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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云吟 第8章(2)

  「凤姝,别哭了。」葛政安脸色很坏。「你既然是大小姐,就要有大小姐的端庄样子,拉拉扯扯的像话吗!」

  「呜!」葛凤姝拿手掩住没有眼泪的脸,哭哭啼啼地坐了下来。

  葛政安正色道:「大姐,别说柳依依偷东西了,就她这种不将主子放在眼里的态度,不能留她了。」

  「呼呼……」侯夫人还在拍着心口,实在被依依吓到六神无主了。

  「夫人,依依无罪。」柳依依挺直腰杆,她个头虽小,但绝不能让这些恶人给压下去了。「等少爷回来,自会还依依一个公道。」

  「还等少爷回来?」葛政安嗤之以鼻。「观云年轻,不明是非,宠爱丫鬟也就罢了,还任她胡作非为。大姐,千万留不得了。」

  「小偷是留不得了。观云糊涂,老娘可不能跟着糊涂。」侯夫人猛喝一口茶,顺了气,横眉竖目地道:「来人呀!将她打出去!」

  老李兴致勃勃地问道:「夫人,依照家规,仆人偷窃,须送官府严办,我这就捆她去官府了?」

  葛政安打个手势阻止道:「大姐,我看这种事情传出去,只是徒然让外面笑话观云无知,我当舅舅的自然要爱护我的甥儿,况且他还是我的女婿,我得为他保全颜面。」

  「随便你们去做吧。」侯夫人疲累地抹着脸,唉声叹气地道:「我是招了什么冤孽啊,老头子还躺着半死不活,现在又出了一只狐狸精,吃里扒外,将观云迷得团团转。呜!是该找个师父来消灾祈福了。」

  两个葛政安带来的家丁过来拉柳依依,她这时才惊觉事态严重,自己根本就是被瓮中捉鳖,毫无招架能力地陷入他们所布下的局里。

  死路一条!

  「夫人,依依是冤枉的!」她拚命挣扎。

  「拖出去。」葛政安冷笑道。

  *

  啪!鞭子狠狠地甩出,划破单薄的衣衫,割裂细嫩的身体肌肤,拉扯出鲜血淋漓的长长伤口。

  柳依依用力咬紧唇瓣,不叫就是不叫,任凭那无情的鞭子打在她身上,她也不愿意在这些恶人面前示弱。

  她的双手被绑起吊在横梁上,全身骨头几乎像是要断裂似地疼痛,挨到鞭子的皮肉更是有如烧灼般地刺痛,随着持续不断的鞭声,她尝到了嘴里的血水甜腥味道。

  「二十下,够了。」葛政安冷冷的声音道:「放她下来。」

  「打完了?」葛凤姝从柴房门外探头进来,一见到浑身血污的柳依依,吓得又缩了回去。

  「凤姝,你进来,今天爹要教你如何做个当家少奶奶。」

  「不是给她一个教训,赶她出去就好了吗?」葛凤姝虽然骄纵,但看到血淋淋的私刑场面,还是不免惊骇得面色发白。

  柳依依趴跌在地上,吃力地扯掉捆缚在手腕上的绳索,想要爬起身,却是爬不起来,只得恨恨地道:「你们……你们好诡计。」

  「呵!你别说我狠心。」葛政安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很冷:「观云要为你卖掉大宅子,还允诺无条件奉送黄河以北的产业给我葛家,说什么也要娶你这个小丫鬟,你若爱惜他,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吧?」

  「是的,我不会。我会在少爷和六小姐谈妥婚事后离去……你们这么急着赶我……冤枉我……」柳依依虚弱得说不下去,不住地喘气。

  「观云都一头热的想悔婚了,还谈什么婚事。我绝不能让我女儿受到这种羞辱。」

  原来是替六小姐出一口气。柳依依只想仰天大笑,再好好痛哭一场。主子有过,奴仆代受惩罚,她竟是替少爷挨了这顿打了。

  不怨少爷,只怨自己贪恋他的柔情,舍不得尽早离开。

  少爷有了这样的岳父,将来又会过上怎样的日子?会不会也跟着学了自私自利、心狠心辣,步上老爷的后尘?

  无论如何,那也是少爷的道路;他要当一个富贵奸商,抑或是左拥右抱的玩乐大老爷,本来就不关她这个小丫鬟的事。

  他对她的感情,将只是一场年少冲动、过往云烟。

  而她对他的感情,六年来的日积月累,却是终身难以磨灭了……

  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坐起身子,一碗黑油油的汤也递到了眼前。

  「喝下。」葛政安命令道。

  「这什么?」她别过头,「我不喝。」

  「你得喝。」葛政安以目示意,一个随从立即扣住她的双手,另一个随从则是扳住她的头,强迫她仰脸张嘴。

  「不……唔。」她极力反抗,无奈身子受制于人,又苦又浓的汤汁便灌入了她口里,她不想吞下,又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她咳个不停,睑上溅满了汤汁,还是被迫吞下了一半,剧咳又牵动身上的伤处,让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

  「爹,该不会是毒……」葛凤姝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

  「女儿,上天有好生之德,爹不做缺德事。」葛政安轻松笑道:「这是打胎药,我不能让她怀上侯家的孩子,你该明白爹的用心。」

  「我才来了癸水,我没有怀孕!」柳依依猛然抬起头。太过分了,好个不做缺德事的善心老爷,他还要怎样欺凌她呀?!

  「谁知道你肚子有没有孽种,先清干净吧。」

  不择手段,陷害无辜,赶尽杀绝,柳依依脑海浮现少爷谈到老爷害人时的那副悲愤无奈神情,此时此刻,她是深切体会到了。

  「你别怨我,我是为了观云好。」葛政安踱了开去。「你再待下去,只会毁了他,毁了侯家。」

  「我立刻就走。」

  「好,你很懂事。」葛政安丢下一锭银子,咚地在硬石地板发出空洞的声响。「给你做路费。」

  柳依依看也不看银子,奋力站起身,咬紧牙关,不去扶靠墙壁或门板,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出了柴房。

  *

  夜暮低垂,街道漆黑,整排店面皆已打佯,唯独一块百年招牌下仍挂着一盏灯笼,照亮了「程实油坊」四个大字。

  「休息喽!」阿推掩上一片门板,神情愉快,怱然听到身后有异声,一回头,就见到一个孤伶伶的人影。

  「哈,姑娘买油吗?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就打烊了。」

  「我……」柳依依站在黑暗里,声音沙哑,竟是发不出声音。

  她站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她就要回家去了,可她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她得为爹娘带上宜城特产程实油坊的麻油;本来她也想为妹妹弟弟带上花布、书本、玩具,可是她离开得匆促,除了身上新换的这袭粗布蓝衫裤外,什么也没带。

  原该是衣锦还乡的,如今带走的却是满身伤痕和碎裂的心——唉,或许她该找个地方养伤,不要立刻回去,免得让爹娘见到伤心。

  「姑娘,你还好吗?你脸色不太好。」阿推走到她面前。

  「咳咳。」她只是随意用布扎起伤口,再穿了蓝衫掩盖,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处都痛起来了。「这……这位大哥,我可以赊油吗?」

  「小姐,有位姑娘要赊油。」阿推朝着门里喊叫,又不解地回头看她。「你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

  「不用了。」

  「你要多少油?」一位年轻秀丽的姑娘走到门边,微笑问道:「没有油瓶是吗?那我帮你准备吧。」

  「请问多少钱……咳咳……对不起,我没带钱,下一次……咳咳……」柳依依痛得皱起眉头,双手抱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姑娘,你怎么了?」那姑娘扶住了她。

  「我……没事,抱歉,我不买了……咳咳……」

  连续的咳嗽不止牵动伤口,还直直扯动她的五脏六腑,突然下腹一阵翻腾绞痛,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瞬间,一股热流沿着大腿内侧奔涌而下。

  「好痛……癸水……」她知道扶住她的人是谁,撑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喜儿姑娘,救……救我……」

  眼前一黑,她坠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侯观云打了一个冷颤,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回他的院子。

  照往例,他一回来就去见爹娘。爹已能睁眼,身子调养得十分安好;娘仍是拿眼睛瞪他,也不跟他多说一句话,他只好摸摸鼻子走开。

  大家平安就好。他轻逸微笑,这会儿依依会不会拿火盆帮他煨热被子,等他回来安歇了?

  「凤姝,你怎么在这里?」瞧见葛凤姝站在廊下,他十分讶异。

  「观云表哥,总算等到你了。」葛凤姝露出娇美的笑容,嘟嘴抱怨道:「打从听到你回家,我在这儿足足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你不必在这里等我,只需派人传唤,我自会去客房看你。」他刻意挪开数步,他既已告知三舅不娶凤姝,就应该避嫌。

  进到里头大厅,四个从未见过的艳丽丫鬟正忙着温酒布菜,一见他进来,一个个娇声朝他喊道:「少爷。」

  这种大阵仗迎接他的场面——难道凤姝是来挽回他的?

  「依依呢?」他快步往左侧的睡房走去,掀开帘子,里头空荡幽深,飘散着一股呛鼻的熏香味道,立刻呛得他猛打一个喷嚏。

  「哈啾!哈啾!」他一路打喷嚏,一路往右侧的书房走去,忙着唤道:「依依!依依!我找到师傅……吓!三舅?!」

  葛政安坐在他的大书桌前,正在翻阅他出门前摊在桌上的书。

  三舅来这里做什么?!他的不安急遽攀升,三舅看他的目光太严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屋子完全变了一个样?!

  「一回来就找丫鬟,唉。」葛政安重叹一声,摇头道:「莫怪你爹说你不长进,看来我得好好调教你做大事的本领了。」

  「依依哪儿去了?」他急问道。

  「她偷了你几位表妹的首饰,拿去典当被抓到,人赃俱获,已经让你娘赶出门了。」

  「不可能!」他脑门充血,脱口就喊。

  「她离开后没几天,北边河里浮了一具尸体,老李管家过去看了,应该就是你那位依依姑娘羞愧难当,投河而死。老李已经报官签结,送去乱葬岗埋了。」

  「不可能!」

  侯观云浑身一僵,一阵晕眩袭来,慌忙按住墙壁,稳住自己的身子。

  三舅带着笑容,好似跟他闲话家常,说的却是这种惊心动魄、令他难以置信的言语。依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就这样死了?!不可能!

  「观云表哥,我爹说的是真的。」葛凤姝过来扶他,语带幽怨地道:「她品行不端,喜欢顺手牵羊,拿了我这支钗子……」

  「这不是你给她的吗?!」他甩开她的手,瞪视她手里的发钗。

  「我……我、我怎会送……」

  「怎么不是?!」侯观云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由脚底升起,直窜四肢百骸。他既愤怒又痛心,开口就吼道:「还有三表妹的玉镯子、四表妹的珍珠项链、五表妹的珊瑚如意、你的金凤钗……还要我一样样念给你听吗?!」

  「她、她、她早跟你说了?」葛凤姝慌乱地道。

  「你们在我眼底下做什么事,我哪能不知道?!」他用力握紧拳头,忍耐着不挥出去。「依依拿一件,就用帕子包起一件,往我的抽屉扔。我不要,就搁在那儿,现在她一定是拿出来典当贴补家用了。」

  「好,原来她还留有这么一手。」葛政安冷冷地回应。

  「我去找依依!」侯观云好慌,红着眼眶道:「她绝对不会投河!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骨气,她……」记起她说话的神情,他心头又是揪痛不已。「她不会让自己含冤不白,她一定不会死……」

  「观云,站住!」葛政安喝道。

  「三舅,你们的好诡计!」侯观云愤怒地指向葛凤姝。「为的就是逼我娶她吗?」

  「若你今天谈成了一笔生意,可以任意反悔吗?」

  「是的,是我错了!」侯观云猛拍自己的胸膛。「你还要什么?我全部赔给你!我们当初并没说定婚约,我不能拿我的一生开玩笑!你也不愿见凤姝嫁进来做个怨妇吧?她值得其他有头有脸的名门公子,而不是我这个没落的侯家!」

  「你娶一个小丫头,这才会导致侯家没落。」葛政安冷眼看他。「为了她,你要卖掉这间大宅子,还要奉送我你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你都拚死挽回你爹了,如今他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你倒是想气死他吗?」

  「我——」

  「父亲犯法败家,儿子也跟着贪恋小丫头而败家,别说你娘受不了,我问你,你还要不要侯家的脸?你还敢不敢面对侯家的祖先?」

  侯观云面如死灰,无形的侯家名声重重地压落他的肩头,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你凭什么本事谋生?你会谈生意吗?你交游广阔吗?你爹既然倒了,就没有人会再卖你爹的面子,你得一切从头开始,没有我的帮忙,你侯家能重新站起来吗?」

  「那……那也不必逼我娶凤姝……这是勉强的结合……」

  「凤姝将会是一个贤内助。你以为只靠你在外面盲目找门路就行了吗?她会帮你结交官夫人,或是招待其他商家的夫人小姐,这一层关系没打点好,你也没法子大展鸿图。」

  深沉的绝望掩至,他的婚事注定要和家业绑在一起,无从脱身。

  「一个小丫头值几两?几十两就可以买一个了。」葛政安神色轻蔑。「观云,你可别忘记你身为侯家当家主子的责任,不要自掘坟墓。」

  侯观云怒目而视,他不需要三舅来告诉他!

  依依早就告诉他,他是侯家少主,他得去承担他的宿命。可如今他的承担竟是以依依的性命做为代价!

  他果然太天真,以为欠债还钱就能解决一桩没有意义的婚约,岂料三舅已然押对宝,是再也不会放开对他的掌握了。

  葛政安又道:「我一直没敢告知大姐你想为小丫头卖宅子的事,就是怕她无法接受。你若还有孝心的话,就别做出让你爹娘生气的事。」

  责任!祖先!家业!爹娘!侯家少主!重振侯家的荣景!一个又一个千斤巨石砸落下来,他只觉得双脚再也站立不稳,难以承受。

  他不能卖宅子,不能将黄河以北的产业拱手让给三舅抵债,不能娶心爱的姑娘,更不能不依赖三舅重新打理家业,否则他就是一个遭受世人耻笑、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败家子!

  如果依依在的话,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支持,足以担起艰鉅的担子,绝不会成为败家子;可偏偏他们就是不允许她的存在,视她如挡人财路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天哪!到底是他的生命乱了套?还是本来就得重回「正轨」,依循他应有的宿命而走?!

  没空去想了,依依是生是死?他的心焦虑得快要烧爆了!

  「我去找依依!」他再也无法听三舅「教训」下去了,转身就跑。

  「爹!」葛凤姝惊慌叫道。

  「放心,他会回来的。」葛政安嘴角撇出一抹冷笑。「谅他不敢成为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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