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问了跟了一年多的助理,“家庭聚会?”
小助理尴尬的点点头。
“只是至亲朋友出席的……家庭聚会?”
小助理再度的尴尬点头。
朱克非似笑非笑的盯着,“妳告诉我,这里面哪一点像是只有至亲好友出席的小小聚会?”
至少可以容纳百桌的华丽宴会大厅,触目所及至少有两百名以上的宾客,所有的人都华服出席,上了年纪的贵妇们满头满身的翡翠珠宝,男士们则非常不经意的秀出瑞士名表跟大方钻戒。
沿着墙壁是一条长长的自助餐吧,鱼子酱,生鲜明虾,荷兰空运芦笋……都是在高级餐厅才能点到的食物。
穿着白衣服的侍者在里面转来转去,殷勤的接待每一位客人,主人家砸钱的程度就像阿拉伯油王要娶新娘一般,极尽奢华,他甚至认出在台上弹琴的是颇有知名度的音乐家。
看着眼前这个由水晶吊灯跟玫瑰香槟装饰的华丽世界,再想想请柬上那行——我们敬爱的齐恩淑教授六十大寿,生日小聚。朱克非不得不怀疑,请帖是不是被动过手脚。
忍不住又瞄了小助理一眼。
“哎呦老大,你不要这样看我啦。”周姿娴一脸惶恐,“你要想齐恩淑是什么地位,全台湾做医疗生技的人有一半都要喊她一声老师,她的徒子徒孙一个比一个有出息,那当然场面就会搞大嘛。”
“那妳事前知不知道场面会搞这么大?”
“……”
“知道吧?”
“老大……董事长说不能跟你讲啦,因为跟你讲你就不会来了。”
周姿娴口中的董事长叫做贺友光,是旅居在纽约的华侨,从朱克非十四岁起,就担任他的资助人,国中,高中,大学,留美,对一个孤儿来说,那是很大的恩惠,因此,取得学位后,他理所当然的去了贺友光开设的电视购物台工作。
掌权的五年间,贺氏电视购物从单一频道扩成三频,全天二十四小时,卖着各种不同的民生用品。
朱克非是一个很好的行销经理,对他来说,只有不会卖东西的人,而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经他训练出来的购物专家,可以从抹布卖到汽车,再从香水卖到油漆,在节目上打出“完售”几乎是常态,业绩好到让人眼红。
他是空降部队没错,但是,他是最最物超所值的空降部队。
贺友光非常喜欢他,几乎拿他当亲人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情同祖孙——就像这一次,贺氏要跨入台湾的购物频道,预备跟齐恩淑的医疗生技研究所合作推出产品,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指派的是朱克非,而不是唯一的亲人,孙女儿贺亚韶。
既然是谈生意,难免会有些社交场合,朱克非有心理准备,但是,眼前的情况会不会太夸张了。
两百多人出席,这算哪门子的生日小聚?
“董事长就是知道你不喜欢参加这种超大型宴会,才叫我别多嘴,拿请柬给你就好,就算跟事实不符合,那也是主人家骗你,不是董事长骗你。”
“妳知不知道这叫知情不报?”
“我也是拿人手软嘛。”好歹贺老头才是真正的大老板啊。
“那妳知不知道,如果我要扣妳的薪水不用任何理由?”
“哎呦老大,别这样啦,我真的很可怜耶。”每个人都用这个威胁她,贺友光说如果她敢泄漏军情就开除她,贺亚韶说如果她没有好好盯着朱克非,回报他有没有跟其它女人来往,她就等着完蛋,现在朱克非又说她知情不报要扣她薪水,助理这工作,真的好难为啊啊啊啊……
可是可是,贺氏给薪水又是好得不得了,当初竞争的人可是超过二十个,什么肤色的都有,朱克非大概是看在她也是台湾同乡的份上,所以破格录用她这个没经验的。
四百块的周薪啊……
还有贺亚韶额外给她的间谍薪水……
“老大我发誓,我以后绝对不会背叛你。”
朱克非不置可否的看着她。
“真的啦。”周姿娴连忙装出最真诚的样子,“请你相信我,以后绝对不会了——可是,这一次,就这一次,让我们跟齐恩淑打声招呼吧,既然是合约对象,打声招呼,有好没坏。”
“这不用妳说。”他人都来了,当然会打声招呼,不然今天晚上岂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大步走入铺着厚地毯的宴会厅,将西装口袋的请柬交给侍者,“朱克非。”
侍者连忙在分成好几页的访客名单上找出他的名字,然后贴上小花,表示此人有到。
大厅里满满都是人。
朱克非拦住一个侍者,询问了齐恩淑的位置,大步走了过去。
“齐教授您好,我是纽约贺氏代表,朱克非,祝您生日快乐。”
齐恩淑笑着接受他的祝贺,“朱先生,你好。”
“叫我克非就行了。”
“贺友光跟我说要让得力助手过来时,我还以为至少是个中年人,没想到这么年轻。”齐恩淑笑着跟他说,“贺友光终于想开了。”
“贺先生一向愿意给年轻人机会。”
“也要你有本事才行。”
几句交谈下来,朱克非已经感觉得出来,齐恩淑是利落型的长辈,整个人从外表到谈话,都有种西化的简洁。
不喜欢装熟,也不喜欢装高姿态,一是一,二是二,这让朱克非大大松了口气——他最讨厌遇到那种炫耀式的长辈。
自吹自擂不说,要是有机会,还会踩一下,然后说句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诸如此类,除了年纪,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参加这种宴会很辛苦吧。”
“哪里,我很荣幸。”
“你不用这样客气,生日会是学生帮我办的,连我都不知道他们会这么铺张,想走嘛,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在这里吃东西,等着徒子徒孙来参拜,你如果想先走没关系,我从来不会把勉强别人当作地位的象征。”
朱克非忍不住想笑,这位长辈比他想象的要好相处多了,如果她的女儿有她的一半爽朗,他们会合作愉快。
既然长辈都这样爽快,他也就不想扭捏了。
这地方,他的确不喜欢。
“那我就不客气了。”朱克非对她微微欠身,再次说:“祝您生日快乐。”
朱克非选择去露台抽烟。
眼前是繁华的台北市夜景。
夏夜的晚风,山上特有的凉爽气息,都让他觉得好熟悉,熟悉得就像从来没有这些年的离开,熟悉得像是沛霓还在身边,只要他一转头,就可以看到她眼中灿然的笑意。
沛霓喜欢夜景,喜欢星星,喜欢一切在黑夜中发光的东西。
她最喜欢握着他的手,跟他说将来的愿望。
要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房间要怎么布置……
看着烟雾在黑夜中慢慢散开,朱克非惊觉即使事隔多年,想起来内心居然还是有种顿痛,细细的抽打着关于他一直深藏内心的那个部分。
沛霓……还好吗?
深吸一口烟,朱克非慢慢瞇起眼。
沛霓姓程,跟他一样,姓氏的来由都是跟着院长。
她很聪明,对环保工程很有兴趣,而这样的兴趣也让她得到了企业赞助,得以进入大学。
在大学相识,同样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他们在陷入情网后,很快有了一致的人生目标——想要家,想要一个充满孩子笑声的客厅。
要常常照相,留住每一刻欢乐时光。
帮孩子做成长记录,拍摄录像带。
让家成为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沛霓有条小被子,从小抱到大,每天晚上得蹭蹭那条小被子才能睡,她最大的乐趣是蹭着那条破小被子跟他描述将来的梦想,无论多小的事情,一旦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有趣万分。
两人都觉得彼此的出现是上天对他们的补偿,也许因为生命中曾有缺失,两人对这个圆满都十分珍惜,小心翼翼的保护,同学们只知道他有个女朋友,但没人知道她是谁,沛霓也是。
育幼院中的“弟妹”偶尔会来看她,有个跟她特别好的妹妹甚至会在这里睡一晚,但是他与他们都不曾见过。
不是不愿意公开,而是,想要等到一切都成熟。
时机,年龄都对的时候,再来宣布。
原本计划好大学毕业要结婚,但在沛霓跟学弟妹去花东拍照做资料时,意外发生了,她滑下十几公尺高的海涯,再没回来过。
她没有家人,因此不甘心的只有他。
二十三岁的男孩子,无权无势,能做得很有限,在他花了两个多月翻遍海岸之后,终于接受了事实。
海洋没有尽头,沛霓落水那天,有大浪。
当地的人跟他说,这片海涯绵延数里,即使会游泳,也未必有那样的体力在大浪中前进数公里找到可以上岸的地方。
沛霓一直在训练自己跑马拉松,她有足够的体力,可是,她不会游泳。
她连最简单的漂浮都不会。
接着就是贺友光问他要不要来美国。
他想了想,也好,反正他对台北已无眷恋。
七年过去,他依然单身,贺友光几次想撮合他跟孙女贺亚韶,但都没成功。
他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
如果哪一天,他步入礼堂,那一定是因为他深爱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人,想跟她过一辈子,而不是为了其它的任何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