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少主病中昏沉时,还满嘴梦呓她的名,人一清醒,更是急乎乎嚷着要见她。”英雄难过美人关,少主亦不例外。
“幸好少主没事,那般棘手难治的瘟疫也挺过去,少主果真福星高照,夫人直说要去白云寺上香,感谢上天保佑。”
几名绿裳女婢轻纱覆面,正在洒扫庭园,总管严令交代,堡内每一块石、每一片瓦,皆须仔细用烈酒擦拭,再以水清洗,慎防瘟情在堡中扩散。
工作量俱增,她们只能边做、边闲聊,手动口也动,才好打发辛勤且枯燥的体力活。
“你们猜猜,她会不会变成少夫人呀?”
“传家玉佩都挂脖子上了,还用得着猜吗?”
“可是我看少主一头热呼呼,但她冷冰冰呀。”
不知撞见过多少回,端药进少主房内时,美人被迫坐在床边小围凳,右手让少主牢牢握入掌心,少主满脸讨好,缠她说话,美人却以沉默居多。
更有许多次听见,少主软着声,央求美人留下来,别走。
“天底下还会有不想嫁进雷霆堡的人吗?大概想使些欲擒故纵的手段。”
一声幽叹,在八卦声中,显得薄弱,本以为这处屋顶阳光最暖,躺下来想晒晒,被迫听完属于自己的事迹,算了,换个地方吧。
从这片屋顶跳到那片屋顶,屁股一坐下,下头同样一批在擦窗抹地的男仆,讨论着某位天上落下的绝世大美人儿,造孽逼死世间鱼和雁……
以往在山里,没人夸过她漂亮,无论是师尊或村民,在他们眼中,她只看见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即便那些并非真宝,导致她突然被人当天仙观赏,简直难以适应。
再换再换,这回连跳三间房,屈就于阳光晒不着的那一处,总能让她好好思索人生大道理了吧?
结果,她听见老爹臭骂儿子的实况发生。
“你给我清醒一点,来路不明的女子,别想娶进我雷家!”
“我就是喜欢翎花,她救我两次,我以身相许两辈子都不过分。”
雷老爷拍桌,气得吹胡子瞪眼:“荒唐!救命之恩拿银子打发她便够,赔上婚姻大事成何体统!你别给我忘了,你的婚事,爹早就安排好了!”
“林世伯的女儿,我不娶。”达逆父亲达逆得太顺口,逆子当之无愧。
“娶与不娶,由不得你!别以为我不清楚,护卫说她是你从山林里带下来!而且还有个从半空中飞下,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挡在你面前,命令你去的!你这是遇见魑魅魍魉,中了邪术!”
雷老爷此番一吼,吼得屋顶上的翎花一怔,竖起了耳,想听得更仔细。
半空中腾飞而下,浑身漆黑妖气的男人?命令雷行云带她回来?
“爹,不管那个男人是何方妖魔鬼怪,我敢担保,翎花她不一样,她也是受欺瞒的人,她已经无家可归,我答应要保护她,绝不食言!”
“你——”
“喂,雷行云,你爹说那挡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师尊吗?”翎花突然从屋顶上探头,打断父子争吵。
“翎花,你怎么跑到上头去了?太危险,快下来!”雷行云吓了一跳。
“你先回答我,是我师尊吗?”她非讨个答复的神情,很是认真,双眸全是亮的,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这段日子,眼底总是空茫。
雷行云知道,瞒不得她了,也罢,点点头,回道:“是,是他。我离山途中遇见,他只留下一句‘带她一块走’,人便消失了。”
师尊……对她终究仍存一些些真实的疼宠,不忍远离尘嚣许久的她,孤苦无依,对吧?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么都未曾拥有过,这样就够了,足以支持她继续走下去。
翎花深吸口气,心头微微暖热,不禁露出笑靥,想着师尊,眼眶淡淡红了。
雷行云好久不曾看见她笑,竟然只为她师尊一丁点儿的举止,便轻易舒展眉心。
她再度缩回脑袋,在屋瓦间躺平,四肢呈大字平摊,下方自然又是一阵老爹骂儿子,儿子还嘴忤逆的戏码,但她没认真想听,只看那片无垠蓝天,自行想象勾勒,师尊说出“带她一块走”时,脸上是怎生的表情。
风在吹,云在飘,心,愈发清澈起来。
那一天,她反驳得太少,全是师尊径自在说。
说他一时兴起,养了徒儿打发时间。
说那美丽的牡丹花仙,是如何又如何的好,怎样又怎样的艳绝至极。
说她不过是伪物,拥有花仙的容貌,却仿效不了正主儿。
说他与她,再也做不成师徒。
她没有开口机会,嘴笨舌头钝,遇上事情突发,慌乱了手脚。
个把月过去,心伤过了,泪流过了,思绪沉淀了,每天有太多时间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哀悼自己,然后呢?
开始臭骂师尊,否决他的好,把过往回忆践踏脚下,觉得一切丑陋无比,全是假的,都是骗她的,然后呢?
倾倒完那些,脑袋反而空白了下来,她发呆,她失神,她总是浑噩,忍不住又拼凑起自己唾弃的那些,视若珍宝。
怀念师尊喊她名儿的声音、怀念师尊静静沉笑的模样、怀念枕在师尊竹榻旁,嗅到的那丝心安发香。
她好想反驳师尊,那日来不及说的,恨不能站在师尊面前,朗着声嗓,告诉他——
“谢谢你的一时兴起,或许之于你,只是穷极无聊的打发,可你认真养我、教我,给予我所有你能给予的,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那日,你牵起我的手,直至松开为止,没有一日亏待过我。
你总挂在嘴边,‘只要翎花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对着天空说,当然心中很明白,声音传不到他那儿去,太远了,远得连她都不知道师尊身在何方。
可她还是想说,把内心话一股脑吐出来:
“陪我长大的村子,是我梦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为我想要,于是你给了我,即便它是虚幻架构,也是我最美丽的梦境、最快乐的时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带任何歧视,没有刻意疏离,对她照顾有加、对她嘘寒问暖,她要的,如此单纯,却在数个村子里遍寻不着,而师尊给她的那处,全都有了……
“你嘴里念念有词,嘀咕些什么呢?”
身旁传来动静,雷行云架竹梯爬上屋顶,往她左侧一坐。
说些只想给师尊听的悄悄话,当然不会告诉雷行云。
“被你爹骂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来轰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蛤?!”
这小没良心的,躲屋顶听那么久,耳朵只在听见与她师尊有关之事才肯打开吗?
翎花笑了两声,凉风轻轻拂来,她裙尾的绣蝶啪啪飞起来一般,她也不费事去按压裙摆,任它飞腾,匀称小腿肚若隐若现。
雷行云默念阿弥陀佛八百遍,左手按右手,才能阻止它们爬向那片美景。
他逼自己目不斜视,只许看她的脸。
很意外看见,她眼中倒映着那片湛蓝苍穹,光采熠熠,一洗日前眸里茫然,变得透亮坚强。
“翎花,我昨日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如何?”就是……他向她求亲一事,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
“不用考虑呀。”她懒散回答。唔,那片蓬松云朵,长得真像胖白呐。
“那你……”雷行云惊喜咧笑。
“当然不要。我不是早说几百次了,我不会嫁你。”她可从来不给他奢望,话向来说得干脆狠绝,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还他多少回,又给他硬塞回来,她认真思考过,假装失手摔破玉佩会不会省心些。
“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雷行云心里不无失望,可脸上不允许出现落寞,只好佯装气愤,表现一副凶神恶煞样。
“你很好,我师尊更好。”一经比较,雷行云立马败阵。
“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给他!”
“我知道呀……我又没有非嫁师尊不可,但也不代表不嫁师尊,就只能嫁你吧,你还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儿。”翎花挥手赶他,快走快走。
“臭丫头你!”雷行云火大卷袖,朝她扑杀过去——猛呵她痒。
翎花边笑边逃,到后来干脆直接由屋顶一跃而下。
雷行云大喊危险,双手伸过去要抱她,却只碰到她衣角,滑腻丝柔的布料与他指尖擦过,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双袖是翼,迎风飞舞,裙摆似花,绽放风华。
无论是蝶是花,皆从他手中溜走,握也握不着。
翎花安全降落花园,长裙飘飘着地,裙浪荡漾,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脸,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转身就要跑。
“翎花!”他大声喊她,声音不似方才戏谑,引她停步回首。
雷行云在屋顶,俯视她,沉默半晌后,他再开口:“你决定要去找你师尊了,对吗?”
能让她眼中注入希望,转为晶亮,重填欢笑,也只有她的师尊能做到,
雷行云在她眸底看见的,是决心。
“即便不知他在哪,不知他见不见你,你也要找到他,是吗?”
翎花没有回答他,给他一抹弯扬笑靥,何其艳美。
***
找师尊?
是呀,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来不及跟雷行云说,便先被他察觉。
以前师尊取笑过她,说她做事总是一股脑的,太过直傻,向来不考虑后果,所以她这回不冒进,要拟妥计划之后才去做。
师尊的去向难以捉摸,她只能多方打听,哪处城镇传来瘟疫消息。
寻常人对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其道而行,追寻着它去。
藏于胸中的小册子内,绘制简易地形图,染疫的镇,似乎有顺序地朝南移动,速度并不快,她打算往这路径追,碰碰运气。
不过,她已非当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不食人间烟火,还真以为出门在外,天天都有邻居上门送吃的喝的,幻灭成长之后,第一个体认到的,是现实问题。
有银子,走遍天下,没银子,寸步难行。
她目前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别说出远门了,跨出雷霆堡后的第一顿饭便没着落。
“被师尊保护得太好,忘了外头的世界,没那么好生存呀……”她是只井底之蛙,还是只太安逸的蛙。
可她现在只想变回那只守着方寸光景的蓝天、井中温暖的蛙。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声匿迹,好似不复存在,至东山镇为止,未曾听见还有哪处传出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