为心意被窥看的别扭,所以才不愿意正视她吗?
水芙蓉对于药材略有了解。这些天她所服下的药草,都是珍贵难得的上品,她一面调养身子,一面也暗暗诧异:莫城的人难道都是面恶心善;表面上对她伺机欺凌,私底下反而十分照顾她?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都是他费的心思。
他干么对她这么好?想起之前入口的苦口良药,一缕甜味反而在心底蔓延开来。他呀,表现出来的态度那么跋扈,心眼又是那么坏,为何私底下却对她好?要是旁人没有说开,她要到何年何月才会知道他所费的思量?
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像是淋了甜浓香滑的蜜。他的心意比她所收过最昂贵的礼物更让她感动,虽然无形,却在她心里深深驻留。
这份感动,冲刷掉方才大部分的怒意,她决定暂时不计较他“娶她以示负责”的可恶,只是,那份莫名的怅然恐怕一时之间还是消不去的。
“瑞雪,快把药喝下吧!”一声声的催促,吵醒了她的沉思。
水芙蓉回过神,侧眼瞄见萤芝对婢女们努努嘴,猜到了这又是她的把戏。
如今,她已看清了这些人的心计,倒也不再忍气吞声。“就跟你说了我不想喝。”她心一横,伸手挡住那碗药。
萤芝伸手帮忙,硬是把碗挤来,水芙蓉纤手一挡,混乱间竟打翻了药汤。
黑黝带着黄褐的汤汁,尽数泼向萤芝的裙角。“啊,我的新罗裙!这是我昨天才裁好的新裙子啊!”她哭丧着脸,看那雅致的布面染成了脏污。
水芙蓉一脸歉疚。“对不起,我去找块布来帮你擦擦。”她躬身向前,仿佛在替萤芝抖去裙摆的湿意,其实是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呀,自作自受!”之后她跳起身来,装作要去找寻布巾,其实已经溜出门外。
药汤很苦很苦的气味,渐渐扩散到整个议事厅。光是用鼻子嗅闻,众人都蹙起了眉头,怀疑哪有药是这么苦的。莫慎扬剑眉一蹙,寒眸冰凝。之前本来还在怀疑她为何不愿领情,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他声色俱厉地问道:“我记得瑞雪喝的那帖药里,明明没有黄连。是谁擅自加了这一味药?”
侍候水芙蓉的两名婢女立即跪下来求饶。“莫爷恕罪、莫爷恕罪!”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的眼下胡来!”莫慎扬怒不可遏,虽然来不及细思为什么,但是只要一想到,被遣去贴身照顾她的婢女竟敢恶整她,就感到震怒和一丝丝……极不舒服的莫名感觉。
站在门外、倾听莫慎扬严斥的水芙蓉,打从心里漾起了甜甜的笑容。这么一听,莫慎扬的确是挺照顾她的嘛,一见她有委屈,立刻就为她伸张正义。
他对她不错,但是方才以眼神向他求证的时候,他又何必闪躲她的视线?难不成他那霸道又强势的心里,真的有一丝丝的别扭,为善不欲人知?
水芙蓉偷偷地笑开来,有些窃喜、有些得意。虽然,她还没有完全释怀他的恶劣、他的跋扈,但此刻她也不得不承认——其实,莫慎扬也有很不错的一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