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没计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来她虚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将近十七天,再过三日,便是圣女考验的验收日。
她从幽洞出来后,才发现早已染上风寒,病得不轻,索性在房里埋头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还怕以后没得睡吗?但她就是不想去听姊妹们勾心斗角套着对方语病的用尽心机。
昨夜她睡得正沉,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给她一袭洁白教袍,在她耳边交代,她失去童贞之事,除魔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晓,魔姑为她罗织一套说词,就说她带回一只罕见神鸟,几天前不小心弄死它,才导致考验期至却拿不出“东西”,叮嘱她不许向任何人吐露实情。
一开始梦不懂魔姑用意,后来明白了,魔姑在保护她,一个因为意外而输掉考验的圣女备选人,总好过于一个枉顾教规,与男人胡来的失贞女子,天魔教对待后者,决计不会手软,即便在她死后,唾骂可不会随之稍减,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责难与排挤目光。
教规明文列着,圣女只能为天魔教付出,身与心皆需以天魔教为唯一,就算仅是圣女备选亦然,一旦将身体交予另一个男人,等同于心里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东西,便是背叛!
横竖都是死,她就跟着其它姑娘一块儿以“失败”的光荣名誉死去。
梦没有反驳,柔顺点头,名声对死人而言轻如鸿毛,墓碑被人唾几口沬亦无关痛痒,但对活下来的亲朋好友却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后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视,她也会很难受。想当初,她因为资质佳,被选进备选名单,阿爹阿娘又欣喜又荣耀地抱紧她,告诉她这是无上骄傲,告诉她,要为爹娘争面子,她拍拍胸脯,稚气说,交给我啦!
她与爹娘感觉淡薄,她太小便被带离他们身旁,连姓氏都不被允许挂上,这是为了日后成为圣女时,要抛掉私心,不再属于任何一家的子孙。
反倒是魔姑姑与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欢他们,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们在三个月一次的探视中,能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诉说他们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脸,交代她要学习好功课、要乖、要认真。他们真的很好,只是对他们而言,天魔教的兴旺更加要紧,所有教徒,都拥有一样的想法,为了教,牺牲性命在所不惜,不仅是儿女的命,也包含了他们自己的,这便是天魔教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但,她好想有一个人,将她摆在最前头,愿意为了她,抛下一切,什么教规啦什么尊严啦什么名声啦,统统舍弃不要,只要她。在她死去时,会为她哭泣,为她诅咒天魔教不人道的铁则,而不是一句“这是她的命,为教内献上生命,是她的光荣”……
真奢侈的心愿。
不会有这样的人,她短短十数年的这辈子里,都不可能遇得到。
她笑着跟魔姑说,她喜欢可以俯视到明镜湖的视野,希望死后埋在那儿,魔姑忍不住鼻酸,斥她胡说,但沉默半晌,轻轻说“知道了”
魔姑离开后,梦睡意全失,坐在窗前发呆,直到天明,屋外陆陆续续传来交谈及脚步声,众人开始为了验收大会忙碌,几位心急的姊妹早已梳妆打扮好,连早膳都不用,赶往会场。
梦不想在最后一天为难自己,当只饿死鬼,她要吃饱饱的再上路,要吃到再也吞不下一粒米才停筷。早膳比平时更为丰盛,除了菜粥外,还有炒蛋,辣鸡丁和她最喜爱的烤肥肉夹饼,因为好几位姊妹不吃,她连吃掉两三人份,满足打了饱嗝,再慢慢晃回房里,更衣打扮,换上白色教袍,梳绾青丝,准备赴死。
会堂大厅,座无虚席,教内众人将里头填得满满。
堂厅砌以白玉瓦,光可鉴人,又洁如白雪,四周环绕着六根雕凤白玉柱,直直没入屋顶,撑起绘有巨大彩图的沉重瓦梁,柱上凤眼嵌入脑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暖光徐徐照亮厅堂。
堂厅北侧,用巨大香桧雕琢磨亮的教主宝座,居高临下,足以环视白玉瓦堂任一角落,教主宝座左方,空下另张香桧椅,将给予今日胜出的新任圣女荣登。北侧玉阶下方,一排并列七张大椅,自是教内长老之位,而备选女孩被安排跪坐在东边蒲团软垫那儿,静候上场向教中族人展现成果。
梦被排在最后,因为她带回的神鸟!子虚乌有的神鸟!死去消息,已在教里传开,不少人为她惋借,不过众人更相信这是天魔教护教神灵的指示,该成为圣女的话,神鸟绝不可能莫名淬死,是护教神灵夺去了梦的圣女备选资格。
细碎的耳语,多多少少传进她耳里,她忍住笑意,当这是荒诞笑话。
原本吵嘈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教主宝座上,坐定着一人,众人单膝跪地,恭迎教主,教主长袖一挥,高喊“教主千秋”的声音立刻歇止,长老朗声宣布验收大会开始。头一位上场的是芳心,纤细娇小的她,款步踏进白玉瓦厅正中央的圆状教场,涮开手里长剑,旋舞起来。她带回一套剑法,剑势颇为凛冽,刚与柔两者并行,当手腕放轻,剑身软若流泉,当灌注力道,剑气赫赫逼人,能在短短数月练好剑招,赢得如雷掌声。
芳心舞毕,香汗淋漓,收息敛势,长剑入鞘,揖身退下。
第二位是鬓华,她带回的内功心法,略逊色于芳心,由众人掌声中已能听出端倪,下场时,她垂头丧气,才坐回软垫上时,眼泪已经成串落下。
第三位菊,人还没上场,她擒回来的野兽黑熊挣脱铁链,大闹厅堂,咧开血盆大口,四处瞎跑,见人就追,吼声响彻圣堂,最后是靠长老出手,毒昏黑熊,把它扛出去,并斥责菊带回危险凶物,险些伤及无辜人物。
梦扑哧一笑,不为黑熊追人的闹剧,而是她不由得想到,要是她带回闻人沧浪,她看情况大抵也会是混乱麻烦的,想象闻人沧浪像只黑熊,大闹天魔教,那情景,恐怕比那只黑熊更难收拾。
第四位是苑东,自幼以来她便对药草充满兴趣,这回带回的东西自然不脱药药草草这类。第五位是玉簪,她带回最实际的东西!一大箱澄黄金子,得靠五、六个男人才能扛进厅堂,众人惊呼,长眼睛以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长老亦啧啧称奇,其中一位长老顺势问了:“你这金子哪儿来的?”玉簪一时支吾,再被逼问,才道出她是找了一处赌场,镇日埋首其间,靠着耍些小手段给赚来的,当下换来诸多嘘声。
第六位,软垫位置是空的,凌霜没有回来,有可能是逃了,也有可能是遇上危险死了,长老们会派人去查清楚,若是前者,凌霜将会得到一纸追杀令,众人见而得以杀之;若是后者,亦会告知众教友,让众人知晓凌霜的努力,还她清白。
第七位,也是最后一位,蓝泠。她步入场中,手里牵着一名小娃儿,众人不解其意,难道那娃儿就是蓝泠带回来的“东西”吗?
小娃娃粉粉嫩嫩,嘴里吮着拇指,圆溜溜的大眼既好奇又惶惑地看向身处环境,小小蚝首正忙碌左瞧右看,与梦对上视线时,梦对她微笑,可爱娃儿也露出了不齐的牙,发出咯咯笑音。
蓦地,长剑贯穿小娃儿的胸口,娃儿仍在笑,等到疼痛炸开,她皱脸要哭,生命已经消失。
在场众人皆惊吓站起,连向来威严的长老同样大惊失色,正要拍桌责骂蓝泠的凶残,只见蓝泠取出药罐,涂抹在小娃儿伤处,不到半盏茶时间,小娃儿哭喊疼痛的响亮哭声震天刺耳,哇哇不绝,蓝泠举高药罐,自豪说道:“这是续命膏,能起死回生,日后教里有人性命垂危,只要有它,便能保住性命!”苑东的疗伤伤药瞬间被蓝泠的续命膏给比了下去。
“太神奇了!那娃儿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场外传来惊喜嚷嚷,开始此起彼落的赞许,以及持续良久良久没中断的掌声,几乎要揭掉屋顶,梦也忍不住鼓掌,甘拜下风,原先最有赢面的芳心,铁青着俏颜,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僵直跪着。
“好,接下来,大家将手上木签填妥你们心目中认定的圣女人选,投入白玉凤柱旁的箱里。”长老朗声道。众人听令行事,鱼贯把写好名字的木签投入木箱。
数量不少的木签,全数计算好应该是晌午后的事,不过似乎情况一面倒,谁胜谁负,从备选姑娘的脸色中已能窥探一二,蓝泠微笑始终飞扬,虽不张狂,却显得自信满满,芳心与其它女孩,垮着苍白脸庞,豆大泪珠挂在颊上。
午时一过,众人重新集合在大堂内,静待长老公布结果。
毫无意外,蓝泠打败所有姑娘,赢下圣女,长老语毕同时,场内所有人皆向蓝泠行大礼跪拜,包括蓝泠的亲爹娘,从此刻起,她不再是他们的女儿,她的身分变为崇高至极,与教主平起平坐。
报喜之后,便是报忧了。新圣女诞生同时,输掉的败者必须要剔除,毕竟不是每个姑娘都输得心服口服,为避免作乱,新圣女在众人崇敬目光恭送下,缓缓步上玉石阶的同时,几杯毒酒亦送到女孩们面前。贵华失声啜泣,芳心强忍眼泪,不许它落下,其余几位有的面无表情、有的苦皱神情,唯一笑着的,只剩下梦。
“芳心!”场外,有个男人扯喉撕叫,这两字,吼得多么疼痛。
芳心没有抬头,美眸仅仅盯着盛满粉色液体的杯子。
“芳心!”男人被左右兄弟架住,不让他闯出去惹祸。
那是芳心自幼便认识的青梅竹马,惑厚老实的邻家大哥,喜爱芳心十数年,碍于天魔教教规,始终不曾将情意说出口。
“芳心姊,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身为旁观者的梦,轻轻地摇摇芳心的手臂:“我们倒好,死了一了百了,被留下来的人呢?那可是一辈子的伤痕。”
芳心扬睫,凝观梦,梦给她鼓励的笑容,芳心深深吸口气,提起勇气,望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清丽脸蛋镶嵌着水亮大眼,轻声对他说道:“飞哥,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非你不嫁,一定……所以,这辈子,别等我了。”说完,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溃堤,她泣不成声,以为此生都不可能说出来的心意,在此刻,她说了。
“说得好!”梦替她叫好,拿起毒酒就要当成贺酒和她干杯,说之前,她不吐不快,酒杯高举,大声嚷嚷:“我也要说我也要说!闻、人、沧、浪!虽然你很混蛋!可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历任落败的圣女,哪时曾见过这般热闹的宣言,而且就像会感染一般,连秀秀
气气的苑东也跟着说上几句:“我、我……我讨厌学习圣女的那些功课,我的心愿是当名女大夫,成天混在草药堆里,快快乐乐的……若可以选择,我不要得到备选资格,不要被挑进来……”
成为备选,没有人问过她们要或不要,她们的命运早被人铺好,该怎么走、该做些什么,都由他人决定,她们咬牙忍下辛苦,心里却不可能不怨、不遗憾,那些怨言,在临死之前,不吐不快。
“我觉得外头的世界好宽阔哦,遇上好多好多人,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好,但……我不讨厌他们耶,我要走时,他们还送我东西,要我改天回去再陪他们一块儿玩、一块儿喝酒……”玉簪说着说着,又笑又哭,脸上神色精采丰富。
“我最惨了啦,为了捉那头熊,我睡在山里半个多月,被蚊虫咬得满头满脸,它好像在戏耍我一样,一下出现在我面前晃,一下又逃得飞快,可恶的大熊―害我……和它培养出感觉来……”菊此时只担心黑熊被毒昏过去之后,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呜……呜……呜……”爱哭的贵华,含糊呜咽了什么,只有她自己听得懂。
“敬,下辈子!”芳心执杯,举至半空,泪花朦胧,与情人遥遥相望。
“敬,闻人沧浪!”梦举杯相碰,糠得清脆好听。谁呀?在场众人都不认识的人名,但谁也没去问梦。
“敬,女大夫!”苑东头一次放声吼叫出来,好痛快!
“敬,客来赌场!”玉簪想要唤得很大声很大声,最好大声到能让远方的那帮豪爽兄弟都能听见。
“敬,大黑熊!”菊操杯跟上。
“敬,呜……”贵华到最后,仍是说得混乱。
几个姑娘,几只酒杯,轻轻互击,再各自收回,抵向檀口,几人动作完全一致。
众教徒何时曾见过哪一次的验收大会是这般收尾?不由得一个个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