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雨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将她抬了起来,世界微微的摇晃着。她知道,她正在被搬运、移送。
机器运转的声音在耳边忽大忽小、似远似近。
她应该要感到害怕,一般人都会吧?但她没有什么感觉。
她从小就被剥夺了一切,暗影集团让她一无所有,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七情六欲,唯一有的,是完成任务的执着。
她不害怕,不懂得害怕,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被装到了一个箱子里,黑暗来袭,但她依然能听到雨声。淅沥沥沥……淅沥沥沥……
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那艘船屋上。
天窗透着灰蒙蒙的微光,小雨淅沥沥的下着。
她躺在偌大的天窗底下,看着雨水在窗玻璃上,不断落下又溅开,四散滑落。
开门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男人的脚步声很沉重,完全不曾想要遮掩,她从地板上坐了起来,看见他有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右眼上方有个约莫两公分的锐利伤口,鲜血从那儿不断渗出,他不时伸手抹去,但鲜血仍一路滴落在木头地板上,又被他踩得到处都是。
他没有注意,只是脱下已被雨水打湿的风衣,随手一丢,然后是他早就被扯破的衬衫、皮带、半湿的长裤,他看也没看她一眼,走过她身边,留下从他身上滑落的雨水和血水,然后一路走到后面的浴室里。
她听见水声,知道他在洗澡,她爬了起来,将那些湿透的衣服捡了起来,再拿来抹布擦去他在地板上留下的血水与脏污。
几分钟后他穿着短裤走了出来,他额角上的伤还在流血,他再次抹去,这一次他抬起手按压着伤口,走到办公桌旁,拉开抽屉翻找,然后又到厨房的料理台中岛抽屉里翻了一会儿,弄得乒乓作响。
当他不爽的嘟囔一声,又走回办公桌,拿出抽屉里的威士忌时,她放下手中抹布,从他桌旁的一只收纳柜里,拿出简易的医药箱递给他。
“我想你在找这个。”
直到这时,他才抬起眼看她。
她看见他拧起了眉,这个表情牵动了他的伤口,不过他放下了那瓶酒,伸手将医药箱接了过去。
但当他试图用两只手去开那医药箱时,他眼角上的伤口瞬间又涌出血来,滑落他的眼,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咒骂出声,下一秒,他将那医药箱丢了出去,把它摔了个稀巴烂。那突如其来的暴怒,没有吓到她,但让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瞪着那个被摔破的医药箱,浑身肌肉紧绷着,没有抬眼看她。
屋子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稀薄,她能听见他粗喘的气息,看见他握紧了拳头。
他额上的伤口又涌出鲜血,一滴又一滴的渗出、滑落,染红了他的眼,再滑落他的脸,然后滴在地上。他不希望她在这里,她知道。
这里是他的地方,他的窝,他可以独自舔舐伤口之处。
她应该要离开,就算外面在下雨也一样,她没有任何资格待在这里。
虽然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但她再迟钝,也清楚他没有任何义务收留她,一个月前当她出现在他门口时,他没有赶她走,只是因为他知道她无处可去。
她转过身,知趣的往外走去,他需要空间,她可以把这个空间暂时还给他。
可是在经过那破烂的医药箱时,她不自觉慢下了脚步,破掉的医药箱上沾着他的血,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种感觉,那男人不会再试图去治疗那道伤口。
她可以从舷窗玻璃的倒影中,看见那个僵站在原地,全身散发着愤怒的男人,可以看见鲜血一滴接着一滴的滴落。
那伤口或许有些碍事,但并不是真的很严重,他的身体很好,就算他不处理,很快那里的血液也会开始凝结,只要不再碰水,它就会慢慢止住血,然后开始结痂,可能到最后也只会留下一个很丑陋的疤。
她应该就这样走开,但为了她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她停了下来。他很痛苦,她知道。
痛苦又愤怒。
这是个糟糕的一天,虽然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光是看他的模样,就能晓得他过了很糟糕的一天。
在她还没有意识到时,她已经蹲了下来,捡起那些棉片、棉花棒、碘酒、双氧水、生理食盐水,或许因为经常会用到,他甚至还有手术用的缝合针线。
然后,她站了起来,拿着那破烂的医药箱,走了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不是很确定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当她拿着棉片朝他举起手时,她真的觉得他会把她推开,这一次或许会开口叫她滚出去。
但他只是抬起了那染血的眼,一脸凶狠的瞪着她。
她没有退缩,直视着他,面无表情的将那棉片压到了他眉骨上那道伤。
“压着。”她说。
一开始,他没有反应,只有愤怒的黑色瞳孔收缩着。她没有缩手,他没有动。
就在她觉得,这男人会和她僵持一整天时,他抬起了手,压住了那棉片。确定他压好之后,她松开手。
“到沙发那里坐下,那边比较亮。”她说。
他移动身体,在那张沙发椅上坐下了,她拿着那破烂的医药箱跟上,把那些东西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才示意他挪开棉片,他抬起头,让她用生理食盐水替他清洁伤口,然后消毒,再拿针线缝合。
她很习惯做这些事,过去那些年,她不只一次缝过自己身上的伤口。船屋外,雨仍下着。
她可以感觉到,他在她替他处理伤口时,控制住了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当她拿剪刀剪去线头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他早已不再看着她,只是低垂着眼,她用生理食盐水将棉花沾湿,擦去他脸上的血水,他也没有抗议。
然后,她收拾着那些沾血的棉片和棉花棒还有破掉的医药箱,将它们都带到料理台那里去,换到另一个临时的收纳盒里,当她再抬眼查看他时,发现他已经在沙发上躺平。
她走过去,看见那男人闭上了眼,放松了下来。或许睡着了,或许没有。
她没有再打扰他,只是转身回房。
那天稍晚,她出门去采买杂货,才在电视上看到发生的事。
有个赌徒的老婆,受不了老公的长期暴力与精神虐待,试图带着女儿离开,男人持枪冲到了火车站,挟持了妻女。
一位英勇的路人介入其中,试图说服那个赌徒,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虽然路人发现无法说服对方之后,冲了上去,但在混乱之中,那赌徒还是在杀害了妻女之后,开枪自杀。那是他。
她知道,新闻的影片,是有人用手机从一段距离之外拍摄的,只照到他的背影,可她认得他的身形,认得他那头黑发,还有他穿的风衣和长裤。那是个糟糕的一天。
很糟。
她回到船屋之后,看见他仍半裸着躺在沙发上,地上多了几罐空的啤酒罐。他睡着了。
她站在沙发旁,看着那个沉睡的男人,他裸露的上半身十分强壮,上头有许多新旧伤痕,就像她一样。只是,她的伤,不是为了救人。
他是。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股说不出来、无以名状的情绪充塞心口,半晌后,她拿来一张毯子,摊开盖到他身上,然后曲膝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
天慢慢黑了,她没有开灯,也没有离开,只是环抱着膝头静静的听着身后男人的呼吸,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在这之前,她其实不是很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来找他,她和这男人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很久,对他来说,她几乎和一个陌生人没两样。
危险的陌生人。
可是,当她出现在他门口时,他没有赶她走。
这男人收留了她,或许早在当时,她就隐约知道,他不会那么做,不会赶她走,就像他在船上没有丢下她,就像他试图拯救那女人和孩子一样。
他是个好人。
如果她在他的身边待得够久,是不是……会不会……也可以变得好一点?闭上双眼,她倾听着他的呼吸,想着。
她想要变好……想要变好……
她有张小脸,不是特别漂亮,但脸很小。
刚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发削得很短,这几年渐渐留长了,他才发现她发质很软,而且有自然卷,若没有绑成马尾,她及肩的长发会像白云一样的卷起来,圈着她的小脸。
小飞机的引擎声在耳边轰隆作响,阿万闭着眼,缩在狭小的座位上,不知为何,过去的日子浮现脑海。
他记得自己躺在沙发上睡着时,醒来总会见到她像个孩子一样,缩坐在眼前的地板上,背对着他,环抱着她的膝头,把那张小脸搁在膝头上睡觉。
风吹来时,会扬起她那像白云如棉花一般,柔软蓬松的黑发。
每一次,他都很想伸手摸摸看,看它们是不是如想像中一般柔软。有几回,他伸了手,却停在半空,没有真的触碰下去。
怕吵醒了她,惊吓到她。所以,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只是静静的看着,看着这个好似自来猫一样的小女人。
一开始,他在沙发上睡觉,是因为发现她正在后面的浴室里洗澡,他不想让她太紧张,他知道有人在附近时她都无法放松下来,即便那个人是他。
后来,他才发现她根本不在意被人看到身体。她对自己是个女人这件事,几乎没有自觉。身体,对她来说,就只是身体。
那反而让他更加困扰,更不愿意趁机大饱眼福,占她便宜。所以,总在沙发上就睡了。
谁知道,她却老喜欢跑来窝在他前面,不是为了引诱他,他知道。
但他还是把手臂在胸前交叉,将双手掌心塞到腋下,阻止自己触碰她。只是看着。
看着那个在黄昏时、在深夜中、在清晨时分,蜷缩在身前的小小身影。就是只自来猫。
他想着,却总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每回看着她,总有一种莫名的宁静浮上心头。
到了后来,他会刻意在沙发上睡觉,只为了能在醒来时,看见她。思及此,掌心又微微的作痒。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听着小飞机轰隆的引擎声,他张开眼,有些恼,想着。可恶的自来猫。
她是被呛醒的。
清醒的那瞬间,她就察觉到泥水正倒灌进她的口鼻之中,发现自己倒在泥水里,她立刻伸手撑起自己,趴跪在那及踝的泥水里呛咳着,把灌入口鼻、喉咙和肺里的泥水都咳了出来。
若非麻醉药的药效已经开始退去,她八成会因此溺死在这里。
跪在泥水里,她边咳边抬眼朝周遭看去,她在一条小溪里,虽然是小溪,溪边两岸的植被不知为何却离得很远,显露出大片的河床。
她头顶上的天空是蓝的,虽然有些云,可天气看起来不错,但当她转头往水源来处看时,一眼就看见上游山上有云拢聚。
那些山围绕在一起,像个该死的漏斗。
一股寒气蓦然上涌,她还在咳,但她能感觉在她脚下的溪水十分湍急,流势很快,还有变快的趋势,而且夹带着泥沙,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比她刚刚清醒时还要更加浑浊。
水只及踝,不深,很浅。
但她很快就站了起来,眼也不眨的就开始往河岸跑。山上在下雨,大雨。
她知道水很快就会来,河床那么宽,表示这条河,暴雨时会有大水冲刷下来。
河岸很远,她身体里还残留麻醉剂,她跑到一半,就听到了那可怕的声音,那声音隆隆的,由远而近,她没有转头去看,只是头也不回的继续往河岸飞奔。脚下的溪水在转眼间由踝及膝,她每跑一步,就能感觉到水漫得更高,流得更急,阻碍着她的前进。
水花在她脚下四溅,她拔腿狂奔,大水来得极快,她没有回头,但眼角仍觑见那奔腾而下的水流,彷佛只眨眼,那浑浊的恶水已来到眼前,她跑到河岸边了,及时抓住了一根低垂的树干想将自己拉上去,但几乎在同时,强劲的水流冲撞到她身上,那力道之大,让她脚下一滑,树干应声而断,她瞬间掉入那夹带着强劲泥沙的洪流之中。
她及时闭住了气,但在下一秒却撞到一颗大石头,一时间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喝到了一口泥水,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只是再次闭气,让水流带着她通过一道湍急的河道,她闭着眼,在汹涌的泥水中却分不清上下左右,但刹那间,她感觉到自己触了底,是河底,她手脚并用奋力一顶,顺着水流,往外游去。
忽然间,她的脑袋脱离了水面,她睁开眼看,发现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一片血红,但她离岸不远,她在洪流之中试着躲开一个朝她冲撞来的流木,但仍是闪躲不及,那该死的木头重重的撞上了她的右肩。
她的右手脱臼了,她痛得差点失去意识,在带着她快速前进的滚滚洪流中载浮载沉,她知道她不能昏过去,而且她需要她的右手,所以当她看见前方有颗石头时,她没有闪避,她转身让自己的右肩撞上去,让脱臼的右手撞回原位,然后双脚朝那石头一踢,让自己朝岸边游去,飞快伸出双手再次尝试抓住岸边另一根低垂的枝干和藤蔓。
这一次,她成功了,手脚并用的把自己拉出了那可怕的泥流之中。等她确定自己爬上了树,上了岸,爬得够高够远时,才敢回头查看。
那本来只有两公尺左右宽度的小溪,已在转眼间消失,数十公尺宽的洪流在眼前翻腾着、咆哮着滚滚而过,所有方才触目所及的河床都已被淹没。
她站在那棵大树旁喘咳着,抹去脸上的血水,知道自己在水中撞到了头,那些流木和石头的撞击大概会造成瘀青,但她的手脚没断。
山上的乌云不知何时扩散开来,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大雨忽然而下,像有人当头淋了她一盆水那样又急又快。
察觉到脚下变得更加湿滑,泥土有些松动,她飞快再往后退,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音乐声突然传来。她一怔,低头一看,才发现左手手表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宽约一公分的金属环。
金属环向上的一面,显示着电子时间。
当她抬起手查看时,那金属手环突然冒出了光线,投影画面在她手臂上。
那长方形如手机般的投影桌面,出现了一条金色的蛇,它在她手臂上成八字形游走,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与此同时,一个女人欢乐的说话声乍然响起。
“亲爱的朋友,恭喜您晋级狩猎游戏第七区第二级。现在是游戏时间下午四点零三分二十三秒,今日气温三十三度,天气预报为晴午后多云雷阵雨。接下来请让我为您介绍手环,此金属手环是您的专属科技手环,内有GPS定位系统,DNA身分识别,为您记载您个人的身体健康资讯及所获得的点数。此数位手环每日早上七点会显示任务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