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爱看她大口吃着饭,圆圆的眼儿眯起来微笑的那种满足表情,好像只要有得吃,所有烦恼都能拒于门外,彷佛在说他一直对付的那些诡谲深沉的阴谋诡计不过也就那个样子,饭还是要吃,人生还是要过。
然而刑部尚书前来拜访的那日,雍昊渊却无法和向冬儿一起用晚膳,他傍晚一回王府便被父亲召见。
此时于正荣已经离开一个多时辰,但他的茶杯还放在桌上,吃了一半的食盒也还没收拾,足见雍承志这段时间一直没离开正厅,也不许人打扰,独自一个人烦恼了许久。
雍昊渊一进门便看到桌上有客人来的痕迹,他早在门房那里知道于正荣来府的事,对于等一下要谈的事便心里有数。
“刑部尚书于正荣来找我,和我谈了一件事。”雍承志沉着声,将两年前军需官贪墨的事娓娓道出。“你知道刑部在调查这件事吗?”
“知道。”雍昊渊是听向冬儿说才知道的。向裕只怕没想到,于正荣低调不愿声张,却因为向裕想抢功而偷偷坏了事,这事最后仍提前传到了雍昊渊耳里。
他的妻子的确是个好运气的,他想掌握的情报竟轻轻松松像闲谈一样在她口中得到,让他多了几天的时间做准备,也决定了未来要走的路。
他这几日就是在忙这件事,或许他自从两年前由战场上伤退之后一直以来的谋画,可以开始透露一点让父亲知道了。
雍昊渊对雍承志有怨,却没有恨。母亲病重缠绵病榻时,他明知父亲在关外并不是抱着小妾逍遥,却仍替母亲不值。等到母亲撑不住了要离开人世,他派人快马加鞭的送信过去,希望无论如何父亲能回来看母亲最后一眼。
然而母亲仍是遗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毕竟是让他们母子失望了。即使后来雍昊渊自己也成了将军,知道战场上的身不由己,依旧无法释怀。
战事结束后父亲回京,纵容于氏,让于氏坐拥府中大权,他们父子两人便渐行渐远,如今父子相见气氛冷淡,谈的也只有公事,且往往都以争吵结束。
“你只要告诉我,两年前北地军需官贪墨一事,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雍承志厉声问道。
雍昊渊淡然地看着他。“你不是应该先问,究竟有没有军需官贪墨这件事?”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可悲。要是向冬儿绝对不会问这种问题,她会无条件的相信他做的都是对的,就算杀人放火也帮他拍拍手。
想到那个傻乎乎老挂着一抹甜笑的人儿,他面对父亲时,心里的芥蒂、不甘愿,顿时好像没么沉重了。
雍承志锐利地看了他半晌,终是放松了语气道:“我想你也不会做那么蠢的事,只不过军需短缺那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父亲终究是相信他不会涉入贪墨的,雍昊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
“军需原就会有耗损,我领军的那一年,北方大雪,灾民无数,我便放了一些军饷下去救灾,这件事我虽没有上报朝廷,却是有案可查,只怕被有心人刻意隐瞒起来了。”他难得会向雍承志解释那么多。
“那我去刑部把那件事说清楚。”雍承志不由怒火中烧,“就算没有物证,当年十五万大军都看到军饷哪里去了,还怕没有人证?”
父亲还是那样冲动啊!难怪皇祖父在考虑皇帝的人选时,就没想过这个战功卓着的儿子。雍昊渊摇了摇头。
“于正荣敢拿这件事来说,就是已经做了天衣无缝的准备了。”也就是说无论澄不澄清,贪墨的脏水都会泼在他身上。雍昊渊冷笑,直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条件来救我?”雍承志迟疑了一下后说道:“他要我扶正于氏。”
“好一个双管齐下。对付我之后,再利用于氏对付你吗?这是准备拿下整个晋王府?”雍昊渊冷冷地看着父亲。“我宁可被刑部带走,也不想看那个女人上位。”
雍承志板起了脸。“我岂可让你入刑部大狱?这件事,或许是万岁忌惮我们王府,所以先拿你开刀。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眼看着你去送死。就算扶了于氏又怎么?不过换个头衔而已。但只要有一丝机会救你,我都会考虑。”
他的话让雍昊渊有些动容,不过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能想到万岁忌惮王府,却忽略了于正荣这回虽是暗示着用皇帝的名义来动我,事实上他并不是万岁的人,他真正效忠的主子是二皇子!”
“什么?”雍承志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你一定怀疑我为什么会知道。太子与二皇子相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二皇子想对付我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支持的是太子。”
雍承志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儿子。在皇子的斗争中,他这个皇叔一向不掺和,怎么儿子已经陷入那么深了?
雍昊渊丝毫不为父亲的震惊所动,径自说道:“我虽残了双腿,但替我诊治的是我自己军营里的大夫,当初你请太医来我未接受,因此没有任何关于我的医案备在皇宫的太医院,所以只怕二皇子对我仍有怀疑,只要有一点可能性都不会放过,必除之而后快。”他定定地看着父亲。“于正荣只要除掉我,等于替二皇子断去太子一肢臂膀,同时还合了圣意,巴结万岁,何乐而不为?”
“居然是如此……”雍承志脸色有些青,他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得复杂得多,看来他这些年因为丧妻,儿子又残了腿,对朝政灰心失望,没掌握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入刑部了!”雍承志严肃地说道。
雍昊渊的脸更冷了几分,没有因为是自己父亲就和颜悦色一点。“莫不成我把事情都告诉你,全都白说了?你以为你妥协了,扶正于氏,二皇子就会放过我?在皇子的斗争上,我们晋王府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当今万岁对我们猜疑,以二皇子那度量,万一他上位了,肯定加倍打击我们晋王府。太子与我有旧,交情非凡,我知他是个有容乃大之人,才会选择支持他,并不是胡乱选边站的。”
“这次我选择妥协,至少你不会立刻死!何况扶正于氏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先前雍承志还有些犹豫,现在则是做下了决定。他厉声道:“我不管你支持的是哪个皇子,你已经残了双腿,我就不能让你再受任何伤害,我与敏之只有你一个儿子啊!”
敏之是已故王妃的闺名。如果不提到母亲,雍昊渊还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是父亲拿出母亲来说,他就不能忍受了。
雍昊渊漠然地瞪他一眼。“好一个借口,你怀念补偿我娘的方式,就是扶正你的小妾?简直可笑!”
“敏之贤慧,会了解我的苦衷。”对雍承志而言,王妃只是一个名号,如果不是他心爱的敏之,不管换成谁都没有意义,给了于氏又如何?
雍昊渊与他大眼瞪小眼,却不再多费唇舌,通常与父亲谈到了这种地步,代表已无转圜的余地。
很显然的,雍承志准备答应扶正于氏这个条件,等于雍昊渊先前想利用刑部诬陷而做的种种准备都没了作用。
但不管怎样,那件事他是一定要做的,既然于氏横竖会上位,针对他的手段只会更多,不怕没有下次的机会。
于是,雍昊渊不再多说,当下转身推着轮椅断然而去。
雍昊渊回房时已过了晚膳时间,向冬儿在房里留了菜,但他却动也不动,凛着脸命人撤下。
她歪着头看他,虽然平时他就是这么一张冷脸,但今晚她感觉特别不同。
“你心情不好,是和王爷谈得不高兴?”她想了想,“该不会是刑部那件事?”
雍昊渊看着她,目光微寒。“我要入刑部大狱了,你怕吗?”
“怕什么?你就算进去,也很快就出来了。”向冬儿认真地说道:“肯定是有人害你的!你一定有办法把自己弄出来。”
“如果害人的那个,地位比我父王还高……”雍昊渊指了指天,“我没办法把自己弄出来怎么办?”
向冬儿终于怔住了,不过很快地恢复过来,一副警戒的模样,还放低了声音说:“那你别嚷嚷,我带你跑路,咱们到北大荒去躲他个一年半载的。你放心,我运气很好,嫁妆很多,肯定不会让你被人抓到,也不会让你吃苦,刑部那件事本就是栽赃,凭我的运气,你一定很快就能翻盘……”
这是第一次有人想站在他前面保护他,而不是对他的生死不闻不问,更不是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
她彷佛用她那小巧纤细的手,剥开了他心底最坚硬的部分,他眼中的那丝寒光不知不觉的收敛了起来。
“我倒是想被抓到刑部,可惜被你公公坏了事。”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想入狱,只是冷冷一笑。“刑部尚书是于氏的父亲,逼父王将于氏扶正来救我一条命,而父王答应了。”
“所以就是于氏在后头搅风搅雨?”向冬儿单纯,听到什么就是什么,还真以为这就是后宅妇人在兴风作浪,却没想到此事还牵扯到朝中帝王心术及皇子相争。
“她以后若成了王妃,就能压在你头上了。”雍昊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压在我头上有什么关系,压在你头上比较麻烦,你绝对不会想叫她母妃的。”向冬儿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你进门时心情不好,是为了这桩事啊……”
她突然一本正经地问他,“想不想先出口气?”
“怎么出?”雍昊渊好奇了,她竟有这种提议。
向冬儿神秘地笑了,“当你是兄弟才……啊不,当你是夫君才帮你,别人我可不管的,这回我真得拿出我的珍藏了。”
她走到内室的衣箱旁,翻箱倒柜的由最底层取出一个镶了螺贝的小盒子,盒子约莫有手肘那么长,被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而后,她又不知从柜子拿出什么东西,塞到了袖袋中。
“走吧!”向冬儿话声一落,径自推着雍昊渊的轮椅无声无息出了院子。
出了院子就是湖畔,冬日天冷,入夜了根本没人,巡逻的侍卫也刚刚才经过,向冬儿熟门熟路的,躲过了所有可能遇到的侍卫与下人,直接将雍昊渊推到了于氏的院子之外。
于氏由于仍是妾室,并不住主院,她住的地方离主院还有段距离,甚至比世子的院子离得还远,而她的两个孩子便与她住同个院子,图个热闹。
向冬儿推着雍昊渊沿着围墙在一个地方停下,她选的地点很微妙,离院门拐了个弯还有一段距离,从围墙边的喜鹊登梅镂空花窗还可以清楚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此时早该是众人入睡的时候,但由窗子看进去,于氏与雍暻云及雍昊平不知在说些什么,在灯光映照下,表情洋洋得意。
“全都在啊!那正好了,省得我还要爬上屋顶。”向冬儿在雍昊渊的诧异下,取出了那个镶贝小盒,小心翼翼的打开,居然是一串鞭炮。
向冬儿嘿嘿笑了两声,低声朝雍昊渊说道:“这可是我出嫁那天从侯府弄来的,王府来迎娶时要鸣放鞭炮,但我婶娘小气,肯定是随便放个几串了事,所以我便把最大的一串给留下来,以后过年还能剪几颗下来点着玩。”
她在他面前扬了扬鞭炮,贼兮兮地塞进他手上。“世子武功高强,准头应该不错吧?”
雍昊渊好像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偏偏他完全不想阻止,心中还跃跃欲试。
“扔进屋里没有问题。”他还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正中央,保证没有人知道从哪个方向扔的。”
“那最好不过了。”向冬儿笑嘻嘻地由袖袋里取出火折子。“那就劳烦夫君了。”
雍昊渊眯眼往院子里看了看,蓦地点燃了手上的鞭炮,快手往围墙里一扔,鞭炮突然劈里啪啦炸响,吓坏了里头的于氏三人。
于氏尖叫了一声,一边大骂着杀千刀,一边腿软吓趴在了地上,姿势像只癞蛤蟆,头发也被她甩得散乱,完全失了以往的贵气,雍昊平怪叫一声,居然跌坐下来抱住了雍暻云的腿,一张脸埋了进去,险些没把她的裙子给扒下来;雍暻云则是惨叫不休,被自己哥哥害得跌倒,因为怕被鞭炮炸到,边叫着边像只虫一般往前爬着。
向冬儿透过雕花窗看得一清二楚,捂着嘴笑得肚痛,雍昊渊则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黑眸中有光芒微闪,不知在想什么。
寂静的夜里这么大动静,很快的就听到了侍卫的脚步声。
雍昊渊说道:“该走了。”
向冬儿二话不说,推着他的轮椅便飞快地逃跑,雍昊渊本想告诉她不必顾着他,但她的路线像是计算过的,没有傻傻的绕回前门,反倒是由旁边的王府侧门直接离开了府中,此时侍卫都被于氏院子的骚动吸引过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出入。
然后,她推着他沿着王府围墙飞奔,跑了约莫半刻钟不到的时间,又很快地由另一头的侧门进入。这里的侧门就有侍卫看守了,不过却不是于氏的人,向冬儿平时出入王府都走这里,时常拿点心打点侍卫们,交情好得很,所以在这么奇怪的时间见到世子与世子妃冲进王府,他们即使心知肚明应与方才的鞭炮声有关,也装作没看到。
一直冲到了大湖边的世子院落外头,估计于氏那头也闹起来了,没人有空理他们,向冬儿才停了下来,极没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好一阵后,突地哈哈大笑起来。
“天啊,跑死我了,小命差点都没了,可是看于氏和她的儿女那样子,真爽快啊……哈哈哈哈哈……”
雍昊渊仍是那副深沉的模样,心中回想着方才于氏三人被炸得灰头土脸的狼狈样,不断自问——他方才真的把鞭炮扔进于氏的院子?他这尊贵的晋王世子,真的做了那种野孩子做的事?
再低头看到笑得快岔气的向冬儿,她那纯真无伪的欢快,还有不计形象的直率,竟挠得他的心都痒了,雍昊渊悛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化,嘴角扬起,最后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有多久他没这样笑过了?是从母亲死去那一刻?还是早一点,从父亲纳妾的时候开始?抑或更早,在他成为世子,注定接下王府这沉重担子,逼得他不得不在皇子之中选一个支持的时候?
那么复杂的问题,他却不愿思考了,在这一刻,他只想依着自己的心情,好好发泄一下大笑一场。
她真的用她的方式在拯救他,她那些看似少根筋的奇思妙想,对他而言却都成了对症良药,一丝一丝的将他身上的黑暗剥去。
雍昊渊眼眶都笑到湿润,眼波显得柔和,情感也丰富了起来。
而他一笑,向冬儿就傻了。
她抬起头,看着月光下笑得畅快的他,没有冷漠、没有无情,就像这冬夜最美的一场梦,让她的芳心涨得都疼了,脑袋都糊成了一片,只想伴着他一生,看他这样笑。
他的责任太重,思虑太深,敌人也太难缠,她什么都帮不了他,但她希望他在她身边时,能够暂时卸下冰冷的盔甲,单纯只是她的夫君,不是什么需要防备的任何人。
她常常觉得自己虽在他身边,两心却咫尺天涯,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笑,是不是代表着她又离他近了一些?
这一刻,她真的愿付出一切代价,留住他这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