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拂还未张嘴便听到前院有敲门声,她数了数,三长五短,这是什么暗号吗?
谢隐打开门,孙拂上下一扫,见那身穿深蓝色道袍的人白净高瘦,蓄着三绺美髯,手执拂尘,头戴冠帽,看似仙风道骨,可瞧他眼珠子乱转,哪里像真心求道之人,比较像只没安好心眼的黄鼠狼。
孙拂眼界素来很高,她在皇宫浸淫大半生,其中有数十年的时间因为皇帝年幼,还是个垂帘听政、代掌权势的太后,什么人没看过。
景辰朝道术盛行,女道、男道、半路出家的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感觉像谢隐气质儒雅、干净如月光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接了活儿,去去就回来。」谢隐也无意多做解释。
「你和谁说话呢?」那道士问。
看起来是谢隐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他就孤身住在这。
谢隐模糊不知应了什么,关上门,脚步远去。
他一走,整间屋子就空了,安静得连蜜蜂振翅的嗡嗡声还有风刮过腌菜缸的声音都能听到,时间慢慢溜走,正当孙拂快要睡着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
孙拂当即一睁眼,往传来声响的地方看去,她眼力极好,又趴在通道上,可以说前院、后院都能一览无遗。
只见一个梳着乱糟糟发髻的妇人从院墙外探出头来,四处探看后,身形俐落的爬上墙头,见没有地方下脚,骑在墙上的屁股便可笑的往后移。
孙拂起先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等到那妇人笨拙的移到腌菜缸上头,就着那水缸的边缘往下踮了踮脚尖,试着要踩着水缸跳下来。
她脚踩了两下,试探水缸的稳固度,然后带着得逞的面容,便要往下跳,只可惜太心急,身子一歪重重摔了下来,摔了个结实。
她一边揉着摔疼的臀部,一边咒骂着,骂完就往屋里走,经过晾葡萄的架子时,随手把谢隐等着酿酒的葡萄抓了一把往嘴塞,哪里知道那葡萄酸得可以,一放进嘴里她立即吐了个干净,还把手里剩下的往地上扔。
「呸,这酸溜溜的玩意,拿出去卖也没人要,还看得跟宝贝似的!」
孙拂偷偷退到暗处,她继而想到这妇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她躲什么呢?
妇人进了屋,哪里也没去,熟练的把谢隐睡的床枕翻了个遍,又把薄木板往外抽移,看泥土墙里可有什么暗洞之类的。
这般轻车熟路,竟是个来偷东西的,可见这种事情从前没少干过。
而这妇人不只偷盗,还不是好人,因为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妇人脚下不住踢着什物出气,嘴里也不干不净的骂着,「这克父克娘的孽种,这回学精了是吗?老娘就不信这一小块地,你能把钱藏到天上去!」
无论她怎么翻,一文钱都没有,她怒不可遏,便打算往厨房去,拿不到银钱,能搜刮点吃的也行!
孙拂看了一肚子火,大白天的行窃,还偷得这么光明正大,莫非是算准了谢隐刚出去没多久才觑着时候来的?这种人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她慢悠悠的把腿伸出去,绊了那女人一下。妇人唉哟了声,踉跄了下,本来也没什么事,但怪她走得急,身上又没三两肉,一个重心不稳,便磕到了粗糙的床缘。
「唉哟喂啊我的娘,要死了,就知道这是个鬼地方,大白天的见鬼、见鬼了!」
脏话不断从她嘴里吐出来,这还不解气,她抬脚就去踹那木板床,只是床也踹了,只换来了脚疼。
她忽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喳呼声,这个破屋子安静得不像话,拼命搓着直从胳臂往上冒的疙瘩,更让她确定这屋子阴气森森、不干净,而不是她做贼心虚。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身边就站着一只鬼,不阴气森森才怪。
明明亲眼看着那小兔崽子出了门才搬了梯子过来,想说趁他不在,看能不能顺些东西回去,哪里知道运气这么背,一进来屁股差点摔成两瓣不说,进了屋又磕破了皮,也不知会不会破相。
她越想越不对,这不信邪还真不行,越想越觉得邪门,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没想到一股冷气直朝着她的领子咻咻的吹过来,像是冲着她来一般,躲还躲不掉,骇得她抖如筛糠,几乎要屁滚尿流。
这样还没完,她头一偏,就看见一张咧开的嘴,朝着她笑盈盈的伸长了舌头。
都说疑心生暗鬼,何况这妇人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本来底气就不足,被孙拂装神弄鬼的一吓,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真不经吓,她什么都没做人就昏了,果真应验了做贼心虚四字。
头一回吓人,一点都不刺激,孙拂无趣的躺回阴暗处,不一会儿功夫天就黑了,那妇人始终没醒。
屋里有这么个人在,孙拂睡得浅,没多久听见开门声,是谢隐回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绑头巾、约莫三十岁的妇人,手里提了个盖着布的竹篮。
秋氏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和谢隐说些什么,状似关心,谢隐的表情倒是很专心,频频的点头,两人一进屋子就发现横躺在地上的妇人,谢隐的脸色登时不好了。
秋氏放下提篮,这一瞅着竟是熟人,「费氏?她怎么会在这里?」
谢隐看了眼费氏又看了眼屋里的乱象,心里已经有数,再看站在角落里的孙拂正冲着他,神情得意,用口形说道:「我能干吧?」
回过头,他倒了杯水,拿回来,就哗啦啦的倒在费氏的脸上,秋氏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嗳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费氏醒得快,连个激灵也没打便跳起来,不管发乱衣歪,嘴里不干不净的喊着,「有鬼、有鬼,这屋子闹鬼!」
她明显是因为看见谢隐一脸的冷漠和秋氏不赞同的眼光,摆明了装蒜,故作姿态,想趁机溜走。
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再没往来,秋氏又怎会不知道费氏是什么人?爱说人长短就算了,贪便宜、爱计较、也记仇、心眼比鸡脑袋还小。
「你是怎么进来的,阿隐不在家,你怎么敢……你不会是翻墙过来偷东西的吧?」秋氏想到方才他们进门时,门上是有落钥的,又看费氏那鬼祟的行径和屋里被翻动过的模样,口气越发不客气。
「什么偷东西,姓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阿隐家的东西?你这样诬赖我,到底什么居心?咱们到里正那里去说,饭可以乱吃,话是可以乱说的吗?」费氏的指头就要戳上秋氏的胸口,她不只反咬秋氏一口,还叉起腰,一副泼妇准备骂街的模样。
只是话一说完,五六个铜板叮叮咚咚掉了一地,她顿时懵了。
要命,她出来时怎么就没记得要换上牢靠一点的荷包,这下自打嘴巴了。
她马上弯下腰去把地上的铜板全抓了起来,都怪自己不好,方才在抽屉里看见这些铜板就随便的往袖子里揣,来不及收进荷包里,没想到忙着和秋氏吵嘴,情绪激动,肢体动作太大,铜板就掉了出来,但只要她死不认帐,谁又能拿她怎样?
「可以啊,就凭你手上这些铜钱,咱们就到里正那好好说道说道。」秋氏似笑非笑,还以为拿里正来压人,他们就要忍气吞声?不过是有个弟弟在衙门当衙役,难道以为这样就能登天了?她可没在怕!
「你走。」谢隐的声音很轻,里头却有种隐忍的压抑,费氏骇了一跳,抬眼看了谢隐一眼。
「别让我说第二次。」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短,孙拂从没看过谢隐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很凉冷、很疏远,彷佛费氏对他来说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费氏只觉心口一凉,嘴里却不是那么回事,胸脯往前一撑。「想赶我走?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娘,你这破屋子我想来就来,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你能拿我怎样?」
秋氏可没想要纵容费氏勒索谢隐的情感,马上跳出来护雏,「你这黑心肝的玩意,你是阿隐的娘,可你养过他没有?听信他阴命克全家的谣言襁褓里就把他扔了,大冷天的雪地,要不是他命大,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说你是阿隐的生母?」
她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费氏这么昧着良心的。
秋氏向来与人为善,但也不是那种盲目的滥好人,要是遇上费氏这种欺善怕恶、自私自利的村妇,吵起架来也是豁得出去的。
费氏还在连珠炮的说道:「他一出生把他爹、祖父母都克死了,我要留着他,不被族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是你这死了儿子的女人想儿子想疯了,才把他捡回去,难道我逼你了吗?」
谢隐脸上神情淡漠,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真的不被费氏激烈的言词影响,他只是木头般的站在那里,本来就宽大的道袍显得更加空荡荡了。
孙拂心里的火气却蹭蹭蹭的往上冒,恨得眼睛都红了。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要不是天生凉薄,哪可能对亲生母亲字字诛心的话无动于衷?如果不是完全习惯了言语上的霸凌,欺到心冷心凉然后漠然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会不在意?
她顿时火冒三丈,也没多想,一个箭步向前,掴了费氏两个清脆的耳光,顺手还在她胸口掐了一把。这两个巴掌可以说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掐下去那一把也下了死力,包准黑青,就是想给费氏一个教训!
她太生气了,这妇人不配当人家的母亲!
听不懂人话的人,只能动手叫她听话了!
她这几日吃了谢隐给她做的饭食,精神力气长进了许多,烧焦的地方都痊癒了,可她忘记费氏是个大活人,要是时运低还好,偏偏这婆娘的时运不高不低,孙拂现在搧了她,加上白天阳气旺盛,气是出了,但阴身的她也被阳气反弹撞上了墙。这一撞,她就像纸贴在墙面上,动也不能动了。
这一切除了谢隐,没人看得见,他先是微微瞠大眼珠,踏前一步,正要开口,就听见费氏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大白天见鬼啦!有东西掐我、打我!我就说这里不能来,真的有鬼啊啊啊——」
她脸上和胸口都痛得要命,无比后悔,不该一听对面的婆子说谢隐去卖酒得了钱,就起了贪念,理直气壮告诉自己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谢隐那楣星,这才壮着胆子摸进屋里来,下次就算谢隐堆了金山银山她也不来了!
满脸惊恐,摀着脸上的红肿,费氏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隔着巷子都还能听见她的惨叫哀号声。
秋氏实在看不起费氏那没有一丝骨肉情的样子,嘴巴不留情面的把她骂个狗头淋头,「从没见过这么脏心烂肺的娘,我呸,卖儿子的银子花得不舒坦,居然连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敢做,也不怕天打雷劈!」
她骂过瘾了才看见谢隐的脸色,她轻轻搧着自己的嘴。「都怪我,都多久的老黄历了,还拿来说嘴。」
当年她在雪地捡到已经浑身冻成青紫、连哭声都跟幼猫儿似的谢隐,一眼就认出来是费氏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赶紧指挥丈夫谢壮去向邻居要来一碗牛乳,她则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放在心口,用体温温暖他几乎要冻僵的小身躯,又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搓揉着他的四肢,这样抱着一天一夜,才把小小的娃儿给救回来。
救回来的娃儿是有主的,她再舍不得也得还回去,没想到费氏居然看都不看一眼,还说反正秋氏下不了蛋,只要给她二十两银子孩子就归秋家了。
秋氏成亲七年,就是生不出孩子,一来她实在想要一个孩子想疯了,二来孩子实在讨她欢喜,回去和丈夫商量后筹了二十两银子,让费氏写了断绝书,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孩子就成了谢家的长子。
「阿隐,要不你回来吧,这房咱们就不住了,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枕被我也都给你晾晒得干净,你实在不必一个人住在这里,过得这么辛苦。」让那费氏随便都能欺上门来。
谢隐宽慰的笑了,面对秋氏的脸难得有了柔色。「费氏也不常来,我在这里很是方便,我也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女人拿捏不了我的,您不用记挂我,得空了我会回去看您的。」他连母亲二字都不愿称呼费氏了。
「你别怨恨你爹,那时让你走也是跌断了腿,还差点瞎了眼,情急说的话哪能作数?谁没个三灾五病的,都是这谣言害人。」在谢隐面前秋氏就是个慈母,声音温婉,哪还有方才面对费氏时的张牙舞爪。
「爹对我的好,我知道。」因为他的命格,害死了亲爹、祖父母,又害他养父摔断了腿,险些废了一只眼,只是破口大骂他一顿都算轻的了。
「那……」秋氏以为看到一丝希望。
谢隐不说话了。他不为所动,显然对于回养母家毫无意愿。
秋氏不再勉强他,摸了摸他的手,「要入夏了,天热衣服脏得快,我给你带了两件新做的葛布单衣、两双棉袜和一双千层鞋,还有些吃的,过两天,娘忙完了面摊的活儿再过来看你。」
「您稍待。」见秋氏要走,他开口拦住,接着快步不知去了何处,回来时只见秋氏正在替他归置那些被费氏弄得乱七八糟的寝具,心头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