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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富当家(上) 第二章 是谁让你那么伤心(1)

  一年后,荷泽县,悦来客栈。

  天亮即起是于露白一直以来的习惯。

  她双眼缓缓睁开,眼神清明,看着住了好几天仍显陌生的青色帐顶,翻身夹住棉被,露出一条修长的腿和圆润干净的脚趾。

  这客栈店名字取得响亮,其实规模不大,但地处幽静,小二哥服务热忱又机灵,不让他来吵人,脚步声就算只经过也放得很小心。住店管一顿饭,若想搭伙也行,拿出银子来,万事都好商量。

  她出身大家,出门在外却很能随遇而安,不会认床,不挑拣吃食,客栈的床很结实,饭菜吃了半个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美食佳肴,但比起军营里的大锅饭已可口许多。

  大锅饭就那么回事,饿不死人也吃不胖谁,客栈里还能点菜,再者,她走南闯北跑了那么多地方,这荷泽县气候宜人,四季分明,住着还算舒坦,所以目前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自从离了京城,于露白经过一个城镇又一个城镇,她没办法多想,不管停留在哪都觉得心慌。

  现在的她不用早起练兵,也无须点卯到校场去练兵,战事已经完结,也不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刻苦的自我鞭策,如今她有得是大把大把的时间。

  虚掷吗?

  既然是行尸走肉,又有何妨呢?

  于是她翻身又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蓬着头,就着木盆里的水简单洗漱后,换上铁色短布窄衫,同色长裤,为了行动方便,拿出搁在几案上的布条分别缠系在腕上,确定牢固,系好绑腿,起身将布腰带扎进腰际,把乌黑如丝的发往后拢,扎了个男子的发髻,戴上青色帕头,套上短靴,转身出了房门,直往楼下客堂而去。

  “小兄弟您早,今儿个还是按照惯例热粥和三个小菜,馒头还是一个夹上水煮鸡肉,二个驴酱肉包起来带走?”

  其实已近巳时,不算早了,但店小二是个人精,送往迎来,熟练至极。

  悦来客栈开在梅花街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三间门面,四进院子,十几间客房,落脚的多是往来客商或是路过打尖的客人,像于露白这样一住半个月,年纪这么小,还只身一人,当真少见。

  最令人侧目的是她身量颀长如竹,面貌明丽如明珠,不刁难人,凡事不挑拣,给银子更是爽快,这样的客人还真是少有,最特别的是养在马房里的那匹白鬃大马,对马匹有研究的客人说那可是大宛国的雪羽骢,寸长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时像飘在云端上,矜贵至极,这样的大马可不是寻常勋贵门阀想养就能养得来的,那可是贡马,举国上下不到五百匹,这位小爷在穿着上虽然看似随意,但是客栈里从上到下没有人敢小觑。

  “嗯。”这位小二哥很自来熟,对她从一开始的客官小爷、公子,到现在称兄道弟的小兄弟,热乎得很,完全不卡螺丝壳。

  “好咧,您稍坐,饭菜马上就来!”要他鸡蛋里挑刺,这位小兄弟什么都好,打赏钱也大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笑,面上一直是淡淡的,有时那英气的眉毛一竖还颇为骇人,令人呼吸都要小心上几分。

  于露白不关心小二心里打什么小鼓,迳自吃了早饭,揣着包着三个大馒头的油纸包,脚下生风的出了客栈。

  荷泽县是个花城,有十之五、六的人家都是花农,举目望去,万紫千红,五彩缤纷。无须刻意走动寻觅,空气里都是扑鼻的香气,令人心肺舒畅不已。

  来到巷口处,她撮嘴吹出清越的口哨,一只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小狗便摇头摆尾的出现,一看见是她,被长毛盖住的黑黝黝眼珠子霎时湿润了起来,直奔到于露白面前还煞不住脚,滚了两滚很快爬起来,露出粉红的舌头傻笑着。

  “嗯,不错,让你听见口哨声才可以出来你做到了,好棒,今天是水煮鸡肉和熟鸡蛋,来,吃吧!”于露白她全无形象的蹲下来,夸奖的在它毛茸茸的小头上摸了两把,很快把水煮鸡肉和两颗鸡蛋慢慢的剥成细块,放进她在路边随手摘来的荷叶上。

  小狗长长的尾巴摇晃得可起劲了,虽然看起来口水已经流满地,还是规规矩矩的蹲在那里,望着食物两眼发光却没敢动一下。

  它可没忘记初见面时,这人狠狠的训了它一把,说什么随便吃嗟来食被坏人抓去当香肉吃了都不冤,坏人它知道,就是常常踢它骂它,好像它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的那种人,但香肉是什么它不是很清楚,只是它喜欢她在自己头上摩挲的感觉,所以决定听话。

  这人没有恶意的味道,又每天都会给它吃的,于是它每天从土地公庙出来都会躲在墙角,偷偷等她给自己送好吃的食物过来。

  原来听话就能得到赞美和食物,真是太好了!

  见它吃得欢,托着腮、蹲在墙根阴凉处的于露白觉得办完一件大事。“吃完赶紧回去,别乱溜达啊,明天再给你送吃的来。”

  “汪。”它含糊不清的叫了声,也不知到底听懂了没。

  她俐落起身,这些天她都随意闲逛,有时是小庙口,有时是城门楼、虹桥、码头,路上她买了两颗大水梨,边走边吃,边看着茶肆、当铺、路边小摊卖炒凉粉的,最后挑了到离闹市不远的牌坊长阶梯上晒太阳,把果核随地一丢。

  她一身干净俐落打扮,行径却与痞子闲汉无异,路人莫不对她投注奇异的眼光,可于露白完全不在意,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人对那不痛不痒的眼光有什么好介意的?

  脸面是什么?不当吃不当穿,更不能丰盈国库,名声亦然,纯粹世人自己作祟的心态罢了。

  她坐下的屁股都还没焐暖呢,混乱杂沓的人声和脚步声从街的另一头传来,其中一个汉子满头大汗的推着独轮车,一群人直奔过来,五、六个粗壮的汉子边喊着,“让让让让,救人要紧……”显见目的地是她对面的医馆。

  行人惊呼的惊呼,尖叫的尖叫,不过还是都侧身让开了道。

  独轮车车板下沿路流下滴滴答答的血迹,怵目惊心。

  于露白却宛如没看见,等独轮车和那些人过去,重新阖上了眼睛养神。

  她在这附近闲荡,欺她一张生面孔,不是没有人来找碴,不过一个两个都吃了瘪,吓得屁滚尿流,何况她既不争地盘,也不乞讨,只是找个地方晒太阳,还犯着那些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这是她的人生格言,而且向来遵行不悖。

  杀一儆百后,倒是安静了许多天,再也没有苍蝇在她身边嗡嗡飞。

  她是大将,沙场上令行禁止的威严,拿出气势来还是很能唬人的,自己这般凶悍,她也从来不担心这样的自己能不能嫁得出去——

  以前不担心是因为从小有个青梅竹马,对她言听计从的沈如墨在,如今他不在了……只要想到这三个字,她便心痛不已,放眼天下,不会再有哪个男人有胆娶她进门了,她也不稀罕。

  所以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生死两茫茫的滋味太难受了。

  人总是这样,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曾经多么幸福,失去的时候就格外的不能承受。

  你说情丝柔肠如何相忘,我却眼波微转,兀自成霜。

  没有你,她苟延残喘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沈如墨,你这说话不算话的大混蛋!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两行泪不由自主的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此时,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正从梅花街上经过,马车里,夏日遮阳的细竹帘子被一只指节分明,又白皙温润的手掀起了一角。

  那一角正恰恰好将街旁的于露白那看着神色悲伤,十分落寞孤单的身影,映入眼帘。

  人群中,所有的声音瞬间都褪了去。

  他如同冷玉的眼眸死死的瞪着人群中孑然一身,无声悲痛哭泣的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错觉吗?还是他眼花了?

  探子回来禀报的消息是她好端端的住在京城她的将军府邸里,那在这里的人是谁?

  凤诀如同被雷击,脑子里除了空白还是空白,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捏住,痛得没一处好,不能自已,他手捏成拳,青筋毕露。

  马车行进飞快,他只有一眼,这一眼,瞬间即逝。

  他心痛如绞,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哭?

  到底是谁让你那么伤心?

  “停车。”他的声音如满室凉风吹过,不见其人而闻其声,如凉风袭肌,几忘炎暑。

  马车并没有在他的喝声下戛然停止,直待小半刻过去,车夫将马车停妥后立马滚下车辕。“方才人多车挤,实在没有地儿可以停车,请九爷恕罪!”

  车夫是个粗壮的汉子,五官普通,丢到人群很快就会看不见的那种,江湖装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不怪。”凤诀将整片帘子往上卷去,只见喧哗吵闹的街市,车水马龙,那牌坊下只余一群不知忧的孩童戏耍,早没了于露白的踪迹。

  他不死心,放下竹帘信步踏出马车,只见一袭白纺绸披风裹着碧玉袍,袍子不见任何绣工却亮着霞光,俨然从千山万水里走来的水墨人物,麒麟玉冠,身姿昂然,如玉莹然,站到人群中就像乍现的光芒,让人多看几眼都不够。

  他眼观四面,可街市中怎么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那人儿的踪影,她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的水气那样,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他告诉自己,方才那一眼只是思念太过的海市蜃楼残影。

  但是——

  “这是哪里?”

  “禀九爷,我们刚进荷泽县城。”

  千山万水,千丝万缕里,一个和记忆里全无相干的地方。

  “布人手,”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四月凉风刮来春风袭香,他全然没有感觉,嘴角微启,声音很低,“掘地三尺,即便将荷泽县翻过一遍,也要将那女人找出来!”

  蒙寰眼中闪过疑惑后微微一愣,女人?没头没尾的,怎么就和女人扯上关系了?

  他们家九爷是个传奇人物,一年多以前的他还是个纨裤子弟,别说打理家中的产业,没把它败光就算祖上有德了。

  可就在九爷遭人埋伏袭击重伤后就变了,当时他生命一度垂危,请来的大夫都直言准备棺材吧,哪里知道奄奄一息的人却奇迹似的活了过来,还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坐上广东十三行三当家的位置,本来摇摇欲坠的凤家商铺更在他的经营下起死回生。

  这一年,他跟着九爷走过来,看着他那股拚劲和韧性,除了鼻酸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是把命豁出去的拚搏,殚精竭虑的与人周旋,不眠不休的斗智,该低头的时候就低头,该撒大把银子礼物收买人心的时候也没手软过,没有人敢相信那些送出去都没人要的铺子,在九爷手里不仅起死回生,还鲜花着锦了。

  可是找女人?

  啊,也的确啦,九爷是个健康的男子,需要生理上的纾解也是正常的。

  但是细看九爷这神情,和男人的欲望实在牵扯不上什么关系,从他脸上掠过去的是一种蒙寰从没见过的温柔,却又好似还带着彻骨的痛意。

  只是他揉眼再看,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爷还是那个清淡如水,就算生气也没有人捉摸得出来的那个人。

  那么他就要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了。“敢问九爷,那位姑娘是九爷的对手,还是友人?”

  “都不是。让你把人找出来就是了。”

  没头没脑的,九爷,您这是坑人,大海捞针啊!

  “那、那些分号掌柜们可在总号等着要见您……”他们不就是为了见这些一年才见上一次的各处分号掌柜们,九爷才从广东赶回京城的?

  “让他们择期,改日再见。”

  那些个分号掌柜们可都分布在全国各地,有的几个月前就出发了,坐车搭船,日夜兼程,就为了能见上九爷的面,爷却轻轻松松的把会面这么轻易取消了,这不像九爷的为人啊!

  “小的知道了,那您……”还站在这里做啥呢?

  他心里嘀咕得紧,却说什么也不敢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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