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要开始学弹钢琴了。”现在她每天都要跟不同的家教老师学好多东西,有画画、算术、书法、跳舞、英文、电脑,而且明天还多了一堂钢琴课。
“那你以后应该更没时间来这里了吧。”方启翔翻著同学借他的漫画,随口接话,已经习惯这座凉亭里多出个小不点。
她三不五时就会来这里找他,有时候静静地吃东西,有时候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或上课进度,有时候又卯起来问他问题……
他觉得她很烦人,但被烦久了也会习惯,偶尔也觉得她笨拙得很好玩,而且那张苹果脸上有双灵活的大眼睛,加上甜甜的笑容,看久了还挺可爱的。
不知不觉中,他不再那么排斥与她亲近,渐渐地和她变得熟稔了。
“你放心,我不用上课的时候还会过来看你。”席子悠笑咪咪地说。现在她唯一一件“不听话”的事,就是依然会跑来找方启翔玩,而且还会很小心的躲过大人的视线,不让人发现,这样才不会惹阿姨生气。
她觉得自己愈来愈喜欢和方启翔在一起了,因为他总像个“大人”一样,懂得很多事情,感觉很厉害又神气。有时会帮她解决问题、教她解习题,有时候又会陪她玩、说故事给她听,有时候他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太爱理人,但也不会叫她别说话……
他有种不同于别人的“可靠”,而且酷傲的表情看起来帅帅的,教她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了一股小女生的崇拜与仰慕。
虽然没看他笑过,但她很喜欢这个启翔哥哥。
“你不来我也不会担心。”他抬起头,斜睨著她,是想她误会了他的意思。自从她开始上课后,对文字的组织能力是进步了,不过理解能力还有待加强。
“……”她看著他,才张开口就被拦阻——
“不准问。”他料到这小不点一定是想问他“什么是担心”或者“为什么”。
他现在懒得跟她解释太多。
她听了他的话,乖乖的,不问了。
“你平常上课也会问老师那么多问题吗?”换他问她。真不晓得她的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问号,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恬静、怕生、话不多的小女孩,结果是个爱发问的好奇宝宝。
“不懂的就会问。”
“你那么笨,问题一定很多。”
她净是笑,不觉得他的话有恶意,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算不算多。
但其实,平常她在大家眼里都算文静乖巧的,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特别“活泼”,总觉得有很多事想说给他听,又有很多事想听他说。
“好了,我要回房了,你明天的钢琴课要好好学,别乱弹一通。”他合上漫画书,起身离开。
结果,被他料中。
席子悠第一天的钢琴课真是名副其实的“魔音穿脑”,而接下来的几堂也没好到哪里去,堂堂都是“被上帝唾弃的声音”,让屋里的佣人们无不避琴房而远之,个个都觉得听她练琴简直是种惩罚。
“怎么办?我都学不会,怎么练都弹不好。”她皱著小脸,丧气地说。这是她学得最差的一门课,密集的课程已经上了快一个月,每天都很努力练习,可是却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弹不好。
前天阿姨问她学习情况,她难过得差点哭出来,觉得好挫折。
“你不是弹得很顺吗?”方启翔手中转著稍嫌过大的篮球,表情却很“大人”的看著摊开乐谱,双手在纸上“空弹”完一曲的席子悠。
他也学过一年钢琴,看得懂琴谱,所以知道她刚才照著谱都“比”对了,指法没什么大问题,照理讲应该弹得不错啊。
“那是因为你没听到声音,我弹得很难听。”每次在琴房里练习,只要一想到这么烂的声音会被人听到,她的手指就愈来愈抖,常常跟不上拍子,不然就是按错琴键。
“你弹琴的时候会紧张吗?”他换个方向拍著球,心想她的问题可能是出在自信不足。
“嗯,怕怕的。”她一直怕出错,也怕被别人听到她又弹错了。
“现在也会怕?”
“不会。”这里没有别人,音符在她头脑里流畅多了,十只手指都没卡住。
“那如果我明天去陪你练琴,你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不怕吗?”
“你要来陪我练琴吗?”她好惊讶,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要去找她呢!
“要是你可以照这样子再把这首曲子弹一遍的话。”他运球运到凉亭外去,一贯的酷表情,心情却是愉快的。
其实他现在还挺喜欢和她相处的感觉,要是她几天不在耳边吱吱喳喳,他反而觉得怪怪的。还有,看到她和方仲祺玩在一起的时候,心情更怪,有种很讨厌的感觉。
“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喔!”她振奋精神,抱起乐谱往屋子跑,急著想回去多练习几遍。
他抿抿嘴,以一种轻松、期待的心情,继续运他的球。
*
次日,方启翔依约去陪席子悠练琴,但不是在屋内,而是站在屋外的大树下。
这位置不太被注意,也能清楚听到从二楼琴房传出来的乐声。
一曲结束,她迫不及待地跑到窗边往下看——
他耸耸肩,表示她弹得还可以。
之后,这成为他们之间的暗号,因为那天过后,方启翔常常都会站在树荫下听她弹琴,无论上课或练习都陪著她。
如果他轻轻点头,就表示她有进步。
如果他竖起大拇指,就表示她弹得还不错。
他一个鼓励的小动作,给了她莫大的信心。而获得他的认同,就成了她进步的最大动力,在往后的一个多月里,席子悠弹琴技巧忽然突飞猛进,大家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她进步神速的原因,因为那是她和方启翔之间的秘密。他叫她不能说,她就守口如瓶,连对阿姨也保密。
无形中,两个孩子渐渐建立起一种更紧密、微妙的感情。
在他们心里,共同存在著一小块谁都无法介入的秘密基地,悄悄的……
在席子悠开始念小学一年级后的某个傍晚,他们又约在凉亭里见面。
“启翔哥哥,你看,这是仲祺送我的发带,很漂亮吧?”她笑著秀出头上刚由佣人帮她绑好的粉红色滚蕾丝边发带,这是她上个星期参加钢琴比赛得到第四名,方仲祺送她的礼物,她特地等到今天和方启翔见面的时候才系上的。
“丑毙了,以后不要再用这条发带绑头发。”方启翔满脸厌恶的瞪著她头上那圈粉红色,一点都不喜欢她配戴方仲祺送的东西。
愈看愈讨厌,他索性直接动手把它扯掉。
“啊!”她感觉头皮被拉疼了。
“对不起……”他看著手掌里有几根长头发,立刻跟她道歉。“还痛不痛?”他摸著她的头。
她摇摇头,比较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
他还是存有歉意,把那条发带交还给她,自己走到前方的花园里,摘下一朵花瓣小巧的鲜花,低头忙了一会儿,又朝她走来。
“子悠,把手伸出来。”
她乖乖地伸出小手。
方启翔在她的手指上套上一枚花戒指,是用刚才那朵小花编成的。
“哇……”她马上盯著自己的手,觉得那朵圈在她手指上的花好漂亮。她喜欢他送的礼物,比手里还握著的粉红色发带还喜欢。
“等你得到第一名的时候,我再送更棒的礼物给你。”
“真的?”
“嗯。”
“太好了。”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又低头欣赏手上的花戒指。
方启翔看著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和眯成弯月的眼睛,心里也感染到她的快乐。
在这座缺乏温暖和人情的空城里,她的全然信任和真诚的关怀就像一道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心底那片晦暗冷寂,填满了一处无底的空虚。
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成了生活中最值得期待的时刻,每次想起她这张红润可爱脸庞,他的心情都会很好、很愉快,好像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能被远远抛开。
相反的,如果看到她和方仲祺一起上、下课,常常做什么事都在一起,他的心里就不太高兴。加上他念的又是另一所小学,和她见面的机会自然没方仲祺多。
这点,令他觉得既不公平又懊恼,可是偏又无能为力。
最近还常听到大人们说她和方仲祺看起来很相配、很要好,现在感情就这么融洽,将来要结婚绝对没问题……
这点,更让他觉得生气又担心。虽然他还不算真正了解婚姻的意义,但至少他已经知道“结婚”就是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共同生活……
他不喜欢这样,心中凝聚著一股强烈的意识在排斥著这个想法,已经很久都不曾像这样在乎过一件事情。
他执著的认定席子悠是他唯一喜欢的一个女生,他不要她和别的男生“结婚”,不准任何人把她从他身边夺走。
她是他一个人的!如果将来她要结婚,那也一定要和他结婚才行。
“子悠,你长大以后当我的新娘好不好?”他才不要把她让给别人!
“可是,阿姨说我以后要当仲祺的新娘子。”她记得阿姨这样说过,但其实她没有很懂“新娘子”代表什么意思。
“那你是想当我的新娘,还是仲祺的新娘?”他的口气转硬,有些生气。
“当新娘会怎样?”
“当新娘就可以穿很漂亮的衣服,和自己喜欢的男生结婚。”
她想著「结婚”两个字,之前听老师在念故事书的时候说过——“王子和公主结婚后就住在城堡里,从此以后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
“结婚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嗯。”
她又偏著头想。她喜欢方仲祺,也喜欢方启翔,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对她很好,会陪她一起玩。但是,如果要选一个永远在一起……
“我想要当你的新娘,跟你结婚。”在她心目中,方启翔就是那个“王子”,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一直住在这座“城堡”里,从此以后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
“好,你不能忘记今天说过的话喔。”
“嗯,我知道。”她甜甜的笑著,两条腿在空中晃啊晃。
就这样,他们约定好了。
*
一天晚上,黄淳燕命人把吴伯叫到面前来。
“吴伯,子悠最近还常常跟那孩子见面吗?”她平板的声音里存有压抑的厌恶,表情一丝不苟。
“他们偶尔才会碰个面,聊一会儿就分开了,夫人。”吴伯的用语很谨慎,怕一个弄不好,就会拖累两个孩子受罚。
“那就是还玩在一块儿喽?”她的语气里多了点愤恨,显然对所听到的事很不满。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知道席子悠会跑到屋外去找那个野孩子,但一开始她并不特别在意,心想她可能只是对没见过面的人感到好奇,才想接近他,等她发现他是个个性冷硬又孤僻的人以后,就会自觉无趣地离开,因为他们的个性根本合不来。
果然,后来再也没人看见过他们俩一起玩,而席子悠也开始照著她安排的课程,乖乖上各种才艺课,为入学作准备。
可是就在两个月前,又有佣人陆续向她报告曾看过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而且感情看起来还不错。
黄淳燕不动声色,默默观察了一段时间,竟发现他们两个人真的会刻意瞒著大人们找时间偷偷溜出屋外去玩,而且事后问她,一向乖巧的她还不肯吐实。看来在这一年多里,他们已经悄悄培养出一段两小无猜的情谊……
这情况对黄淳燕而言无疑是严重的“失控”,她完全不能忍受他们之间的友好,尤其是那个私生子的所作所为,又勾起了她对那个下贱女人的恨意!
他们母子俩都是一个样,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当年抢走她的丈夫还不够,现在连她生的野孩子都想来接近她看中的“媳妇”,新仇加旧恨,她绝不能再纵容这件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吴伯,我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她作出决定,不能养虎为患。
那个孩子太过聪明,小小年纪却有著超龄的世故和冷静,让她愈看愈不放心。
记得当初他在父母的丧礼上没掉过一滴泪,如今明明和席子悠很要好,在人前见到她却能不理不睬,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
她想,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受欢迎,为了避免拖席子悠下水,才不敢光明正大的和她一起玩,而且在屋里还故意躲开她,尽量不与她碰面,以防单纯的她会不懂得隐藏情绪,表现出和他的好感情。
“夫人,我以后会多注意,要他别再跟子悠小姐见面,请您让他留下来吧。”吴伯从小看著兄弟俩的父亲长大,对他的两个儿子自然也都多了份感情,尤其是方启翔,他不像方仲祺自小生长在富裕的环境里受人呵护,八岁那年已经失去父母,如今要是再被赶出去,叫一个孩子无依无靠的该怎么过活。
“不需要,这件事你别插手,我会处理。”黄淳燕已经打定主意,非让那个私生子离开不可,因为她相信方启翔绝不是个容易受人控制的孩子。说不定再过几年,连他心里想什么都没人猜得透。
她不能冒险留下这个祸根,日后才来后悔今日没将他送走。
只怕等他长大后,会夺走更多……
*
这是第二次,席子悠有种彻底失望的感觉,觉得自己被人抛弃。
她垮著小脸,抱著稍早从钢琴比赛上赢得的冠军奖杯,闷闷不乐地坐在凉亭的阶梯上,望著一大片花园……
学琴一年半,她从第四名的名次一直努力到第一名,以为只要得到冠军,启翔哥哥就会回来,因为他们曾经约定过,等她拿到第一个“第一名”,他就要送她一个很棒的礼物。
可是,他又失约了。现在她已经领到第三个“第一名”,他还是没出现。
她不知道他是在哪一天不见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记得在一年多以前的某一天放学回家,她觉得自己有好几天都没看到启翔哥哥了,所以想去找他玩……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不管是在凉亭里、大树下、房间里、屋里或屋外……
有一次她独自坐在凉亭里,吴伯走过来陪她说话,聊到方启翔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难过地大哭起来——
“呜哇……吴伯……你有没有看到启翔哥哥?我到处都找不到他,到底他跑去哪里了,什么时候才要回来……”
她不顾之前说好不能告诉别人他们有一起玩的秘密,只想知道他人在哪里。
但是吴伯却说他也不知道,后来连阿姨和家里的每个大人也都告诉她,启翔哥哥已经离开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但她不信,常常把全部的休息时间都耗在凉亭里,而且每天都很认真练琴,想早点拿到第一名,这样方启翔一定会回来送她礼物……
结果,原来启翔哥哥也是骗她的。他一直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出现……
他跟妈咪一样,不要她了。
席子悠从阶梯上站起来,抱著怀里的奖杯,茫然失落地走向屋子……
从这天开始,她再也不相信“永远”。
什么“永远在一起”,全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