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内心已经相信乐哥儿了。
乐哥儿有皇上作证,他去年夏天经过牛南村,乐哥儿小时候也的确过目不忘。
没人会为了陷害嫡母,花了十几年装傻,应该怒马鲜衣的十几岁,他却是在被嘲笑中度过,京城人提起齐行乐,都是一脸讪笑的说:「啊,那个傻子」。
何况对妻子他还是很了解的,乐哥儿「病愈」的那个瞬间,她虽然在微笑,但笑意却没到眼底。
可他也不能说他信了,他是王爷,总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眼前一片混乱,却是有一个证物可以马上知道谁说谎,就是白苏芳的元帕——王妃说那是假东西,已经嫁过人的白苏芳用来骗人的,但乐哥儿却说他换过帕子,应该是江南锦织的料子,若验出来是宫中织物,那就是王妃存心陷害,换过帕子。
若验出来是乐哥儿呈上去的江南锦织,郡王妃就没错,是白苏芳说了谎。
虽然不象话,但事关这个家,他也只能选择丢脸了。
于是他开口,「来人,取本王的令牌进宫,去跟皇后娘娘求个尚服局的老嬷嬷来。」
敬王妃露出诧异的表情,「王爷这是不信我了?」
她敢这么大胆,就是凭着王爷对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喜爱,可没想到王爷现在谁也不信,就信那帕子。
敬王爷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王妃如此狠心,面对她的疑问,依旧温和,「既然王妃说法跟乐哥儿不一样,那就看证据吧,让证据证明是王妃错了,还是乐哥错了。」
敬王妃捏紧拳头,紧得指尖泛白,心思飞快转了起来,这帕子她的确换过,当时只想着王爷不胡涂,肯定会让嬷嬷来验上面的东西,只要证明上面的东西是造假的,白苏芳就算不死也会去了半条命,这样乐哥儿就没后了,可没想到现在要验的是帕子的料子,尚服局的嬷嬷一眼就会看出材质不是乐哥儿换上的江南锦织,到时候她要面对的不只是王爷的责骂,还有皇后。
若现在打住,还能勉强算家事,一日惊扰皇后,那就是王妃陷害郡王妃,就算有孙家当倚靠,皇后也得对白家有个交代,可是她孙玉琴怎么能在晚辈面前承认自己蓄意陷害?
厅上静无人声,安静得连一根针都能听见。
许久后,敬王妃下定决心开口了,「王爷既然不信我,那我无话可说,算我错了。」
白苏芳心想,哟,好个赖皮说法,现在是事情快要揭穿,干是讲「算我错了」,「算」耶,本来就是她错了。
齐行乐往前一步,「母妃这话不对,事情将直相大白,那让真相说话便是,不是母妃错了,就是儿子错了,绝对不能算谁错了,让事情到此为止,苏芳是安定郡王妃,也是圣上封的文澜县主,怎能让人污蔑一番,然后当什么事情都没有。」
敬王妃闻言,气得全身发抖。
她就知道,这贼贱的不会让她好过,从他出生开始就处处克着她,她已经拉下脸面了,依照她对王爷的了解,王爷会替她打圆场的,到时候大家装作误会一场,事情就能揭过去,没想到贼贱抓住她一点小失误,就这揪着不放。
敬王爷见状,内心已经有数,一个想逃避,一个揪着不放,谁对谁错很好分,王府已经派人入宫,尚服局的嬷嬷很快会来,王妃这是眼见事迹快要败露才退让的。
是,他可以替王妃打圆场,毕竟家和万事兴,可是,乐哥儿是他亲儿子,他这么多年的委屈退让,又该怎么算?
断弦落马是运气好才小伤,落马死亡的可大有人在,王妃居然这样狠心?
想到夫妻两人二十几年恩爱,敬王爷只觉得很难过,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家和万事兴,没想到只是表面假象,他的王府只是人比较少,并没有比较好,「王妃,乔姨娘是你的丫头,给她开脸是你同意的,你亲自把她带到我面前下跪喝茶,乐哥儿当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你怎么就容不下他?」
敬王妃抿抿嘴唇,「妾身不懂王爷说什么。」
「王妃——」
齐余却突然开口,「母妃,是不是因为儿子?」
敬王妃怒目,「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是不是因为儿子不争气,不够优秀,所以母妃这才生乐哥儿的气?」
齐余记得,小时候睡的半梦半醒间,总会听到母妃的声音,她说「余哥儿不用怕,母妃一定会让父王立你为世子,那贼贱的别想跟你争」,一次又一次,当时他不明白的是谁,直到大了,有次偶然回想起,他才惊觉母妃恨他的庶弟。
他当然感受得出来父王比较疼爱庶弟,可自己真的不够好,常常生病,读书也不行,乐哥儿五六岁就可以骑上小马射箭,自己却连最轻的弓都拉不开,当时他总想,还好有乐哥儿够出色,不然学这些的就会是自己了,自己怎么学得来。
今晚看了一出又一出,齐余突然惊觉,母妃是不是因为他而犯下大错?
他敬爱母妃,但乐哥儿是他亲弟弟,只为了想活命就装傻了十几年,他无法想象乐哥儿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敬王爷不笨,他只是相信敬王妃,然后没朝这方面想,可齐余捣开了直相,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切都是因为世子之位?」
敬王妃不说话,算默认了,反正等尚服局的嬷嬷来,她也逃不过,不如早早认下,省得在宫里嬷嬷面前丢脸。
敬王爷脸色凝重,「王妃怎能如此做,乐哥儿还那么小,那是运气好才躲过一劫,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运气不好呢?」
「他现在不是没事吗?既然没死也没病,王爷又何必多说。」
白苏芳真佩服敬王妃的逻辑,照她的说法,打人没打死,就不准对方提告了,反正活得好好的,告啥?
「王妃——」
「王爷不该怪妾身狠心,很心的是王爷,余哥儿是你的嫡子,你却对庶子更好,总是夸奖他、褒扬他,还带他进宫,余哥儿长这么大,每次进宫不是皇太后设宴,就是皇后设宴,什么时候去过御书房了?可是齐行乐呢?他却隔三差五的去给皇上磕头,年纪小小就成了安定郡王,凭什么,我的余哥儿都还没有封号,姨娘生的庶子却已经可以有三世的富贵。」
想到委屈处,敬王妃流下眼泪,「王爷不疼余哥儿,还不准妾身疼了?」
敬王虽然生气,但夫妻恩爱二十余年,又见不得王妃哭,语气也放缓了,「本王哪里有不疼他,本王不是每天都督促他读书吗?朝中王爷谁这样天天看儿子的功课?」
「余哥儿明明读书不行,您还这样逼他,好不容易背下的经书,一紧张又忘了,怕您失望,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你又舍不得逼儿子读书,又要我立世子,这世子可不是只有享受富贵,是要扛起这个家,我要他读书,也是希望他能力好点。」
「可您还不是要把世子之位传给庶子,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您就是偏爱乐哥儿,不疼余哥儿。」
敬王爷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他知道王妃当年想杀庶子,可是王妃一口咬定是因为他偏心,他突然又有点没辙的反省起来,原因是不是真的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逼得王妃不得不出手,是自己逼得王妃成为一个坏人?
白苏芳有点傻眼,敬王爷原来是这种个性,难怪当年行乐是跟皇上商量,不是跟自家的爹商量,大抵也是早知道不会有期望的结果,毕竟「家和万事兴」嘛。
敬王爷果然是对王妃一见钟情,就吃那一套。
「父王。」齐行乐见状开口,「既然王妃已经承认当年想杀我,父王是不是应该做出惩戒?」
已经撕破脸,他就不叫母妃了,直接称呼王妃,这已经是看在二哥的分上,不然他还想直接叫孙玉琴。
孙玉琴是错了,但二哥一直对自己很好,他「病」了后,二哥跟他说,不用怕,以后二哥会保护你,永远也不会把你分出去,那时二哥也很小,是个小孩子而已。
二哥权力越大,对他照顾越多,这几年对姨娘跟若雨也挺好,他一直很感谢,自己不方便出面照顾姨娘跟妹妹,二哥都替他做了,因为这样,他愿意在下人面前给孙玉琴最后一点尊重。
眼见父王为难,齐行乐也不意外,「父王,我想分家。」
「分、分家?」
「是,这是最好的方法,王妃想害死儿子在先,诬陷苏芳贞洁在后,这样让儿子怎么安心住在王府,何兄苏芳现在怀孕,禁不起折腾,儿子也不想她天天去正雅院晨昏定省的尽孝,有件事情儿子刚刚没说,正雅院送过泡过红花桃仁水的栗仁奶糕过来,苏芳运气好,身体不舒服吐了,这才没把那害人的东西真的吃下去。」
厅上男人是不明白,但金氏跟几个嬷嬷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怀过孕的女人都知道那红花桃仁水喝不得活血化瘀的东西啊,怀孕怎能吃。
王爷虽然不明白红花桃仁水是什么,但却是有听出那是害人的东西,脸色又是一变,「王妃,可有此事?」
「反正王爷您现在不信我,什么脏水都泼来吧,我认了便是。」
齐行乐却道:「那是葛淑妃身边的姚嬷嬷验出来的,姚嬷嬷总不可能为了害王妃而这么说,当然王妃不认也行,毕竟苏芳就跟我一样,都大难不死,依照王妃的想法,只要人没死,那就是没事,对吗?」
敬王爷觉得有点窘迫,乐哥儿这是在逼他了,而自己刚才也的确想,反正老三媳妇逃过一劫,他教训教训王妃那也便是了。
「父王,儿子现在是没办法跟王妃住在一个屋檐下了,王妃不替你想,三番两次想丢王府的脸面,所以儿子替您想,这府里不能没有王妃,因为父王跟二哥都还要做人,若是让人知道敬王妃如此阴蠢,对父王跟二哥都不好,祖母知道也会生气,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实在不好再替晚辈忧虑,若是惩罚王妃,将来进哥跟步哥儿也不好说亲,有这么狠辣的长辈在,谁家敢把女儿嫁过来,对若瑶跟若雨也是,若是王妇受惩,她要怎么在夫家自处,恐怕是要没脸一辈子。」
「儿子说分家是最好的方法,只有她手够不到,才会没办法加害,况且儿子有爵位,既然病好了,另外立府也是理所当然,当然,儿子要把乔姨娘跟若雨带走,免得王妃见不到我,把气都出在乔姨娘跟若雨身上。」
敬王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病了十几年的儿子好了,他当然很高兴,可是相守二十几年的妻子居然如此,他又觉得很失望。
留下乐哥儿,父子是可以相处了,可是自己能保障乐哥儿跟老三媳妇的安全吗?
他每日朝务繁忙,真的没空管理家中大小事。
乐哥儿说的没错,王府不能没有王妃,就算王妃千错万错,但他们一家子还要人,既然是玉牒上的人,那就没有什么比面子更重要的了,他可以惩罚王妃,但惩罚王妃的同时也是惩罚孩子们,若是人人知道王妃如没有妇德又阴毒,余哥儿跟若瑶以后只能任人嘲笑,谁让他们的母妃犯下如大错。
乐哥儿另外立府,就不用担心王妃再次陷害的问题,要带走乔姨娘跟若雨,也是情理之中。
敬王爷虽然是个男人,但也是在后宫长大的,萧太嫔当年不过是萧嫔,位分不高不低的夹在众人之中,他不是没看过当年的皇后怎么整治妃嫔,正妻要整治妾室,方法太多了,每种都让人有苦说不出。
至于带走若雨,他也懂,当年林贤妃得罪皇后,仗着皇上宠爱又不认错,皇后便把林贤妃的朝翼公主嫁给一个状元爷,看之下是好亲事,但谁想得到那状元金的乡下妻子上京击鼓鸣冤,先娶为妻,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律法,即便是皇室,那也是不能违拗,于是朝翼公主只能降为平妻,跟个乡下粗妇姊妹相称,面子尽失,从此郁郁寡欢。
若雨留在家里,王妃心里怀着对乐哥儿的恨,只怕也说不上什么好亲事。
敬王爷闭上眼睛,沉重的说:「好吧。」
齐行乐双手一揖,「谢父王。」
茶楼内,说书人一脸得意,「嘿,这各位可不知道吧,小老儿也是几经打听,这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快说,快说。」
「听说那安定郡王上回去西瑶国游玩,遇上了云游四海的高师傅,安定郡王的下人忠心,特意带着郡王去求那高僧见面,原本也只想让高僧诵诵经,让郡王晚上好安睡,却没想到高僧一眼看出郡王的魂魄不全,原来是当年落水,吃惊过甚,魂魄一半游离在身外,这才与常人不同,这便施法将魂引回身上,又洒了圣水封上天灵盖,说也奇怪,一场法事做完,安定郡王人就大好,双目清明,人也不胡涂了,众人谢了高僧这便回家,王爷王妃见到自然大喜过望了。」
众人吃惊,「居然是这样!」
「是啊,要不是遇到那高僧,谁会想到一个孩子吃惊过甚,会把魂魄都吓出来,只能说安定郡王命还是不错的,这高僧游遍天下,行踪不定,居然也能让他遇上了,还有也是下人忠心,据说敬王爷很高兴,赏赐了不少人呢。」
「这是自然。」
「安定郡王既然好了,自然是得分家,不然一门两爵,也是奇怪,将来要算敬王府还是郡王府,再说了,郡王妃也是上了玉牒的身分,不分家就不凡事要听别人的,这郡王妃未免就有点委屈了——也只能说王爷是真心医爱郡王,虽然当年知道他自立无望,还是给准备了郡王府,这不,没想到人好了,府第家具都是现成的,据说连被褥都每年换过,人过去便能住,_二十—岁的郡王在我们京城可没几人。」
一个胖大的西瑶商人听得有趣,便点了一壶昂贵的金岚茶送给那说书人解渴,又赏了一锭银子。
说书人见调到一个大方的,连忙道谢,又讲了起来,「然后就得说说这萧太嫔了,萧太嫔本就吃早斋,每日抄经,一心向佛,得知道孙儿因为佛法慈悲而病愈,自然更诚了,居然要带发出家,好感谢老天爷开眼,将安定郡王还给她,王爷王妃怎么阻止都没用,后来是王妃自告奋勇替萧太嫔出家,王妃这个孝顺啊!即便是带发出家,那也是苦,地点还是北方的全尧山上,一年到头都是冬天,每天早晚一碗清粥,几根咸菜,按照萧太嫔跟佛陀许下的誓言,得待上好几年呢。」
众人称赞中又带着疑问,「敬王妃真孝顺,不过这样王府就没人打理了,难不成是世子妃掌中馈?」
「当然是没有,世子妃又有了身孕,世子妃身子单薄,没有什么比好好养孩子重要的了,贾皇后见敬王府无人打理,便将自己的庶妹贾十三娘嫁给了敬王爷当妾室,那贾姨娘虽然年纪轻,但打理起家务也是井井有条,又天天去萧太嫔那里抄经,萧太嫔很是喜欢,现在贾姨娘也怀了孩子,萧太嫔说,等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提为侧妃,侧妃可以操持宴会,到时候家里也办办春宴、秋宴,热闹热闹。」
一个瘦子奇怪,「不过王妃替萧太嫔出家,王爷娶了个美娇娘,王妃回来可不会吃醋吗?」
说书人知道瘦子只是听白书,但因为刚刚拿了那胖大商人的银锭子,心情很好,所以也就没计较,跟瘦子解释起来,「哎,你懂什么,王妃孝顺萧太嫔,代为出家,那是给王爷分忧,贾姨娘操持家务,也是替王爷分忧,两人是姊妹,不是仇人,况且王妃向来大度,若是在全尧山上知道王爷身边有人照顾,也会比较放心,自己出家期间,王府一样运作,那不是挺安慰的嘛。」
这倒是没错。
「要小老儿说啊,这郡王妃真是命中带福,订亲后郡王便调上那高僧,治好了病,你们不知道吧,去年秋天贡士发榜,郡王妃那弟弟可是榜上有名,虽然是倒数几名上的,但那也是大大的光荣,前途无量,谁能知道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姑娘能有这般机运呢,大伙说是不是?」
说完,众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