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王要他以功抵过之后,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得到金城王的信任比想象中的简单,但是他心里清楚金城倩明显不信任他,像是利用他去杀令狐问君这件事,就说明在她的眼中,他只是一个杀人工具,而不是可以贴心的近臣。
昨夜,如果他杀了令狐问君或者圣怀璧,结果会怎样?他就算逃离圣朝回到黑羽,大王还会对他信任如初吗?一个已经在心口打上的结,哪是那么容易解的,更何况大王一向多疑,这些年来他的功劳日盛,在别人眼中就越得大王的眷宠,但他心里清楚,大王对他的感情绝非外人所以为的那种君臣亲厚,而是越发的忌惮他功高震主。
圣怀璧设下的阴谋诡计,以大王的智慧怎么可能会看不透?但他先是震怒地将自己逮捕下狱,而后又一本正经地让他戴罪立功,他岂会不知这是大王故意借题发挥,好削弱他的兵权势力。
失了信任,连累了亲人,从高高在上的一国大将,变成了流亡他国的逃犯,他心底的悲凉已无法用言词表达,他甚至不知道明天此时自己又会身在何处,会以何等身分活在世上。
金城倩从那间屋子出来时,脸上已经没有原先的冰霜,两个女人竟然挽臂在一起,说说笑笑,犹如一对亲密的姊妹花。黑羽定海暗自惊诧。难道女人之间的爱和恨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吗?他明明听到金城倩刚进门时,曾高声承认昨晚的刺杀行动是她指使的,令狐问君竟然也可以不计较?
直到走出洛水酒家,两个女孩子还在依依不舍的话别。
“驿站就在对面,我就不送妹妹了,我身上还有其他政务要忙,和妹妹谈的事情也要回去禀报太子殿下。”令狐问君表示。
金城倩眨了眨眼,“好了,知道姊姊公务繁多,日理万机,我也不绊着你了,姊姊要忙什么就去吧,太子殿下那里……你和他说,他求我办的事情我答应了,让他放心就是。”
原本就要风云变色的局势,怎么会一夕之间变得如此和睦融洽?黑羽定海都看糊涂了,然而金城倩当然是不会和他解释的,她和令狐问君分了手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回了驿站。
这一天金城倩又入宫去拜会了几位嫔妃,黑羽定海始终跟随在她左右,就是猜不透为什么令狐问君一席话可以让她顿时态度大变,眉飞色舞。该不会是令狐问君向金城倩主动表态愿意让出太子妃这个位置吧?可是圣怀璧又岂会放手?抑或是圣怀璧和令狐问君朕什么谎话,骗得了金城倩的信任?
他左思右想猜不出这谜底,也知道若是开口去问,金城倩铁定不会告诉他答案,他就这样猜测看,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回到驿站,而驿站的门口就停看一辆马车。这马车他认得,是圣怀玥的。
金城倩下了马车,好奇地问。“咦?怎么有马车停在这里?”
驿垂迎候在门口,闻言连忙恭敬地回禀,“是二殿下来看望公主殿下了,听说公主外出,二殿下就在里面等候着呢。”
她皱眉道。“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他来做什么?黑羽将军,你就帮我打发他吧,我累了,想早些休息。”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打着哈欠,看起来疲倦极了。
黑羽定海应了一声,独自走进圣怀玥所在的花厅。
圣怀玥神情极度紧张,焦灼得仿佛坐立不安,一见他进来,便急急地开口,“我今天见到张诺的女儿了。”
“谁?”他的心中早就淡忘了张诺这个名字。
“就是当初帮我和邱朕东互通消息的张诺!他应该还曾经给你写过信。”圣怀玥解释道。
黑羽定海想起来了,“怎么?此人出事了?!
“不久之前令狐问君查案时,追查到他与邱朕东的关系,曾向我询问过他的情况,我警告过他,但第二天他就全家失踪了。据令狐问君说,他和家人是在一夜之间逃跑,不过我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不能确定。可是今天我却见到他的女儿成为令狐问君身边的侍女……怀璧和我说,因为追捕此人时他和他的妻子畏罪自杀,只留下他女儿一个活口,令狐问君看她孤苦可怜,就将她留在身边了。”
他听得直皱眉头,“这件事殿下处理得可不怎么样,既然你知道那张诺是个麻烦,就应该像对付邱朕东一样早早解决了他,也不会像现在成了你的致命伤了。”
“邱朕东之死已经惊动了兵部和九门总督,我暂时不能再让第二个朝廷命官无声无息地死掉。”圣怀玥越说越心焦,“现在也不知道这张诺的女儿到底知道多少我和她父亲的事情,若是有一天在令狐问君面前说漏了嘴……”
黑羽定海看看他那惊弓之鸟的样子,鄙夷地冷笑,“殿下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那张诺的女儿若是知道什么,也许早就招了,殿下再怎么焦虑也是无用。”
他顿足道。“你怎么无所谓似的?她若把我牵连出来,父皇那里我该怎么交代?怀璧那里我该怎么解释?”
黑羽定海好笑地看看他,“二殿下当初托人找到我说联手的事情时,难道也考虑了圣皇和圣怀璧的心情了吗?你把圣怀璋的作战计划送给我的时候,难道就不怕自己无法向你的父亲兄弟交代?还有你们前太子殿下的倒台,只怕你在后面也功不可没吧!”
他咬着牙根说。“你不懂,这是我自己和他们的恩恩怨怨。”
“我是不懂,那二殿下又巴巴地跑来找我做什么?”
圣怀玥对看他郑重道。“帮我去杀一个人。”
黑羽定海眉尾一挑,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想让我去杀那张诺的女儿灭口?难道殿下手中就没有可用之人吗?”有趣,这两天人人都把他这个曾经雄霸海上的大将军当作杀手用了。
“她现在在承相府里,我可以为你画一幅承相府的地形图。我手下的人已经不能再派了,否则一旦失手,他们顺藤摸瓜就可以找到我。”
黑羽定海双臂抱在胸前,好笑地问。“殿下凭什么认为我会去为你杀人?我现在已经不是黑羽的将军了,黑羽有负于我,我更没有必要冒着得罪金城和圣朝的风险去杀一个小泵娘。”
圣怀玥阴恻恻的说。“黑羽将军,开弓没有回头箭。金城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容身之所,你为什么去金城,我不会多问一句,但是倘若你任由张诺之事败露,你自己也绝不会有好下场。父皇和怀璧若是知道我与你曾经勾结,看在我们的血缘亲情之上,他们不会要我死,但是你的命可没有人能为你保。”
“殿下这番话可真不像是个聪明人该说的。”黑羽定海更加鄙夷地看着他,“我黑羽定海现在孑然一身,万念皆空,你们圣朝的事情我懒得再去插手。更何况,现在圣怀璧要和我们公主殿下成亲了,我也不能为公主找麻烦。”
他喘着沉重的粗气死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点点头,“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我也不敢再烦扰将军了,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将军的事情却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能解决了!”
圣怀玥拂袖而去,黑羽定海勾着唇角,却没有一丝笑意。
圣怀玥的话绝非没有道理,但是他现在真的觉得很疲惫,除了要应付金城倩之外,他还一边要对付令狐问君和圣怀璧,又要分出神来对付圣怀玥,真不知这如一团乱麻般的局面会在何时能够风平浪静下来。
在黑羽定海离开花厅后不久,靠着墙的那排书架忽然开始向左边平移,裂开的缝隙背后走出两个人,前面那个一脸颓丧,脚步虚浮,神情惨淡,刚刚走出来就一下子软倒在旁边的椅子上。
后面那人有着灵秀的五官,精致的眉眼,而眉梢眼角飞扬的神采更加夺人目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不忍移开,这人自然是圣怀璧。而前面那人,却是被他在白天刚刚“说死”的罪官张诺。
“怎样?亲耳听到你的主子要杀你女儿灭口,你心中作何感想?”圣怀璧坐在斜对面,跷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发问。
这间密室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从一开始他就给二哥设了局,让二哥见到张诺的女儿,若不是问君说动了金城倩,他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带着张诺,自后院抢先一步地隐身此地,而二哥在此等候黑羽定海,自然也是金城倩的手下刻意安排的地点。
二哥会来这里,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二哥会找黑羽定海商量什么,却不是他能料定的,但二哥似乎是给足了他这个面子,所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传入密室之中。他原本还担心张诺会不会吵嚷出来,惊动了外面的人,正随时等着点住对方的穴道,但眼看看张诺的神情越发灰败,他心里就越发欢畅,直到确认外面的人已经走了,他才放张诺出来。
张诺虽然对二哥极度忠心,但是没有哪个父亲能够在听到自己效忠的主子要杀害自己心爱的女儿时,还能坚持得住这份忠心。
圣怀璧默然等待,等到张诺不再浑身颤抖了,才缓慢说。“你女儿现在在丞相府还算安全,但是我不知道若是二哥真的派了其他杀手,令狐丞相能不能护她周全。事到如今,你还要助纣为虐吗?”
膝盖一软,张诺歪跪在他的脚前,失声痛哭看喊道。“请殿下务必要救罪臣的女儿一命啊。”
知道他的心防已经攻破,圣怀璧轻吐一口气,却吐不散心底的怅然和寒凉。
终于到了和二哥面对面交锋的时候了。撕破这层亲情的外衣,剩下的就是父皇最怕面对的,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会纵容二哥,因为这样的心态就是皇朝的毒瘤,若不能狠心除去,早晚会成为动摇柄之根本的危机隐患。
他不怕千秋万代给他安上什么逼兄拭兄的恶名,他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圣朝。任何人妄图挡在他面前,阻挡他的梦想,他都不会轻饶!包不会原谅!
令狐问君在丞相府宴请金城倩,圣怀璧也一起作陪。
承相府内不仅大摆宴席,而且圣怀璧还从雀灵苑里调集了一班最能吹拉弹唱的美貌伶人来助兴。
金城倩吃得开心,听得开心,看得更开心,不禁拍着令狐问君的手臂说。“姊姊真是好福气,可以身在圣朝,一天到晚看着这些美貌男子,过着逍遥日子。我就不行了,回国之后还有多少国事等着我办,可没有你的这份闲情逸致。”
令狐问君笑道。“我在这里日日也是忙得没有半点闲暇,今天是托公主的福,我也才可以饱个眼福。”她一边说着,一边斜挑着眉眼看着圣怀璧,“这雀灵苑的风光果然别致,都是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调教出来的,真不知道殿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才华?”
圣怀璧在旁边听得直笑,却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眼神不时在黑羽定海身上打转,而黑羽定海从始至终都站在金城倩的背后,不发一言。
黑羽定海在打什么主意呢?
那天晚上他对两人的行刺之事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却在今天见面时都化作了尘烟净土。问君骗金城倩说黑羽定海刺伤他的事情,不知道金城倩是否曾找黑羽定海对质过?再加上昨天二哥对他的那一番鼓动,难道他就没有觉得危险吗?或许他正琢磨看怎么反击呢!
金城倩瞥到圣怀璧的眼神所在,笑道。“太子殿下在打我们黑羽将军的主意呢,我可要事先申明哦,黑羽将军是金城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员大将,我们是绝不会将他拱手让给圣朝的。”
他歪看头笑道。“公主殿下说笑了,怀璧虽然有心结交黑羽将军,但是无奈将军眼中无我,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奈何明月什么?”
金城倩柳眉一挑,让圣怀璧把最后那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笑着拱手道。“怀璧失言了,公主恕罪。”
她看他肩膀还吊着绷带,又看了眼黑羽定海,问道。“殿下这伤看来挺严重的,不知伤到骨头没有?”
“只是皮外伤罢了,多谢公主关心,再养些日子,这些零碎就可以拆掉了。只是昨天被父皇看到后,一定要我包扎成这个样子,弄得我这两天行动很不灵活,沐浴也不方便。”
令狐问君暗中对他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在公主面前说话注意些,怎么连沐浴都说出来了?”
金城倩却笑道。“姊姊别老管着他,我就喜欢他这无拘无束的性子。否则要听规规矩矩的官腔,我听那些胡子一大把的老臣去说就能说到明天天亮了。我今天来姊姊这里坐坐,就是为了少听那些无用的客套话。太子殿下,我也从今日起叫你怀璧好了,你可不许说不行。”
他赔笑地说。“哪里会,公主直呼我的名字是看得起我。”
她顺手一指台下的那些伶人,“这些人中,如果有我看中的,我想带回金城去,你舍不舍得?”
圣怀璧朗声笑道。“原本就是想将这些人送与公主殿下伺候的,我还怕公主看不上眼呢。”
她秋波流转,“你可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不能把你自己送给我,就找些美男子替你。这样大方,是想让我不再追究你和令狐姊姊背看我做的那些事情吗?哼,我告诉你,这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就了结呢。”
他依旧只是笑着,也不解释。
金城倩大大方方地起身,走到那戏班之中,一干人停了丝弦看看她,她点选了其中一个最妖烧美貌的男子,“就你吧,从今日起就跟着本宫了,和本宫一起回金城去。”
那伶人急忙跪地即首道。“谢公主厚爱。”又向着圣怀璧即首道。“谢太子殿下栽培之恩。”
她不禁感慨,“你调教的人果然很懂礼数。”
一直久不出声的黑羽定海忽然在此时开口说。“公主,微臣不得不提醒您一件事,这雀灵苑出来的男子多为细作密探,公主将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可是非常危险的。”
这句话说出来,原本会使得场上气氛极为尴尬,但金城倩却率先捂着嘴笑道。“你以为我会把他怎么样,留在身边做男宠吗?不过就是带回去给我唱个曲,解个闷罢了。太子殿下要想打听我的身边事,与其派男宠到金城,还不如把自己送上门更容易刺探消息。”她媚眼如丝,拉长声音对圣怀璧询问。“怀璧,你说呢?”
他依旧笑着,将手中的茶杯微微举高,似是还礼致意,又似是表示敬谢不敏。
这件事说到这里就暂时告一段落,待天色开始泛起昏黄,夕阳之辉隐隐西落时,金城倩起身告辞,圣怀璧和令狐问君朕袂送她到丞相府门口。
两边人客气地话别,黑羽定海无意中向门口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在圣相府门前摆摊的一个水果小贩看起来极为古怪,便留了心。
金城倩刚刚向下走了几步台阶,那小贩忽然一跃而起,从摊子下面抽出一把短刀,笔直地朝着她刺了过来。
黑羽定海冷冷一笑,抬手便抓住那小贩的手腕,顺势一拧,那小贩惨叫一声就跌到地上,手骨已经断了。
金城倩花容变色惊叫出来,令狐问君也在此时飞身而至,将那小贩一脚踢到台阶下面去了,她弯腰去捡小贩手中掉落的刀时,突然觉得眼角处有寒光闪烁,本能地对站在右边的黑羽定海喊了一声,“将军小心!”然后抬手将飞刀射出。
在大门拐角的墙壁后面有人闷哼一声转身要跑,令狐问君闪身追至,赤手去抓那人背心,那人抽出腰刀,旋身劈出,动作之迅捷猛烈,原来他是装作中刀诱敌而已,她拧腰避过这一刀,后背紧贴着墙壁,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黑羽定海闪电般出刀,一刀劈落,差点将那人的刀从手上震下,圣怀璧在旁边拽了她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抱中,咬牙切齿地说。“哼!倒让他充了英雄!”
令狐问君急得推他,“你去保护公主,我这里没事。”
圣怀璧早已让人把金城倩护送回丞相府中,大门一关,里外顿时成了两个世界。
他站在一旁观战,小声道。“这两名刺客似乎不是冲着金城倩来的,倒像是要来杀他的。”
她被一语惊醒,仔细看去--果然那杀手处处都是杀招,明明不能力敌黑羽定海,却是一副拚命的打法,刀刀使得密不透风,每一招都不给对手和自己留活路。
“将军!一定要抓活的!”令狐问君喊了一句。
黑羽定海哼了一声,此时两人交手已过十招,他盯着那刺客说。“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的人看实不易,我敬你也是个高手,要不就放下兵刃投降,要不就……”
那刺客冷冷地看看他,将刀锋一摆又连续挥出三刀,黑羽定海弯刀如勾,一招之内就锁住那人刀势,顺势一拉,那人的刀被拉得从手中脱落,他抬脚踢向那人的下巴,但没想到那人应变极快--向后一倒,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却又从袖中射出一柄飞刀刺向他的咽喉!
令狐问君情急之下摘掉自己断指上的指套用力射出,那指套在空中正巧截击了那柄飞刀,当嘟声,两件东西都跌在地上,而黑羽定海已经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连点数道大穴,将那人制住。
她轻舒一口气,看到他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便带着歉意地笑道。“在圣朝出现这种事情,是我防卫不周。”
黑羽定海看了她一眼,眉眼低垂,面无表情,只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圣怀璧在旁慢悠悠地说。“这人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你,这搏命的样子明显是冲看你来的。黑羽将军,你知不知道是谁要置你于死地啊?”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但他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圣怀璧和令狐问君对视一眼,那人的名字也同时出现在他们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