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虽然晴了,气温却越发冷了,一场小雪下来,冬季就要到来。
不管天候如何不好,也没能阻止孙拂天天到正院去报到,她每天醒来先去孙邈、姚氏那里请安,然后在姚氏那里坐上小半天,陪同姚氏一道用早饭,要不就让小厨房给姚氏做些滋补的汤水,亲眼看着姚氏喝下,没几日,姚氏的气色果然渐渐红润了起来。
就连下人都觉得大小姐转性子了。
姚氏看她的目光不免带着诧异,这孩子从未这般殷勤孝顺过,莫非是真的喜欢她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儿?
看着孙拂脸上甜甜的笑容,姚氏觉得好像看到她小时候娇嫩嫩、软乎乎一小团的样子,不管走到哪都要牵着她的手,让人心都化了。
这一日姚氏盯着孙拂做针线,自己的手下也没停,已经开始在替将出世的孩子做起小衣裳和小被褥了。就算还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家里也有善女红的婆子,但身为娘亲还是想亲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点什么。
「你啊,裁衣缝纽的针潇活儿也该拿起来了,虽说你到时候嫁过去,需要做针线活儿的时候不多,可你也不能连双公婆的袜子都做不出来,贻笑大方。」
「外祖母疼我,才不会计较我女红做得好还是不好。」被母亲拘着做女红,两辈子头一回做针线,孙拂的心情格外微妙。
在姚氏面前她还是那没什么耐性的十五岁孙拂,十五岁孙拂要她拿着绷子飞针走线,还不如要她的小命比较快,但是她表现出自己愿意学,很愿意的样子。
只要她愿意学,不管绣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见人,姚氏也认了。绣工这种东西需要天分,赶鸭子上架哪能要求太多?明面上能交代过去就好了,她娘家什么都不缺,女儿嫁过去就是妥妥的享福。
孙拂可不知道姚氏的打算,她如今的女红极好,上辈子为了讨好自己唯一能倚仗的夫君长景帝,倒是练出一手精湛的绣活,加上蜗居冷宫十几年,就算没能十项全能,但还真没差到哪去。
她不想让姚氏察觉出她女红上突如其来的变化,压着技巧在绷子上绣出一只花猫在树丛下玩着团线。
「想不到你这孩子的绣活这么好,娘怎么都不知道?」姚氏惊讶了。
孙拂用剪子将线头剪断,「哪里好,比不上娘的万分之一。」
姚氏笑咪咪的把绷子拿在面前看了又看。「早知道你的针线活做得这么好,娘就不用白操心了。」
「这等夸奖的话也只有娘亲您不嫌弃女儿笨拙的绣技才说来安慰我的。」她的书法和画画都是由孙邈亲自启蒙,字和画都不错,可惜上辈子的她没什么耐性做这些磨练心性的事情,只是书法与绘画本来就有相通之处,又因为有了字画基础,等她后来学起女红,不管是画花样子,还是在绣布上构思图样,都比初学者容易多了。
孙府的人都知道孙邈宠爱女儿,他曾是两榜进士,知识学问都不差,他不遗余力的请来不少女先生来家里教导女儿和侄女们,可惜上一世的孙拂宁可进官学去胡混,完全辜负了孙邈的一片心意。
因为去了官学,所以遇见了魏齐,对他一见钟情,这才有后来回家死活要逼嫁的举动,可她重生以后,官学她已经无意再去。
姚氏也不勉强她,就算孙家有个皇后娘娘的模范在,一干亲眷不要求才华洋溢,至少不能不学无术,可自家女儿是什么德性?学问没学到,烂桃花却满天飞,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就不说了,还差点把小命搭上,现在既然不想去就不去了呗。女子不参加科考,不需名扬天下,学问嘛,明是非、能算术不让下人蒙骗就行了。
不去官学,不用见到孙默娘和孙乐娘姊妹,但是初一十五给孙老夫人的请安孙拂却逃不掉。
姚氏实在不放心,拉着孙拂的手,千叮嘱万嘱咐让她去了东园莫再与姊妹起口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娘,您别担这个心,您什么时候见我跟默娘姊妹吵嘴的?只要她们不来惹我,我自有分寸。」
姚氏经女儿这一说才想到,女儿向来就是孙默娘的小尾巴、跟屁虫,不管孙默娘说什么,她这女儿绝没有第二句话,于是艰难的把口中的话语转了个弯。「也不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是非黑白也该有自己的定见才是。」
「仅遵阿娘旨意。」孙拂作势福下身。
「你这顽皮的,早去早回知道吗?」姚氏终于笑了。希望她这些日子的叨念没白费,也希望阿拂如她所说,不会再人云亦云,被人家当枪使了。
「小姐,泰和堂那边的人过来催了。」三生小跑着过来,经过几日调养,她身上已无大碍,孙拂也就让她回来侍候了。
东园的泰和堂便是孙老夫人住的地方,一早便差遣身边的丫头来探望孙拂,见她身子没事,便说身子好了就该去向孙老夫人请安。
孙拂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给了姚氏一个安抚的笑容,提脚就走。
*
在孙府,东园和西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西园是孙府的老宅,东园都是簇新的建筑物,本来占地还不大,可孙窈娘当上皇后以后,长景帝大方的划给孙家一大块地,这一来,东园就占了半条的胡同。
以前的孙拂对自家偏居一隅十分不满,比起修缮精致华丽的东园,西园简直就是狗窝,但是历经许多,再重新见到这幢翘檐飞瓦、富丽堂皇的宅子,什么波澜都激不起来。
进了垂花门,拐过九弯十八拐的回廊,经过用太湖石堆叠、满是名花异草的花园,这才来到泰和堂。
泰和堂和东园其他建筑一样,处处精致,布置匠心独具,所有的好东西全堆在堂屋里。
「二小姐到了。」孙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春日喊道,她还是照孙府众人的大排行称呼。
孙拂一踏进泰和堂,就见里头其乐融融,孙二夫人李氏和孙三夫人黄氏站在孙老夫人下首,二房嫡女孙默娘和三房嫡女孙乐娘坐在左右两边,至于庶子女们是没资格进泰和堂来给孙老夫人请安的。
「我们都向祖母请过安要准备去上学了,怎么二姊姊现在才来?」孙默娘笑道。
屋里头的人彷佛被孙默娘这一提醒,才发现孙拂这个人的存在。
「因为身子还没有好利索,走走便得歇会儿,所以来迟了。」孙拂不动声色。
孙默娘拐着弯说她拿乔来晚了,让众人等她一个,孙拂就从善如流的告诉屋里人,她的身子还弱着,身为祖母却非要大病初癒的孙女过来给她请安,这般不知体恤幼小,到底谁才是那个拿乔的人?
气氛凝滞片刻,李氏笑容可掬的打破沉寂。「拂姐儿能从西园到东园,可见身子看着是无事了。」
「知道自己动作慢,下回过来提早些出门就是。」这是孙老夫人的声音,极度敷衍,还带着一丝不耐。
孙拂抬头望向孙老夫人,孙老夫人一直是很自视甚高的,她以尚宝司卿次女的身分嫁给孙老太爷当填房,一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凭她的容貌身段才情,想嫁什么人没有,可她爹却在诸多女儿里挑上她,许给了孙老太爷作为继室。
虽然满心不情愿地嫁了过来,可孙老太爷对她百依百顺,并没有因为她是尚宝司卿众多女儿的其中一个,容貌还不是最好的,就对她不好。
她成了孙夫人后生下两个儿子,名声和地位随着两人的成长水涨船高,直到孙女被立为皇后,更是到达了顶峰。
孙拂还记得,上辈子要是没有孙老夫人的推波助澜,她不会被逼着进了宫,而这一切为的是给孙窈娘铺路。
孙老夫人对金银首饰情有独钟,颈脖挂着、发上簪着、手上戴着,一身的珠光宝气,衬着缎面蓝色上袄搭配红色织金马面裙,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挂,看上去雍容华贵,比年纪正好的孙女还要引人注目,让孙拂很是无言。
孙老夫人还爱抽水烟,水烟袋不离手,那也是金光闪闪,镀了金的。
「你小小年纪不知羞耻,观観魏侯爷不说,还恬不知耻的逼婚,把我孙家的脸都丢尽了!」孙老夫人重重把水烟袋一放,方才还看似雍容华贵的脸上,刻薄的线条都跑了出来。
「祖母,魏侯爷出身高贵,京里贵女没有人不喜欢,二姊姊对他一见钟情,淑女好逑,也没什么不对。」孙乐娘不阴不阳的帮腔。
「二姊姊,祖母只是一时气急,你只要跪下认个错,祖母宽宏大量定会原谅你,你又何必执着不肯?」孙默娘也跟着出声了。
孙拂无视孙默娘姊妹的发言,只淡淡地开口,「祖母,孙女不知自己哪里丢了孙家的脸面?」
逼婚一事她从未在二房三房面前说起,只在爹娘面前嚷嚷,虽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这消息又是从谁的嘴里传到东园的?上一世,祖母就是因为这样大发雷霆禁了她的足,她千方百计想脱困,这才遭孙默娘和李氏设计,把心思动到入宫这件事上头。
在冷宫那些年她想明白了许多事,孙窈娘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想进宫,无非是透过李氏的嘴知道后宫的艰难,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还不算那些美人、夫人之流,还有三年一选的秀女。
这么多女人把自己斗成乌鸡眼,就为了抢一个男人的宠爱,且那宠爱还随时会像泡沫般消失,孙默娘不笨,哪可能为了亲姊姊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幸好有孙拂这么个大草包,把她推进去填坑,刚刚好而已。
「二姊姊可是病糊涂了,你爱慕魏侯爷,一心想嫁,甚至连宁可为妾的话都说出来了,妹妹我真替你害臊。」孙默娘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态度,「你赶紧跪在祖母面前请罪,只要你认错,这事就过去了。」简单的两句话就把自甘堕落的帽子扣到了孙拂的头上。
「妹妹这话可就说岔了,姊姊我已是有婚约之人,明年便要完婚,怎么可能为了连正式见面都没有过的魏侯爷抛弃婚约?再说我孙家可没有与人为妾的姑娘,妹妹这些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这做姊姊的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顾一切的坏我声誉?」孙拂显得心痛万分。
孙默娘噎住了,一向能言善道的嘴什么都吐不出来。孙拂爱慕魏侯爷,整个官学的人都知道,孙拂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那昭然若揭的情意完全不加掩饰,现在却一概否认了?
有着两个小梨窝,看着轻软娇俏的孙乐娘笑着接话道:「二姊姊,这里都是自家人,你又有么好害羞的——」
孙拂打断孙乐娘的风凉话,「妹妹慎言,子虚乌有的话莫要随意出口,都说祸从口出,魏侯爷是权贵世家,我们有皇后娘娘那样的珠玉在前,又岂能妄自菲薄?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做了些让人误会的事情,可大病一场就是个教训,我以后会谨言慎行,也请两位妹妹不要再说那话了。」
李氏看向孙拂的目光都是不赞同,「拂姐儿,你两位妹妹可是一心为你好,你这般咄咄逼人,未免太不近人情?」
这位孙二夫人李氏,形容丰腴,看上去温柔又仁善,平常脸上总挂着笑,握着掌家权,孙府上上下下都敬她处事公平公正又公开,然而她其实是个披着菩萨皮的恶狼,还未分家前,姚氏没少受这位官家出身的妞侄泼脏水,在孙老夫人面前给她穿小鞋。
姚氏上有不喜她的婆母,下有拼命挤对她的她婢,加上动不动就到孙老夫人面前哭诉的三房,商家出身的姚氏本来底气就嫌不足,后来实在气不过,索性把管家权交了出去,谁知道正中这些人下怀,大房彻底在这个家内外都没有地位。
「我咄咄逼人?二夫人可看清楚了,打我一进门,咄咄逼人的是谁?」孙拂歪着头,一脸的困惑。
见自家女儿吃了亏,心气高的李氏从来不肯服软,尤其在大房面前。这大房的孙拂平日只敢朝自家爹娘开火,对外却是怂包货色,连她这长辈都知道最好拿捏不过,经常让默姊儿耍着玩,今日这般据理力争还疾言厉色,难道是吃错了药?
「都给我住口!说你两句,你还有理了?」孙老夫人一下坐直了身子,「旁人的好意歹意都分不清楚,蠢货!」
她最受不了人家顶撞,尤其今日的孙拂吃错药似的,所有人讲一句她应一句,这已经冒犯了孙老夫人的威严,不给她苦头吃,心里哪舒坦得起来?
李氏打断孙老夫人即将出口的斥责。「其实拂姐儿说的也没错,她已经及笄,是个大姑娘了,是我们太过心急,怕她一个不小心走岔了路,影响了终生的幸福,她与魏侯爷的事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官学里人来人往,也许只是不巧撞上了,这才让有心人误会了。」
孙老夫人对二媳妇打断她的话心生不满,可李氏娘家兄弟有几个都在吏部做事,她不愿意得罪她,只撇了撇嘴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