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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刺的温柔 第5章(2)

  赵晓爱所谓的一无所有,来得很快。

  摊牌后没几天,任雪霺一如往常到校上课,才一进入办公室,就感受到一股异于往常的气氛。

  平日熟识的同事虽然依旧亲切地和她道早安,笑里却带着一丝不自在,充满疏离感。

  在饮水机前泡茶时,她遇上隔壁班的陈老师,对方忍不住问她:「任老师,你……是不是和苏可君的表姊发生了什么事?」

  她心头微微一震。「怎么了吗?」

  「我听其它老师说,对方的先生写了一封信给校长,内容好像是说,你是同性恋,和他的妻子有不寻常的关系……」

  所以,那天赵晓爱要她做好一无所有的心理准备,首先就是要让她失去她相当重视的教学工作?

  她没留意到手指还按着热水的出水键,热水从杯口溢出,烫伤了她。她一缩手,马克杯应声落地,摔成碎片。

  「唉……」她叹了一口气,俯身收拾残局。

  「任老师,你还好吗?」陈老师关切地问,也好奇传言是否属实。毕竟任雪霺虽然很受学生欢迎,却不太与其它老师讨论私事,也保持着距离,难免受到谈论与猜测。「如果传言没错的话,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第一堂课不是快开始了吗?你没有课?」同时响起的钟声帮她打断了好事者的追问,对方也识相地离开了。

  好不容易收拾好满地碎片,第一堂她没有课,打算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并且理出头绪。

  岂料,才一回到座位,校长的电话就来了,要她立刻到校长室谈话。

  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刻,她几乎可以清楚听到门内的窃窃私语。

  「你们说是真的吗?」

  「这种事谁会没事乱讲?就算别人有心要栽赃她好了,也是她先不小心得罪人吧?」

  「她不是都不谈私人的事吗?问也问不出什么,我看她大概真的喜欢女人,所以不敢说。」

  她冷笑。

  人们最热心的时候,总是在谈论别人一切与自己无关,所以可以放心地大放厥词。

  她就像是一块口香糖,被人嚼过、满足好奇心以后,换给下一个人,直到无味为止。

  那时候,自然会有下一个人、下一块口香糖,递补她的存在。

  这个世界之所以需要别人的流言,或许一部分理由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流言。

  进入校长室,校长请她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问了:「雪霺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过来吗?」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听其它老师说过了。」

  「那么,你有什么话想先告诉我吗?」

  「我相信对方已经有充足的证据,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不打算为自己解释,毕竟,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对方是准备了充足的证据……」校长将一迭厚厚的A4纸摆放在她面前。

  「你和她来往的讯息,还有她购买礼物给你的单据,什么都有……」

  「是。」她淡淡回应。

  「雪霺老师,时代在变,现在的社会风气很开放,同性恋已经不足什么新问题……」校长条理明晰地对她说:「但是,学校毕竟是比较封闭且传统的空间,你喜欢女人的事,若不张扬也就算了,但你为什么和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在一起,还让对方的先生闹到学校来?」

  「校长,我很抱歉。」她低下头,现在除了道歉,收拾自己所造成的闹剧之外,没有其它更好的方式了。「我的行为,为学校带来很大的困扰,这的确是我欠缺考虑。」

  不解释,也不强辞夺理,是她性格上的优点,也是缺点。

  如果她不打算说出真相替自己稍作解释,也就等于默认所有指责,等待接受审判。

  其实,她一直把自己视为这一出闹剧的始作俑者,对铸下的错误付出代价,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其实,我也觉得为难。」校长推了推眼镜,面有难色地看着她。「这几年来你的教学质量一直很好,不只能和学生打成一片,考试的成果也能令家长满意……只是,现在你发生这样的事,已经传到其它老师那边,相信家长们迟早也会知道,我担心你之后在教学上会受到质疑……你知道的,当老师的最重要的是能给学生一个好榜样……」

  「我懂。」她心里了解校长的为难,站在一个办学者的立场,担心失去一个好老师,同时又害怕校誉受损。她不打算让校长为难,于是回应:「身为一名教师,我无法以身作则,成为学生的好榜样,实在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想,如果可君的表姊夫愿意接受,我会负担他所有的名誉损失,至于对学校,我可以立刻辞去专任教师的职务……」

  对于任雪霺的淡然,校长非常意外,不理解她为什么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雪霺,你没有其它的话要说吗?如果你有委屈,可以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也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校长,我并不想解释什么,错了就是错了,我全盘接受。」她告诉自己,也许,就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会懂得珍惜吧。于是,她又补充:「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就先回办公室准备辞呈。我想,中午以前就可以交给您;至于苏可君的表姊夫,这两天我会亲自登门道歉,让事情到此为止。」

  「唉,其实我觉得挺可惜的,如果你能好好解释,也不用非得搞到辞职的地步。」校长又问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再考虑一下?」

  任雪霺摇摇头。

  她太了解一颗报复的心可以有多残忍。

  如果赵晓爱有心搞砸她的一切,就算今天她勉强辩解过关了,此后的每一天,都可能还会有同样的问题,甚至越演越烈,弄得校方烦恼不已,对她的怨言可能会更多。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潇洒离开。

  从校长室离开以后,她在走廊上遇到苏可君,对方靠在墙上,视线从未离开过她,显然是刻意等她走过来。

  「可君?」她皱起眉头,看着苏可君,问:「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为什么不回教室?」

  「我已经告诉数学老师我人不舒服,想到保健室躺一躺。」苏可君脸上没有笑容,冷冷地说,「你应该知道我有话想问你。」

  「你表姊的事,你也知道了?你放心,我已经向校长说清楚了。」她平静地回应:「我马上就会递出辞呈。」

  「这么说,你默认了?」苏可君又确认了一次,「你真的是同性恋,喜欢我表姊?老师?」

  「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接受她的礼物,为什么和她有那么多暧昧的往来讯息?表姊夫写给校长的信里,什么都有。」苏可君毕竟只是个孩子,藏有秘密的眼神骗不了人,也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不管怎样,你不应该这样对她,她好不容易才走入婚姻的。」

  「其实你早就知道你表姊喜欢女生,对吧?」任雪霺看着苏可君,「所以那天你才不希望她和我一起去看电影。」

  「我……」任雪霺直视的目光,让苏可君的态度放软不少,「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她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反倒和不少女生很亲密,可是只要一句『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就可以遮掩一切。不只她拿来蒙骗所有人,连我都甘于被蒙骗。我曾经在放学时偷偷看到表姊在暗巷内和其它女孩拥吻,我说服自己,那只是她的好朋友、很要好的朋友。我是喜欢男生的,自然希望表姊也能拥有一段『正常』的感情,所以我认为表姊只是还没找到真命天子。最后,她也真的结婚了,证明她不是同性恋……但是,老师你居然破坏了表姊的婚姻。」

  苏可君又何尝不知道,如果不是赵晓爱的真实性向产生反应,又怎么可能和任雪霺展开不寻常的关系。

  更何况,她在咖啡厅遇到赵晓爱时,赵晓爱对任雪霺的亲昵举动,还有那封信里的送礼记录全都是由赵晓爱送出,早已清楚说明谁才是真正掌握追求主动权的人。

  但她就是不愿承认。

  说穿了,她和大部分恐同人士一样,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同性恋者,更甚的是,一旦当事人是自己的亲人,种种的矛盾与冲击交杂于心,更是让她进退两难。

  于是,她将错误全推给任雪霺,把任雪霺变成邪恶的加害者,赵晓爱只是无辜的受害者,以为这样就能舒服一点,但随之而来的心虚与无助,却着实让她难以招架。

  「可君,其实我和你有点像。」任雪霺苦笑,「我的确破坏了你表姊的婚姻,但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完全是为了我心里的『林士杰』。」

  「你说什么?」苏可君不解地瞪大了眼。

  任雪霺理解苏可君的挣扎,也想起她对的感情困扰。

  总是师生一场,如果自己的遭遇能够做为她的借镜,或者也可算是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你的表姊夫,其实是我的前男友。」她豁出去了,大方坦承:「我意外得知你表姊喜欢我,我就以此为计报复我的前男友。」

  事件的发展超出苏可君料想的范围,她靠在墙上,面色凝重。「怎么可能?表姊真的是……」

  「可君,我和你说过,人们对于爱的不理智,总会得到后悔的下场,我就是最好的负面教材。」任雪霺试图平静地解释:「现在你看到了,为了一次冲动,要负上多大责任?我被所有人议论,也失去教学工作,我把美好的未来全都赔上了。」

  她拍了拍苏可君的肩膀,随即转身离开。

  「老师……」苏可君叫住她。

  「怎么了?」

  「你真的……不教我们了?」

  「我行事太冲动,无法胜任教学工作。」她深吸了一口气,「等我弥补了缺失,才能重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报复爱情,却也终被爱情报复,从此以后,大概只有孤独能伴她疗伤了。

  都说女人有疗伤的本能,但是,在前一个伤口还未痊愈之前,就急着自伤伤人,似乎也是另一种莫名其妙的本能,甚至上了瘾似的。

  也难怪,如血的殷红色,总是最能代表女人的颜色。

  到底她能不能等到伤口结痂的那天,或者死在接连而来的报应中,她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

  离开学校那天,她捧着装满杂物的纸箱,独自回到住处。

  电梯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忧伤且焦急的瞳仁。

  「凯恩?」她先是一阵雀跃,随即僵住。「你不应该在这里。」

  他走上前,为她抱起箱子,语气和手里的份量一般沉重。「雪霺,你真的向学校辞职了?」

  「不然呢?」她苦笑。「等着赵晓爱每天到学校闹吗?」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将箱子往地上一放,紧握住她的手。「她实在做得过分了。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去向学校解释,说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是赵晓爱故意要诬陷你……」

  「赵晓爱并没有诬陷我啊。」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她说得没错,的确是我勾引了她。」

  「这并不是你的错,如果要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对,所以我负了我该负的责任,就这样。」语毕,她转身,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

  「雪霺。」他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开门。「我和赵晓爱在一起,不会快乐的。」

  「那是你的责任。」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激情归于平静:「事到如今,你和我之间,已经不再是一句『我爱你』那么简单了,这就是我们要为冲动付出的代价。」

  面对任雪霺那双不再尖锐的眼眸,言辞之中也少了针锋相对,他感到非常陌生。

  她不打算再伤害他,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吗?他忽然慌乱起来,问:「你……还爱我吗?」

  「爱?到底什么是爱?我们真的懂吗?」她自嘲地轻哼一声,「莎士比亚说过,爱情的荆棘,已刺瞎了深陷其中的人的双眼。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在爱情里看不清方向,以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但是你曾经说过,很亲密的两个人,总会利用互相伤害,来表现对彼此的爱。」

  「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已经用爱把彼此的双眼戳瞎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胡乱摸索,甚至出手伤害,只为了对方能有所响应。痛苦也好,不快乐也罢,至少我们能确定自己不是孤独的。我说得对吧?」

  「雪霞……」面对难以收拾的眼前,受困在与赵晓爱虚伪的婚姻之中,他不是没有尝到苦果,也并非无所领悟,「你的意思是,这份感情你不要了?」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要了。」她需要非常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脸上的笑,不让泪水侵袭。「我想了很多,也试着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即使过了十年,经过那么多事,却一直停留在『热恋期』。」

  他顿了顿,似乎不太明白她话语里的意思。「热恋期?那不好吗?代表你我在对方心里是重要的。」

  「『热恋期』的心是缺乏理智的,因为感情的浓烈,以及深切地想要和对方在一起的欲望,会美化我们在相处上的不合适。」她闭上眼,让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飞梭。「所以,我们太过相似的个性,被美化成为『难得的默契』,而不是考验重重的『同性相斥』……一路走来,我们没有任何成长,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伤害就是表达爱的方式,一错再错,执迷不悟……」

  欧凯恩望着任雪霺再度张开的眼眸,交迭无数情绪,以及两人共有的过往,耳边彷若传来震动,来自于记忆底层。

  在记忆的碎片中,她还是他熟悉的样子,一朵带刺的玫瑰,美丽,但伤人。已想不起来两人为什么争执,盛怒的她胀红了脸,额上泌出了汗,沾黏着发丝,带着不容轻视的高傲,昂首瞟着他,斥喝着:「欧凯恩,就算有一天我会下地狱,我也会拉着你一起!」

  那个时候,他如何响应呢?

  他同样不甘示弱,将满身的锐刺对准她,「你放心,任雪霺,我不会逃开,我会让你陪着我一起不快乐!」

  地狱、不快乐……是他们在争吵时的惯用词汇,在彼此伤害这一点上,他们也是很有默契的。

  实在太相似了啊。

  对爱高度渴望、害怕失去的两人,用最深沉决绝的爱,将彼此拖往地狱……

  我们不快乐,但是还拥有彼此。

  这是爱吗?

  他望着眼前蜕掉尖锐,眼神充满哀伤的她,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沉默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充满懊悔地开口:「看看我们的不理智把爱逼到什么程度,我们本来可以拥有一切的……」

  「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缺少的是什么了。」她试着在无边的绝望里找出一丝光亮。

  「那么,我们还有机会吗?」

  「也许吧。」她抿唇,下了结论:「但我想现在是没有可能的。」

  「为什么?」他往她靠近了一些,「我们不是得到教训了吗?」

  「我们是得到教训了……但是……」她躲开他的包围,「但是我们不会马上懂得如何爱人。所以,我们该做的不是思考还有没有机会、怎么弥补对方,而是利用独自的时间与空间,沉淀情绪,并重新学习爱情。」

  「我知道了。」他的目光湿润,彷佛是心底被掏空以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这意谓着我们之间真的结束了,要分开了。」

  「或许分开不是件坏事。如果我们想再次相遇,就一定得先分开。但是,我很希望,这是我与你最后一次分开。」再如何努力微笑,还是抵挡不住泪水自目眶中狂奔而出。「假使……和彼此携手共组家庭、度过漫长的人生,还是我们心底最重要的愿望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我们认真地开始学习,正视个性上的问题,并思考如何处理相处上的磨擦与争执,等到我们都有所成长……相信,一定可以走到最后的。」

  会有那么一天吗?

  犯下的错,只要愿意承担,就会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人生毕竟不是电玩游戏,错了可以重新读取,也不是美好的童话故事,只要心想就能事成。

  只是,在这一刻,她不想用太多低迷的情绪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否则,她害怕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理智,又会在瞬间崩解。

  不过,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面对考验时,并没有强烈的争执。

  欧凯恩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那双浸在泪水里的眼睛,不再盛气凌人。

  他想,或许她说得对,在爱情里他们已经瞎了眼,搞不清楚对错,也无法让对方幸福,如果能分开一段时间,拔除眼里的鋭刺,抚平内心的伤疤,他们伤痕累累的关系才会有转变的可能……

  而且,才能够切切实实地看见对方的存在。

  更何况,他和赵晓爱之间的问题,还有待处理。

  「我……我……尊重你的决定……」他深呼吸,非常艰难地开口:「我也会好好面对赵晓爱,毕竟那是我的责任。」

  「谢谢你。」她对他伸出了手,「也祝福你有更好的未来。」

  像朋友那般的,两人握了手。

  无法克制的,他还是把她揽进怀里。「雪霺……人是不是很可笑呢?越是到了分别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不能失去你……」

  「凯恩……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请你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她的泪水湿了他的肩头。她语带哽咽地说:「放开吧……否则……」

  否则她很可能会动摇的。

  他以双唇在她颈上留下烙印,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她将钥匙插入门中,打开了门;而后,弯腰抱起纸箱,屋内的光线透至门外,他脸上的哀伤清晰可见。

  「凯恩,再见了。」

  她进入屋内,缓缓将门关上,他的身影随着门缝的推进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从此,他与她被隔绝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

  背对着门板,再也看不见对方的两人,仍然有默契地同时以双手捧住头,任情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一片模糊之中,他们在心里问了一句:道再见如此简单,但何时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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