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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侠龙戏凤 第4章(2)

  烤着火,她将龙天运身上的衣袍割开,待看清他的背时,不由得微微蹙了眉。

  这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痕数量可真不少,长长短短的疤痕交错甚是可怖,幸而看起来都是旧伤了,新的伤只在腰后处,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就一指长的刀伤,割得也不深,血迹已经干了;而她清楚得很,自己并没有在匕首上淬毒。

  龙天运的上衣被她割得稀烂,虽然很是腼覜不安,但还是红着脸将他全身都摸了个遍。没血迹,没异样硬物,除了腰上的伤,连块皮都没磨破。

  好不容易全身检查完,她已经累得快厥过去,既尴尬又疲惫,忍不住咬牙低骂:“龙天运你个窝囊废!不要告诉我你就晕在这么道手指长的刀伤上!要真是如此小……小爷我就亲手废了你!”

  待包紮好伤口,她又去摸他的脉搏。虽然医术学得很潦草,但也知道指尖下的脉动缓慢而稳定,简直就像是睡着了似。

  此时天色已经微亮,然而雨还是淅沥沥下个不停。

  门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说起来很诗意很浪漫,但事实上附近杳无人烟,而她又饿又累又冷,真正的饥寒交迫。

  干粮硬得很彻底,考验牙口不打紧,还考验着耐心;感觉差点把牙咬崩了也没能充饥,这种际遇实在太悲催。

  龙天运看起来晕得很彻底,呼吸安宁深沉,胡真不由得咽咽口水,把手上硬得可以拿来当凶器的干粮扔掉,爬过去看着姓龙的那张脸。

  整个晚上她都很想做一件事——掀开那面具。

  既然连他衣服都脱了,掀个面具算什么?她不懂自己干嘛紧张得像只鹌鹑。

  映着摇曳的火光,龙天运的脸显得明暗不清,那刚毅的线条似柔和了不少。

  再次想起坠楼时他那一声大喊,教她吓停了心跳的那一声呼唤。

  无论如何一定要看看这张脸!

  胡真想着,深呼吸一口气,手伸了过去,抓住冰冷的铁面具,只那一刹,龙天运突然睁开了眼睛。

  胡真一窒,瞪大了眼睛,不由得松开手往后弹一大步!

  哪、有、那、么、巧!

  “你得负责……”龙天运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深邃如潭,声音如醇酒般又带着微微的低沉沙哑。

  负责?

  待想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她真是气得个倒仰!气得眼睛花了、气得血脉沸腾!她真的很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在那瞬间她的神经断了、脑袋炸糊了!于是,丰神俊朗若芝兰玉树的小胡公子状若疯魔地扑上去!

  “脱光了我的衣服当然得负责,你冷静点——”龙天运握住她一双皓腕,忍着笑开口。

  冷静?!胡真赤红着眼睛,呲牙咧嘴地鬼叫:“我要宰了你!”

  龙天运闷笑着闪躲。好吧,他是不该逗她的。“胡真,别生气……”

  “左使!”破庙外冲进几道人影,来人一左一右将胡真架住。

  “小心点,莫伤了她!”

  胡真肺都气炸了,脑袋都炸糊了,哪里听得到其他人说了啥,虽然左右肩膀完全被架住,她仍然不依不饶,趁着龙天运一起身,居然扑上去狠狠地用脑袋磕他!

  龙天运没料到她真的被气昏了头,竟是来不及闪躲,胡真就这样一头撞在铁面具上。

  这一撞,自然撞得不轻,头都给撞破了。

  她睡着了。

  龙天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以为她只是放弃了抵抗,但见她好半晌都没动静,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动作太粗鲁或者马匹震动得太厉害让她受了伤之类的,结果她居然……睡着了?

  现在是睡觉的时候吗?

  如果骑马的真是个武林杀手呢?如果她不是在他身边,而是真正的身处险境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江湖上多的是江洋大盗、杀人如麻的家伙,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被掳的?身为人质,居然在这个时候睡着?!

  将她绵软的身子扶好,取下她头上的布袋,轻轻地探着她颈项上的脉搏。她的脉动缓慢而清晰,听那安稳的呼吸声,他整个哑然。真是睡了。

  他悄悄将那包得死紧的领口稍微松了松。

  他听见她深深地、舒服地轻吁了口气。

  再一触,那伤疤就在他指下;轻轻地翻开那领子细看,心底一阵抽痛。

  一圈淡红粉色的扭曲疤痕围绕着她的颈项,虽然早知道这是陈年旧伤,但这样细看着,心底的害怕恐惧还是一波波涌升上来。

  那是夜枭的银链飞梭,链子绕在她细细的颈项上,錬子上细小的倒钩戳进她的脖子里所造成,只要再深一点点、只要再多一点力道,她的头就会落地……

  想着当时她颈项绕着银链的那一刻,他害怕得背上泌出冷汗。

  将马匹速度放慢,示意其他人先走,随从们对他的举动表示忧心,他却只是挥挥手。

  好半晌,那恐惧攫住他,让他连呼息也费力。

  难怪在大雁楼外她会吓得发抖,原来她曾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

  难怪她总是将领口包得死紧,从下巴以下分毫不露。

  这伤,太容易辨识,又太难以解释。

  让她靠在胸前,趁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她的脸。过去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现在终于可以尽情看个够了。

  脸好小,且清瘦得让他揪心!这么的轻,整个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抱起来一点重量感也没有,像是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初相见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的胖大福?那个镇日吃个不停、整个人肥嫩肥嫩得像一头小白猪的胖大福?

  脸都瘦得尖了,那细致的脸那么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像是从分别那日起就没长过肉似的。

  不不不,比没长肉还糟!原来有的那一身小肥油全都消失了,瘦得让人心疼!

  可是他知道,那是她。

  即便他们之间相隔了七年的时光长河,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那时候她穿着深绯色云纹官袍,手执玉笏罗列在百官之中,站在冬雨绵绵的御街上,纤长如青竹,温润而细致,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扣着,纤细身子包裹在那身拘谨宽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忽地一紧——

  那是,他的,胖大福。

  想到很久以前他就曾怀想过胖大福规规矩矩穿上官袍的模样,没想到亲眼见了,心情会是那样激动。

  作梦也没想到,那一别,就是七年。

  作梦也没想到,重逢时,她还是扮成男孩,成了“一品探花郎”小胡公子。他以为她死了。

  凝视着那玉人,一瞬间,热泪如倾。

  以为她已死的那七年,他的心被剐空了一大块,只要风一吹,那空洞便呜呜咽咽地无声哭着,日日夜夜,没完没了……

  怀里的人嘤咛嘟囔几声,微微挪了挪身子,脸靠在他胸前微微蹭了几下又昏沉地睡去。

  好可爱,就像当年一样。

  他的眼神炽热却又温柔地凝视着她,那蓄意画得浓黑的两道剑眉、俊挺的鼻梁,与那微启、轻轻呼着热气的唇。

  他当然知道胖大福是女孩。

  刚开始只是迷迷蒙蒙地感觉呼延真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后来宫女爬上他的床后他就知道了。

  他是金璧皇朝唯一的皇子,才继任皇位,想爬上他床的女人就前仆后继汹涌而来,宫女、皇室亲戚、百官的女儿们,千娇百媚不一而足。

  兰十三有次气得牙痒痒地骂,是不是真得用条贞操带把他锁起来才行;她超不耐烦打发那些不屈不挠的女人们!

  “那种事,只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儿做,其他人全都不行!”

  兰十三有很严重的洁癖,他只不过好奇碰了那宫女几下,就狠狠地被嫌弃了。

  虽然她没骂他也没打他,可是眼里满满都是鄙夷嫌弃,好几天不肯教他武功,开口闭口喊他“陛下”,却连正眼看他一下都不,连同他讲话都嫌脏,更不许他叫她姑姑,板着脸只当冷冰冰的师父。

  有这种冰清玉洁的师父,遇事可不是不碰就算了,还得主动把她们赶走才行。就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胖大福是个女孩儿,因为触感跟那些宫女们很像,软绵绵的,柔若无骨,还有些他说不出来的不同;但他知道,呼延贞跟他不一样,他好惊奇!偷偷告诉兰十三,还被耻笑了很久。“难道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吗?”他不服气。

  “废话!除了呼延恪那个瞎子,谁看不出来?!”

  他张着嘴哑然半晌,搔搔头。“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胖大福——不,呼延真,该怎么办?”

  “你想不想天天跟她在一起?”

  他用力点头。“想……”

  兰十三狠狠地巴了他的头。“笨!那就装作不知道。”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酸涩笑容让他不自觉地用力箍紧了怀里的人儿。

  然后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醒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连半秒的恍惚都没有,立刻嚷:“我没有睡!”

  她却不知道,那口气、那模样教他好气又好笑,原本坚固冷硬的心溃堤得乱七八糟。

  又想到不久前她跳楼,那宽大袍子翻飞如翼,无止尽地下坠……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会从胸口跳出来。

  他喘不过气来,吓得魂飞魄散!她只不过重回他怀中片刻,只不过相拥了片刻,就又失去了?

  她以为他是仗着武功高强才腾身出去救她;不,根本不是。

  在那一瞬间,他忘了一切,眼里除了她,什么都不存在。

  如果她真的摔死在他面前,那下一刻……他不敢想下一刻自己会怎么样。因着剧痛,他的瞳眸紧紧地缩着,恍惚了半晌,突然觉得好像魂魄飘了起来,并不在自己身上。

  那恐惧至今仍牢牢地攫住他的心,只要一回想,就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松手,没办法。

  搂住她的手更紧了,彷佛想将她嵌进身体里去似,再也不放手。

  “喂!”所以当她问:“喂!你怎么了?”

  他没办法说话,除了装晕,他真的没其它办法。

  她不明白,而他不能让她明白。

  七年前锦华宫

  偌大的宫殿极其冷清,内监与宫人寥寥无几,只有送来三餐的时候得见人影,平时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宫女侍候。

  侍候皇朝的十三公主兰秀,虽然她已经成了废人。

  大白日的,日头亮晃晃地斜照进来,长幔轻扬,半空中点点浮沙似金雾漫舞,远方传来宫女们娇俏的谈笑声,可是这里却静得彷佛连空气也凝结了。

  俪人歪在秋千上,洁白颈项半垂着,看似很美,近观才知她眼底根本没有半点活气,怔怔地,一眨也不眨,像个无生命的傀儡般被扔在这里。

  落叶飘在她华美的袍子上,蝶蛾栖在她娇美的脸上,她仍是一动也不动,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夕阳西斜,宫人送来御膳,老嬷嬷便过来将她抱进去。

  老嬷嬷喂她,她顺从地张口,只吃了几口便闭起嘴巴眼睛,嬷嬷也不逼她,轻轻地替她擦净手脸,然后将她抬上贵妃椅;她依然是半歪着,直到夜深。

  静静地,韶光来去,日昇月落,她了无知觉。

  即便是他来到她跟前,她依然无所波动,连眼睫也不曾轻颤过。

  曾经,她像一头飞扬跳脱的小狮子,是皇朝里最美的一道风景,千重宫殿犹嫌太小,无论在何处都能见到她的身影音容。

  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闹,一下学文、一下习武,今天乖觉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大家闺秀似地抿着唇、踮着足。

  隔天她又觉得自己明明是草原荒狼,于是骑着马冲出了宫殿,跑了一整天,直到马差点被她累死。

  她缠着父皇讨封邑,讨到了最最富饶的封邑,却连三天都不到就忘了。

  她决定自己应该是皇朝的下任皇帝,于是威风凛凛地跑上龙椅,四平八稳地坐着不肯下来。那年,她不过九岁。

  她的兄姊们都让着她,因为她年纪最小、模样最可爱、天资最聪颖,也最受父亲的宠爱;但小孩子的童言童语里却埋藏着逐鹿天下的野心,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容颜,他们暗暗心惊!

  十二岁的时候,她的武功已是所有皇嗣中最高的,奉派教她武功的皇家侍卫长说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她;于是便从武林里请来高手,但他们也教不了她太久,他们说秀公主骨骼清奇、悟性奇高,是武林奇才。

  又过了两年,她已经融合了各大派的武学精华,武艺惊艳绝世。

  才十四岁,除了内力稍有不足,手脚功夫竟已臻化境,连皇帝都觉得不可思议。奇才啊,真是奇才!

  十四岁,秀公主在宫内遭遇了第一次的暗杀,幸而她体质够好,没死。那次的毒杀让她躺了整整一个月,但她不觉得自己是被暗杀的,不可能的,她的兄姊们都爱她,他们没有理由杀她。

  同年,她的大哥兰壹被立为皇储,可是兰壹体质孱弱,竟然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于是二哥兰馥被立为皇储,谁知道一次意外,兰馥也死了。

  然后是她的三姊、四哥,接着是她的十一哥。各种意外纷陈,简直不可思议。

  其他的虽然没死,可是不久就纷纷离开了皇城,有远嫁东海的、被外封为王的;短短两年,十三个兄弟姊妹死了六个,原本和乐的大家庭突然像是玉珠坠地,散去了辉煌。

  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了皇位,她的兄姊们正在互相残杀。

  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她是那样无忧无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她的世界哪里曾有过这样血腥残酷的景象!

  她很害怕,怕被兄姊们杀了,更怕自己最后也变得跟他们一样,所以除了逃出宫去,她没有别的选择。

  幸运的是她正好遇到云游四海的师父侯陀。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天下无敌,遇到侯陀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侯陀手底下十招都走不过,于是她拜侯陀为师,在他身边习艺两年。

  十七岁时,她的六哥继位,大局既已底定,她便拜别了师父回宫。

  也就是那年她见到了呼延恪,可是呼延恪已经有了妻子,在那场相遇命运宴席上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她。

  兰十三很后悔,如果她不出宫两年,如果她可以早一点认识呼延恪,那么呼延恪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热切地追求他,毫不害羞地在朝堂上对他唱情歌,还跑到他府里去闹事,要呼延恪的妻子让位给她。

  是的,当年的她真是一点廉耻心也没有,死缠烂打地想要嫁给他,可是呼延恪就是不理会她,他当她是个讨厌的孩子似地容忍着,谦和而有礼,冷淡而疏远。为了想得到他一笑,她真是殚思竭虑,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他的妻子坠马了,听说摔得很严重,还被马踩断了脊椎骨——大家窃窃私语地说是她做的,说不定连呼延恪心里也是那么想的吧,所以后来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冰冷无情。

  她是冤枉的,即便她是那样一心一意想嫁给他,也不曾想过要害人;虽然她是那么希望他们可以早点认识,虽然她真的在心里诅咒过无数次,希望他的妻子

  可以早点死……但她从来从来不曾因此而起过杀意。

  可是呼延恪从此再也不理她了;他不见她、不听她说话,即便在宫内遇上也当她不存在。

  那种被视若无睹的冷落比恨更伤她的心。

  她想离开了,留在永京做什么呢?呼延恪那双冷得让人连心都结冻的眼睛不看也罢;六哥燎皇日日夜夜催着她成婚,彷佛她就只剩下为他巩固疆土的价值。可是那双小手却揪住她的衣角。

  “姑姑,”那小鬼这样老气横秋地叫她,“我叫你师父,你教我武功吧!人家都说你武功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要有徒弟;她既是侯陀的徒弟,跟着侯陀出家也是条出路。当然不是青灯古佛那种出家,侯陀自己都特爱吃肉喝酒,他云游四海无拘无束,清规戒律什么的对他真真是浮云两片。

  去找侯陀吧,她的心这样喧哗地呐喊着,跟着他浪游四方,也许可以忘记心上难癒的苦痛。

  “如果我武功不好,以后很容易被杀掉的。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万一我死了,为了争夺皇位,皇城内一定杀成修罗殿。”

  那小鬼这样抿着唇说道。明明才八岁,那纯真的眼里却像躲了个几十岁的的老灵魂似。

  于是她叹息着留下了,但从那天开始,她就不再是皇朝的秀公主,而仅仅是兰十三,兰欢的师父兰十三。

  后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她差不多是死了吧,就只剩下这么一口气还抛不掉。

  他为什么要再一次出现在她跟前?

  在她最惨最惨的时候,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被他看到。

  就这样让她安安静静地死去不行吗?

  已经被禁锢得太久太久,那层厚厚的壳像座城墙挡在他们之间,但在她心底最深最柔软的地方依然还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你的封邑,”呼延恪跪在她跟前喑哑地开口:“我需要它。”

  于是那火苗轰地一声,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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