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萧牧野是在数日前抵达印度的,先在首都新德里玩了几天,接着便搭火车来到阿格拉。
在事先预定的旅馆放下行李,丁雨香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萧牧野前往泰姬陵寝拜访,时值黄昏,夕照温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穿梭于陵寝主殿前方的蒙兀儿花园,不时仰头瞻仰这世界七大奇景之一。
位于亚穆纳河畔的泰姬陵,主殿外观是采用白色大理石兴建的,座落于方型平台上,周遭有四座白色大理石三层塔楼环绕,塔与塔之间耸立的石碑,镶满各种璀壤的半宝石,有来自阿拉伯的珊瑚、玛墙及伊朗的水晶、红宝石等等,再以镂空的阿拉伯文可兰经书作为装饰,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进入陵墓内部,八角形的空间分隔成五间宫室,白色大理石镂雕成一扇扇菱形花边门窗,藤蔓花叶浮雕于墙面攀爬,中央宫室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屏风后,安放着沙贾汗王及爱妻泰姬的宝石花卉衣冠冢,而他们真正栖身之处,是在那衣冠冢之下的地下室。
这座陵寝是沙贾汗王在爱妻逝世后,为了实践对她的承诺,于一六三一年开始动工,花了二十二年时间,动用两万多名工匠,几乎是倾全国之力而造成。
“你知道吗?印度诗人泰戈尔曾经用脸庞上‘一滴永恒的泪珠’来形容这座陵寝。”
丁雨香一面参观陵寝,一面用着低柔的嗓音悠悠地叙述沙贾汗王和泰姬相知相恋的故事——
当沙贾汗王仍是王子的时候,某天他去逛皇家卖物会,摆摊的都是贵族,他瞥见有个少女在卖丝和玻璃珠饰物,少女青春烂漫,容貌娇艳。他向少女询价,却遭到她戏弄。
这位俏皮的少女名唤巴露,原来正是王子舅父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王子对她一见钟情,自此念念不忘。
五年后,沙贾汗如愿以偿娶得梦中情人,巴露能诗善画,才华洋溢,夫妻两人形影不离,恩爱异常。在王位争夺战中,巴露帮助沙贾汗顺利即位为王,沙贾汗于是赐她封号“蒙泰姬、玛哈”,意即宫廷之宠,印度人称她为“泰姬、玛哈”,或简称泰姬。
巴露为沙贾汗王生了十三个孩子,可当诞下第十四个孩子时,却因难产而死,在临终前泰姬要求她的王此生不再续弦,并为她建造陵墓。
“……诗人泰戈尔说:沙贾汗,你宁愿听任皇权消失,竟希望使一滴爱的泪珠永存。”说到这儿,丁雨香轻轻地叹息。“教授,你说这个王是不是很痴情?”
“是很痴情。”萧牧野听着这样的故事,从初始的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鄙夷,到不禁感到悠然神往。
他并不觉得一个国家的王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只为了表彰自己对妻子的爱情是多么值得荣耀的事,当时的百姓肯定深以为苦,但也正因为沙贾汗王的执着,如今这世界才能留下这么一座如诗如梦的美丽陵寝。
且不说泰姬陵在艺术上的成就,能得这世上如许多人称颂一则可歌可泣的爱情传说,也算是奇迹了。
“你就是因为他们的爱情,才坚持来印度看这个泰姬陵吗?”他看着身旁一脸心满意足的小妻子,有点感动又莞尔。
“嗯。”丁雨香微微点头,坐在亚穆纳河畔的石阶上,双手托着下颔,怔怔地看着前方在暮色掩映下的白色陵寝。
其实,她是来告别的。
曾经,她和某个邻家男孩把来到印度旅行流浪当成一个美好的梦想,他们说好了一起在恒河畔濯足,一起到贫民窟冒险,一起来瞻仰绝美的泰姬陵。
他们说好了一起牵手过一辈子。
不过,梦终究只是梦而已,梦醒了,就会回到冰冷的现实。
现实是他们微渺的爱情根本禁不起任何考验,分手后只能成陌路。
她是来告别的,对过去,对那个男孩,逝者已矣,她必须重新出发,迎向另一个未来。
对不起,文翰,再见了。
她在心里低语,惆怅地望着泰姬陵。
萧牧野陪坐在她身边,并不知晓她的心情,他只知道这傻丫头似乎又在犯傻了,为了一个古老的爱情传说神色郁郁。
“你不会是在为三百多年前的人伤心吧?”他好笑地问。“都过去的事了!”她震了震,收回迷茫的思绪,望向身旁的男人。是都过去了没错,但……
“教授,你真的很没情调耶!”忍不住轻声埋怨。
也一凛,明知她是玩笑,意念却躁动,不由自主地忆起多年前,也曾有个女人如此批评他。
不懂情调,没有生活情趣,像个一板一眼的机器人。
萧牧野闷了,敛起脸上微微戏谵的笑容。
“怎么了?”丁雨香察觉他不对劲,关怀地问。“是不是肚子又痛了?”
来到印度第二天,萧牧野便闹肠胃不舒服,他一直认为是丁雨香硬拉着他在路边小摊贩吃了块不卫生的印度烙饼的缘故。
想起那块烙饼,以及这几天不得不吃下的,也不晓得干不干净的印度料理,萧牧野觉得腹部又闷痛起来。
“还不都你害的?”他瞪丁雨香。“要带你去欧洲那些先进国家不去,偏偏说要来印度!”
“好,好,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嘛。”丁雨香没跟他争辩,很识相地服软。
“教授,你还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肚子?”
“不用了!”大男人当众揉肚子多难看!
“那要不我们回旅馆去吧?”
“你不是说想看月光下的泰姬陵吗?”
对喔。丁雨香犹豫,她的确很期待衬着月色的泰姬陵,银色的月光,潋濡的水光倒影,一定很美。
她仰头看了看天色,霞光黯淡,暮色微沈,云层有些厚,空气中隐约流动着湿润的味道。
“好像快下雨了。”她喃喃。“我看还是算了。”
“怎么能算了?”萧牧野蹙眉。
好不容易来到印度,不就是为了成全她的美梦吗?虽然在这城市多停留几天也不是不行,但最好还是今日事今日毕,愈早离开愈好。
“既然来了,就多等一阵子,我看月亮也快出来了。”
“那,好吧。”丁雨香点头。
一阵风吹来,萧牧野由身后将她揽进怀里。“会冷吗?”
“怎么会?”她笑。“我还觉得有点热。”
印度气候温暖,现在又值盛夏,即便入夜也有些问热。
“热也不许动。”他不准她逃离他的怀抱,就想抱着她。“乖乖地坐着。”
“我没动啊。”她喊冤。
“那最好。”他将下巴顶在她头上,湛眸深沉地盯着前方的白色陵寝,庄严又优雅,诗人形容她是“永恒的泪珠”。
“你很向往那样的爱情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震动了丁雨香,她听着那沙哑的嗓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许久,才以同样低哑的嗓音回应。“教授你呢?”
沉默。
他不说话,她只听见他些微粗沈的呼吸声。
“教授?”
“嗯。”他漫应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又过了好片刻,才低低扬嗓。“我以前交过一个女朋友。”
“是你说五年多前分手的那位吗?”
“现在已经六年了。”
六年。丁雨香默念,那是将近两千两百天,好久了。
但为什么教授提起那女人的口气听起来仿佛仍带着几许怅然呢?她觉得自己胸口有点小纠结。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不想问的,还是问了。“聪明吗?漂亮吗?”
“嗯,很聪明也很漂亮。”
她就知道!
“我是在美国读书时认识她的,她跟我是同学,我们在同一个实验室,跟同一个教授,她各方面的表现都不输给我,英文讲得还比我流利。”
“这样喔。”丁雨香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哼!她什么也不想说。
“我们交往一年后,就住在一起了。”
还同居呢!丁雨香嘟嘴。
“她不会做饭,也不爱做家事,跟我一样,我们两个常常把屋里弄得一团糟,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实验室,就连约会也在实验室。”
“也在实验室谈情说爱吗?”丁雨香口气有点酸。
但萧牧野没听出来,沉浸于回忆里。“那算不算谈情说爱,我不确定,可我们的确分享了很多各自的想法,那时候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她跟我说我是她最重要的人,而我也觉得没有人比她跟我更契合的了。”
“是、吗?”愈听愈不是滋味,丁雨香不觉在萧牧野怀里动了动,想离他远一点。
他发现了,不满地收拢臂膀,反倒把她抱得更紧。“不是要你别乱动吗?”
“你不觉得很热吗?”她嗔恼。
“不会。”
呿,睁眼说瞎话!她拿他没辙,只得闷闷地继续与他依偎。“你故事还没讲完呢!后来你跟你前女友怎么样了?”
“后来我发现我的研究成果被她抢先一步发表在了期刊了。”
“啊?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偷了我的研究成果。”萧牧野语气变得清冷。
丁雨香愕然,不敢相信,忍不住转头看他的脸。
他面无表情,唯有森森闪烁的瞳光泄漏了他的沉痛。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因为她累了,她的实验进展卡了又卡,我的却一直很顺利,眼看我即将拿到博士学位,她很慌,很害怕,怕自己一个人被丢在美国……”
“所以就做出那种事吗?”丁雨香尖锐地打断。“都是借口!”
“是借口没错,我也知道是借口。”萧牧野涩涩地自嘲。“可我还是选择再相信她一次,她是女孩子,毕竟比较软弱些,我觉得自己有保护她的责任,只是我没想到已经破掉的镜子是不可能完好如初了,我们对彼此都有了芥蒂,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我,开始躲着我,我也没办法当一切没改变,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她跟我们实验室另一个男同学上床……”
“什么?!”丁雨香极度震惊。
“她说我这人做事太一板一眼了,没情调,没生活情趣,她早就受不了我了……”
“她胡说!不是这样的,她太过分了!怎能说出那种话?”丁雨香心海沸腾,超火大。
那个女人凭什么那样伤害教授?太可恶了!她急切地捧起萧牧野的脸庞,抚摸着,安慰着。
“教授你别听她的,她胡说八道!”
她怎么比自己还激动呢?萧牧野看着怀中的女孩,心口阵阵悸动。他看得出来她是真心为自己抱不平,她怜惜自己。
“教授你忘了她吧!她不值得你对她那么好,如果她真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就不该那样一次又一次背叛你。教授你别难过,你忘了她,忘了她好不好?”她焦灼地抚慰他,看着他的眸烟水迷蒙,像是快哭了。
“傻瓜。”他觉得自己胸口软得一塌糊涂。“我早就不难过了。”
“那你忘了她吧!六年了,已经够久了。”她依然焦急。
“嗯,是够久了。”他淡淡地微笑。若不是今天与她来看泰姬陵,听她讲起那永恒的爱情神话,他也不会回忆起从前。
其实他想的不是前女友,他想的是自己是否也能拥有那般刻骨铭心的爱情?
天空落了雨,凉凉的,细密如针的雨丝剌痛他的脸,可他浑然未觉,只是一心一意盯着眼前这个为他忿忿的傻女孩。
“下雨了。”她轻声提醒。“教授,我们回去吧。”
“不回去。”他重新将她揽入怀里,只想像这样亲密地抱着她,汲取她身上的暖意,嗅闻她身上诱人的暗香。
“雨,是香的呢。”他感叹。
“是吗?”她傻傻地问,皱着鼻子也跟着嗅了嗅。“嗯,好像是呢,是因为雨中有青草的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