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织心从书桌上抬起头,盯着挂墙的时钟,指针一格一格地前进,她的心房也宛如沙漏,一点一滴流失着什么。
终于,时间走过午夜的分界线,她的婚期不再是“明天”,而是“今天”了。
就是今天——
她收回目光,定在电脑萤幕上,复杂的公司报表映进眼瞳,年年亏损的数字教她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无法执行解析的步骤。
她什么也看不到。
看到的,只有自己茫茫的未来,看到漫天大雾,掩去前方的路。
但就算雾太浓,路没了影,她仍清楚知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因为只有那一条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她没有选择了……
门扉叩响,一个身材清瘦的少年不待她回应,迳自走进书房。
“姊,你怎么还不睡?”少年嗓音爽朗,在静夜里显得格外了亮。
见是弟弟来了,艾织心神智一凛,舒开眉间的忧郁,刻意展露笑颜。“还问我呢!你这个青少年怎么也还没睡?你不是一向最爱睡觉的吗?你们导师前阵子还跟我抱怨,你动不动就在课堂上打瞌睡。”
“呿~~我们班导也太小气巴拉了吧?这种小事也跑来告状?”艾璇风笑嘻嘻的,丝毫不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耻。
“哇!你这小子,居然还好意思抱怨自己导师?”
“本来就是嘛!”艾璇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上课打瞌睡的又不只我一个人,‘老导’也太大惊小怪了!”
老导?听闻弟弟毫无敬意地叫自己班导师,艾织心又好气又好笑。青少年都这样吗?她怀疑自己中学时代是否也如此不受教。
“姊,你在干么?”艾璇风赶在老姊板起脸说教前,灵敏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不会还在工作吧?”他凑过来一瞧,见电脑萤幕上果然是公司的报表,大叹。“拜托!还真的是咧!”
“不行吗?”艾织心拖曳滑鼠,关闭档案,又随手收拾散落一桌的文件。“下礼拜要开董事会了,我总是得先做些准备。”
“董事长是老爸,又不是你。”
“你明知道爸爸身体不好,我怎么能拿这些事去烦他?而且爸爸已经要我暂时代理董事长,我当然要把分内事做好。”
“唉!”艾璇风叹息,双手一撑,俐落地坐上书桌。“你本来快快乐乐地在画画,爸偏要叫你进公司帮忙,一个女人,不眠不休地工作,把青春都葬送在那种无聊地方,这样好吗?而且你就要结婚了,人家不是说新娘最需要养颜美容吗?像你这样透支精力怎么行?”
“小大人!”艾织心戏谑地伸指掐了掐弟弟的大腿。“你姊姊够漂亮了,不需要养颜美容。”
“说真的,老姊你是很漂亮。”这点艾璇风百分之百地同意。“那个张世展能娶到你真是三生三世修来的好福气。”
哇,不只一生一世,是三生三世呢!
艾织心暗暗赞叹,笑意在水眸盈动。她这个宝贝弟弟真是愈来愈会说话了,舌粲莲花,以后怕会令一干女子泪流成河吧。
“你还笑得出来!”艾璇风没好气地瞪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有那么开心吗?”
她蓦地一震。“谁——谁说我不爱世展了?”
“是方大哥。”艾璇风神情忽然变得严肃,敛去玩笑意味。“他说你跟张世展是商业联姻,是因为我们家需要张家的资金挹注,你才答应嫁过去。”
“他知道什么?”艾织心颦眉。“我跟世展已经认识好几年了。”
“可是你跟方大哥认识更久不是吗?你们是十年的老朋友了。”
十年。
这犹如魔咒的数字洗去了艾织心容颜的血色,双手悄悄在书桌下交握。
她认识方斯文的时候,也正是她决定告别初恋的那年——原来,已经十年了,已经好久、好久,久到她几乎淡忘当时的心痛。
只是几乎……
“方大哥喜欢你,你知道吗?”仿佛还嫌扰乱不够似的,艾璇风又朝姊姊心海投下另一枚炸弹。
艾织心幽幽叹息。“别再说了,璇风,你去睡吧!”
“他喜欢你,只是没有足够的钱挽救我们家的财务危机。”艾璇风执意吐露不能说的秘密。“如果他有能力的话,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嫁别人。”
“璇风……”
“姊,我不喜欢这样!”俊秀的眉宇勾勒着郁闷。“我不喜欢你为了保住我们家的公司,牺牲自己的幸福,你别嫁给张世展好不好?你现在还来得及取消婚礼!”
来得及吗?
艾织心掩落眸,羽睫颤动着,她漫然寻思,想起当她点头许婚时,父亲黯淡的面容忽然点亮的喜悦,想起今夜她照顾他喝药时,他苦口婆心交代自己的话——
来不及了,她的命运已定。
她扬眸,浅浅一笑。“我已经决定了,璇风,你也知道,我决定的事从来就不会改。”
“可是——”
“你忘了我们传家诗歌是怎么说的吗?”她顿了顿,念起一首从大清时便代代流传于家族的诗歌。“百年基业,盛极一时,尽入红妆掌中;峰回路转,去弊振兴……”
“我知道,‘风云再起即荣’对吧?”艾璇风大翻白眼。“这首预言诗我从一出生就听到现在,都听烂了!”
“你别一副这么下以为然的样子!”艾织心拿原子笔轻敲弟弟掌背。“这首诗可是预言了我们家族事业的未来呢。”
“意思就是,我们家公司的烂摊子非要你这个女红妆出来收拾就是了。”
“什么收拾烂摊子?这叫‘去弊振兴’,懂吧?”
他当然懂,因为这首预言诗,父亲将家族“风云再起”的希望寄托在姊姊身上了,他知道姊姊不会推辞这样的重责大任,只是,他舍不得,舍不得他的姊姊如此牺牲自我。
“姊,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这种鬼预言诗,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
“别说了,你的意思我很明白。”艾织心温柔地握了握弟弟的手,神情坚毅如恒。“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好吧。”艾璇风劝不了她,只能懊恼地转身离开。“那我先回去睡了,晚安。”
“晚安。”艾织心目送弟弟,那逐渐淡出的背影也同时带走她脸上的笑意。
她再次瞥向时钟,怔怔地瞧着,心口随着指针前进而漏着沙,漏着她原以为此生绝对不虞匮乏的丰沛情感。
她曾以为,她能浓烈地、狂热地爱某人一生一世,爱他到永远。
可原来这世间没有永远,总有一天到尽头……
艾织心一阵颤栗,拉开抽屉,暗格里,藏着一本素描簿,她珍惜地抚摸微微泛黄的封面。
这是她的“遗书”,写给最亲爱的人,只是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看到。
她苦涩地抿唇,缓缓翻开——
一个倚坐树下的青年男子,对她温柔地微笑着。
*
“大小姐,好了没?”前方传来阵阵催促,如气笛鸣响的帆船,等不及要乘风破浪。
哼,她才不许他走呢!
艾织心歪着头,唇角弯起笑,握着炭笔的手仍忙碌地在素描本上挥洒。“还没,还差一点,你不要动嘛!”
“我已经坐在这里半小时了。”季石磊似真似假地抱怨。
“才半个小时而已!你怎么那么没耐心啊?”
“我承认自己没慧根,学不来那些和尚静心打坐,OK?”
艾织心噗哧一笑。“好了、好了。”她在图纸上添加最后的阴影。“完成了!”
“真的好了?”季石磊眼神一亮,神采奕奕地走过来。“我瞧瞧。”
“等等,你先不要看啦!”她害羞地将本子藏到身后。“等我回去修饰一下,再给你看。”
“为什么要修饰?你嫌自己画得不好吗?”
“我当然画得很好啦!”她瞪他。“我的每个绘画老师可是都夸我很有才华呢。”
“既然这样,你还担心什么?怕我笑你吗?”
对,她就是怕他笑。虽然她相信自己的确有绘画天赋,虽然她自觉这张素描画得不错,但不够,她还未完全捉到他的神韵,还不能把内敛在他眸子里,那股说不出的智慧与情感表现出来。
她还不懂他,掌握不住,虽然她从小便依赖着他,虽然他总是温柔地包容她,但她还不懂他。
她看着他,望进他眼潭深处,恍惚地陷溺——
“石头,我今年就满十七岁了。”
“你是提醒我,该准备送你生日礼物了吗?”
“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
“是……”艾织心无法解释,心海澎湃着,鼓动着某种她也不明白的韵律。她蓦地起身,别过头,不敢看眼前这个令她心动的男人。“石头,大学生活很好玩吧?”
“嗯,还不错。”
“自从你搬进宿舍住以后,就很少回来了,你很忙吗?”
“有一点。”他承认。“你知道我除了上课跟社团活动以外,还得去打工。”
“对啊,你还要打工。”她扬起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秀发。“爸爸告诉我,你很聪明,工作又很认真,他一直夸你呢,说你以后一定很有出息,他要好好栽培你。”
“是吗?”季石磊只是淡淡一笑。
这什么意思?为何他的声调听起来一点都不兴奋?
艾织心转头望他,他墨深的眼潭里,果然沉潜着她看不懂的什么。“你不喜欢在‘云锦纺织’工作吗?你是不是觉得这种夕阳产业未来不会有什么好发展?”
他讶异地扬眉,眼眸闪过兴味。“不简单,你也知道什么叫夕阳产业?”
“喂,你把我当笨蛋吗?”她不满地噘唇。
他顿时朗笑,伸手揉揉她的头。“我只是觉得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脑子里不该想这些。”
“那我应该想什么?”
“想些风花雪月的事啊,想隔壁班的男生喜不喜欢你。”他深刻地瞅着她,也不知是认真的,还是玩笑。“我以为你们这年纪的少女最喜欢作这些梦,不是吗?”
什么嘛!他把她当成那种满脑子都飘浮着粉红色泡泡的傻女生吗?
她气恼地拍一下他的臂膀。“就说了不准你把我当笨蛋!”
“我怎么敢?”他笑着抓住她的小手。“大小姐——”
“不要叫我大小姐!”她尖锐地驳回他未及出口的言语。
他一怔。
“我是说……”血流在体内悄悄地沸腾,蒸红她粉嫩的脸蛋。“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织心。
她想听他这样唤她,用很浓很浓的感情,像呼唤着某个很特别的人,牵紧她心弦,就算因此扯断也无所谓。
没关系,她愿意为他心痛。
艾织心垂敛眸,双手紧紧拽着素描本,亭亭玉立于风中,发丝扬舞,衣袂翩然,美得像一幅画。
季石磊痴痴地望着。这一刻他还不知晓,这幅画会那么深刻地烙上他心版,教他许久许久都不能忘怀。
正当两人彼此怔忡相凝的时候,春雨毫无预兆地落下了,雷电在天际劈闪,一道一道,朝这边直击而来。
艾织心惊骇得尖叫,季石磊一凛,连忙握住她的手,领她躲进附近一座凉亭。
“别怕,只是春雷,一下就过了。l他拂去她颊畔湿透的发绺,掌住她纤巧的脸蛋,安慰她。
他知道,她从小最怕雷鸣了,六岁那年,她半夜遭落雷惊醒,找不到爸爸妈妈,哭着打电话向他求救。
他接到电话,立刻穿过暴风雨,从小屋赶到主宅,抱紧蜷缩在角落颤抖的她。
那时候的她好娇小,可爱得惹人怜惜。
季石磊胸口一拧,不觉展臂揽紧怀中轻颤的娇躯,她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但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她很惹人怜呢?甚至更可爱了,总是拿着根羽毛,搔痒他的心。
他低头望她,她全身湿透了,如一朵出水芙蓉,玲珑地偎在他怀里,挑战他的欲望底线。
“织心。”他哑声轻唤。
她一震,忘了惊惧,扬起水蒙蒙的眸。
“织心,织心,织心……”
她呼吸乍停,春雷依然一声声在天空劈响,她却听不见,听见的,只有他情动的呼唤。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她暖热的胸房,因此融化。
“织心……”
是谁先吻上谁,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只记得,那个织着春雨的黄昏,他们交换了数不清的亲吻,啄遍对方每一寸柔软,吻到天长地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