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惟深对此自是嗤之以鼻,还曾经密谏君王切莫误入歧途,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态,若真有长生之道,他们道家那么多祖宗的尸骨怎么都还四处埋着?
然而这番话被皇帝斥为无稽之谈,甚至开始对华惟深产生了不满,之后便鲜少召见他。
近日元熙真人借口为帝王祈福欲开坛作法,需遣人至五台山迎回道主宝像,五台山虽是佛教圣山,但在道教的典籍中,五台山也是道教仙境中所称的“紫府山”,五台山上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传闻就藏着一座道主曾显灵的宝像。
皇帝心急,直接要华惟深秘密前往晋省五台山,华惟深即使觉得不妥,仍接下了这个任务,是以他又要出远门了,而且需轻车简从快去快回,这回就不能带小雪一起了。
当他将这个消息带回侯府时,小雪简直晴天霹雳,不舍的情绪写在大眼上,波光粼粼,如泣如诉。
华惟深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但是这也没办法,他明日就要出发,小雪只得又拾回了贴身侍婢的工作,亲自替他打点行李。
每次出京,她总担心他东西带不够,沿路会不方便,所以总是能塞的尽量塞,最后出门至少都是一个大箱笼。
但这次他骑马,无法带那么累赘的东西,所以只能用包袱替他收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备用的药品等等。
当华惟深在书房忙完,才发现这一整日都没见到小雪,心头不由漾起一种难言的空虚。
他很快摇摇头将这种惆怅掩去,虽然他也想与她朝夕相守、耳鬓厮磨,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总不可耽溺于美色。
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诚不我欺。
他回到了房中,赫然发现那个不时浮现心头的小小身影,呆呆地站在罗汉榻旁,刚刚才压抑住的柔情又不管不顾地由拦不住的缝隙中流淌出来。
他在心中苦笑,这次真是栽在这小丫头手上了。
“你在看什么?”他关上门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罗汉榻上也不过就是一个包袱,还有一个空的箱笼。
小雪回头朝他甜甜一笑,指向榻上箱笼。“我在看这个。”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不解她明明替他整理好了包袱,怎么又拖了箱笼出来。
小雪那清泠泠的大眼就这么看着他,难掩其中哀怨。“我在想这个箱笼能不能把我装进去呢……”
华惟深心头如遭雷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叹了口气,将她拽入怀中,“这回真的不能带你去。”
“我知道。”小雪也不强求,将带着愁绪的脸埋入他的胸膛,双手环着他的腰。“可是小雪舍不得爷……”
“我……”我也是。华惟深还是没有说出这句有损男儿气概的话,改口说道:“这回只是去晋省,快马不到半个月就到,还能赶回来和你一起过年。”
小雪抬头望着他,眼中柔情几乎将他溺毙,她伸出手摸了摸他俊得不可思议的脸,似是不舍又似担忧,好些心里的话,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该回去睡了。”华惟深轻吻了下她的额。“否则明日我就偷偷跑了,不让你送。”
小雪朝他皱了皱眉,不理会他的威胁,又在他怀里扭呀蹭的偷了一个吻之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华惟深直到她的身影出了房,在窗纸上淡去,才幽幽叹了口气,吹熄油灯,和衣躺下。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
今夜并非满月,但月光却很明亮,透过窗映照在华惟深的身上,可能是月色太过美丽引来了不速之客,小雪小小的身影又无声开门进来,接着来到他的床边,看了他好久好久,最后一个咬牙,居然钻进了他被窝里。
由于华惟深侧着身,小雪直接躺进了他怀中,替自己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就窝在他的肩窝,然后满足地一个喟叹。
很快地,这个喟叹有了回音,华惟深睁开了眼,“你怎么来了?”
武功高强又机警的他岂可能不知道这个小人儿摸进房来了?他按兵不动看看她想做什
么,却没料到她竟投怀送抱来了。
小雪窝在他肩头沉默了半晌,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口说道:“爷,你可知动物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
华惟深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小雪迳自说道:“就像每每要淹水、干旱、地动……之前,动物都会有些异象,比如成群结队的出现一大群,或者惊慌失措地逃出深山野林,又或者无端端的表现出恐惧害怕等等反应……通常那都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她抬起头来看他,黑夜中的眸子却异常明亮。“爷,小雪现在就有那种感觉……我很害怕。”
可是她又说不出自己在怕什么,就是没来由的不安,这种情况下独自一人待在厢房,总觉得自己快被黑暗吞噬,所以她进了他的房,不顾廉耻爬了他的床。
华惟深听了却是心疼不已,抱她抱得更紧了。“我保证很快回来,我不在这阵子……你进来我卧房睡吧!”
“可是你的床好大……”一个人睡起来更恐怖啊!她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每次她这么看着他,他总觉得无法招架,最后只能败在她的柔情攻势之下,咬牙说道:
“我允许你把银狼带上床!”
通常银狼最多只能睡在床下,上床是不可能的,今日他却为她破戒了。
一直闷闷不乐的小雪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真的可以?”
“可以。”他答得斩钉截铁,同时在心中鄙视自己色令智昏。
小雪笑了,又窝回他的肩头,双手甚至抱住了他精瘦的腰,然后闭上眼睛。
今晚她不走了。
华惟深也没打算赶她,他原就不是什么守礼的冬烘君子,虽也不会在这时候占她什么便宜,但离别在即,有她在怀中聊表慰藉也不错。
第二日小雪醒来,华惟深已经不见了,在她怀中的竟是毛茸茸的银狼,看她醒来还朝她咧出一个傻笑,然后舔她的脸。
小雪说不上来自己有多失望,只能在床上抱着银狼玩一阵,却是越玩越空虚,心中越惶恐。她坐直了身,看到昨夜华惟深换下的衣服还挂在架上,忍不住伸手抽过来,然后将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深深吸了口气,充斥着他的味道,她好像就没那么慌了。
小雪的忧虑并不是杞人忧天,那种敏锐的生物本能,让她在华惟深离开后着实不安了好几日,最后答案揭晓——
宫中皇帝传来了圣旨,还调来大批侍卫,谓去年春游于石景山失踪的乐平公主被锦衣卫所救,安置在凤翔侯府,如今遣侍卫护送返回皇宫。
小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接了旨,然后在李总管忧心忡忡的目光中离开。
其实坐在公主凤轿中的小雪,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这次当真是只身入宫了,没有银狼保护,新交的那些动物朋友也要散了,她偷偷从轿帘看出去,猜测侯府里的暗卫不知有没有跟上来,只怕皇宫禁卫森严,暗卫要躲起来不被发现似乎不容易。
为什么这时爷不在呢?他如果在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把她接回去了吧?
如果他来不及,她这辈子还有机会见他一面吗?
就这样,小雪满心忐忑地入了宫,轿子一路抬到了干清宫前便将她放了下来。
她以为会直接被送回以前的冷宫,想不到一名太监直接将她领入了干清宫。
宫殿之中,皇帝福康年及皇后赵氏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垂首行入的小雪。
幸而小雪虽然是个不被重视的公主,但还是有嬷嬷教过,而且是端敏皇后以前的嬷嬷,所以宫中礼仪还是学过的,纵使不孀熟,但至少不会出大错。
于是她得体地行了个大礼,拜见皇帝及皇后。
迥异于一看到小雪的美貌就嫉妒得牙根酸痛的赵氏,皇帝第一次这么仔细看这个女儿,神情却似有些激动及痴迷。
“你便是乐平?”皇帝朝她招招手叫她靠近。“真像啊……”
到底像什么,小雪并不在乎,只是大眼带着期待,专注的回视着皇帝,似乎想连他眼角的皱纹都清清楚楚的刻划进心里。
原来自己的父皇生得这副模样?他会不会像普通百姓家的爹那样,摸摸女儿的头?至少至少,也说一句安抚她的话,因为她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即便她因为赵氏的缘故参加过一次春游,但那也是乘着马车到达石景山,除了见到赵氏,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她根本没机会见到几个皇室宗亲,更别说是皇帝了。
可是皇帝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就这么端详着小雪。
那种眼神令赵氏简直咬碎了一口银牙,她知道福康年最爱的就是端敏皇后,自己虽在端敏皇后死后靠美貌上位,但在福康年眼中,她的美始终不及端敏皇后。
以前她还相当不服气,后来看到长大的福瑞雪,赵氏就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怀疑并没有错,福康年并不心悦她,选她做皇后只是想立一个绝顶美人,然后利用这个绝顶美人去遥想另一个更绝顶的美人,所以赵氏绝不容许福康年再想起端敏皇后。
“陛下也觉得乐平像端敏皇后吧?”赵氏貌似温顺地说着,“毕竟当年端敏皇后就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把乐平生下来的呢!她与端敏皇后这般相似,陛下也能多一个念想。”
原本皇帝看着被自己忽视多年的小公主福瑞雪还有着一丝惭愧,甚至被小雪像极端敏皇后的容貌震惊后,正考虑着是不是该给她什么恩典,弥补这么多年她遭受的忽视及错待。
但当赵氏这么一提醒,皇帝又像被盆冰水由头顶淋下,整个清醒过来。
是啊!这丫头就是害死端敏皇后的凶手,害他与端敏皇后夫妻天人永隔这么多年,他何须愧疚?何须补偿?他没让福瑞雪还一条命来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那已经有些混浊的眸中,再多的惊喜都被压成了厌恶。
“找回来就罢了,原本住哪宫就回去哪里。”皇帝挥了挥手,竟像是很不想看到小雪一样。
“那臣妾先派人将乐平送回景阳宫。”达到了目的,这回赵氏笑得很真心。皇帝轻嗯了一声,脸上出现疲态,却是连话都懒得讲了。
此时赵氏按捺住皇帝的不耐,离座来到了下首,居然亲自伸手将小雪扶了起来,“回到景阳宫后,可要好好休息,别再乱跑了。”
小雪点点头,总觉得赵氏不怀好意的笑容,像极了吐着蛇信的毒蛇。
蛇虺蚊蚋什么的,也在她听不懂并且不敢靠近的动物范围之内啊!
很快地一群宫女涌入,带小雪回景阳宫,小雪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皇帝一眼,但皇帝却只在意着他的皇后,连多给小雪一记眼神也没。
小雪心寒了,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放心还是绝望,她本就不该对皇宫里的父女之情抱一丝期待,这个缘分在她刚出生就被扔到冷宫时早已经斩断了。
心真的一点也不痛呢!眼前的皇帝,不过是个挂着她父亲名头的陌生人罢了。
由于景阳宫在皇宫东北角的最内侧,出了干清宫还隔了好一段距离。
小雪默默跟在宫人身后,只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走到脚都麻了,才回到她从小到大住的景阳宫。
虽然离开景阳宫这么长一段时间,但所有她住过的痕迹依旧存在,恍惚中她好像还看到了小时候在这里和嬷嬷学礼仪、学琴棋书画的样子,这莫名令她有些心慌。
因为嬷嬷早已不在了,从今以后,又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
宫女们将她送回景阳宫之后便告退了,小雪环顾四周,所有的摆设都和以前差不多,比如那老旧的楠木多宝桶,比如那凹了一个角的铜盆,比如那破了的窗纸和窗纱,又比如她依旧没有任何人服侍。
唯一不一样的,只有桌子上多了一盆外皮鲜红欲滴的红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