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被大雾遮掩了、吞噬了,是很紧要很紧要……不!是命中最最重要的,一定要赶过去才行!
然脚下受困,急得让人恨不得徒手撕开这层迷雾枷锁,奋力挣扎中,那些从地里长出的手臂迅速生长,如藤蔓般缠绕她全身……
“师父!”丝雪霖从恶梦中惊醒。
昨儿个是十五中秋,师父领了皇上密令出门办事,路程远了些,没来得及赶回来跟她过佳节,她则听了师父的话,虽然圣旨未至,师父与她的婚事还没公开,她也得抓紧时候,在返京之前尽可能安排好手边事务,多与朋友们聚聚。
中秋团圆夜就是跟翼队的“猪朋狗友们”一起痛快过的。
是因为闹得太晚、喝得太凶,才会陷进那样的诡梦吗?
还是因师父没跟她过中秋,她心里记挂,以至于不安的念头在梦境中萌发?
醒来后,什么也记不清,只知雾气浓白,为何会喊出师父,她也不晓得。
昨夜她溜进这座帅府的主人寝房睡下,榻上的枕子和被褥皆是熟悉气味,她搂在怀里,将脸埋进并连作好几个吐纳。
没事的没事的,今儿个师父就会回来,没准儿午膳还能一块儿吃。
那个持有北溟细作名单的人长得是圆是扁,又是何身分,她可好奇了,非缠着师父说与她听不可。
“阿霖……”
她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用力撩开轻丝垂幔。
清光穿透窗纸洒进,见地上光影位置,此时约莫在辰巳之间。
寝房中清亮亮、静谧谧,除她以外再无其他人。
但她方才明明听到师父的声音,唤着她,语气那样熟悉,清清冷冷间流淌温柔,是宠溺的,又带了些莫可奈何。
心突然发寒,冷得齿关不住打颤!
她推开门冲出去,发丝乱扬,疾步行走间将长发一把攥在手里,用牛筋带子迅速扎作一束。
迎面而来的婢子手里端着一盆水,正要送进她那头屋里,却见她从正院的主寝房里出来,不禁顿了顿脚步。
丝雪霖胆子肥、脸皮厚,毫不在意,笔直走去接过那盆水,把脸整个浸了进去。
醒脑!
她需要醒醒脑,把事缕个清楚。
师父预计午时返回,她可以沿着往北的路赶去相迎。
这会儿且让她狐假虎威、假传圣旨一番,用师父亲王主帅的名头借调一下陆营与马队的人手,再不行,翼队由她指挥,尽管骑术没有陆营和马队那么好,也是人多好办事,总之能顺利接到师父就好。
“小姐您这是……唉呀呀!全湿了呀!”
没理会婢子的惊呼,她哗啦啦从盆子里抬头,把仅剩半盆的水递回婢子手里,抓起衣袖往湿淋淋的脸上胡擦,边道——
“我出门去,早饭不吃了,我——”
“小姐小姐,您可起来啦!快点快点!快梳洗妆扮一番啊!外头正等着呢!”
帅府里行事向来持重的大管事竟火急火燎跑了来。
丝雪霖眉心一拧,紧声问:“出何事?谁在外头等?”
“是圣旨啊!皇上下圣旨来了!传旨的公公已被迎进府内,正等着呢,说是请王爷和小姐一起接旨。”说到这里,大管事哀叫了声。“王爷前天出门也没说去哪儿,连中秋都没赶回来,只说今儿个回府,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啊!小姐,今日您可哪儿都不能去,皇上派来的公公来头肯定不小,还是特地来宣旨的,连县老爷听到风声都往咱们这儿赶来,您好歹也得出去相陪啊!”
丝雪霖希望自己仅是思虑太多。
仅是因师父把她留下,她没能跟上,心里头虽明白却还是不大痛快,所以脑袋瓜就开始胡思乱想,以为要出大事……
只是,真出大事了!
就在她打算使一记练得还可以的轻身功夫甩开大管事,冲往马厩抢马跑人之际,隐隐约约的大锣声响忽而传来,轰嗡嗡……轰嗡嗡……仔细再听,锣声一响敲过一响,甚至此起彼落地交迭,没有间断,表示并非单一只大锣被敲响,而是全部派上用场。
那几个大锣分别架设在水军的几座了望台上,是她家师父当年治军时立下的,只要一发现海上有动静,锣响便如烽火点燃,示意有敌人来犯。
她还没跑给大管事追,翼队里的人已闯进帅府寻她。
谁还管什么接旨不接旨的,她顺理成章把传旨公公一队人马推给气喘吁吁赶来拜见的县太爷照看,遂带着翼队的人出城,赶往海防边境。
师父不在,主帅不在,但训练有素的望衡军在,还有一群翼队好手。
不怕的。
师父总说,要稳。
他们会稳住,她也要稳住本心。
事有轻重缓急,先稳下这一局,把那些不长眼的解决掉,打得对方屁滚尿流了……待她回航,兴许师父就在府里等着她。
“你们……你们这是出尔反尔!”
暴怒声起,划破浑沌,那声音并不陌生。
不仅不陌生,与自己清冷音色还有几分相近,说的亦是天南朝语调。
女子笑音如铃,却是过分娇媚,入耳顿觉奇论惊心,听得她道——
“瞧您这话说的?谁出尔反尔了?”
“朕要见的是你们澜汐国主,不是你们这一双姊弟,叫澜汐来见朕。”
朕。
那与他相似的男嗓自称为“朕”,原来这人是……
而澜汐国主……北溟的女皇,所以自己是落入陷阱被擒,那么是北溟单独下手,抑或……还有谁与之合谋?
女子道:“在北溟,见咱们姊弟二人便如面见国主,天南朝的皇帝陛下既然乔装进到咱们地界,都如此大费周章了,不如也入境随俗啊,有什么事欲对国主说的,跟咱们说也是一样。”
自称“朕”的男子重哼一声。“好个‘北溟国师,龙凤双胞’,连一国国主都被你俩玩弄在手掌心吗?”
“天南朝皇帝陛下,您说这话就诛心了。”另一道嗓声响起,偏男声的中性音色低柔带笑。“姊姊与我为北溟双国师,一同为我国主分忧国事,您与澜汐国主交好,正因如此,您手里这颗烫手山芋咱们才大胆接下,如今事已至此,却说是遭我们玩弄吗?”
“分明是你们觊觎天南朝的烈亲王爷,痴迷于所谓的‘身烙火焰、神火不熄’的古老神谕,以为他是朱雀神鸟化身,能翻翔云舞、烈腾八荒,能开泰继统、顺皇之德……你们跟朕讨他,是你们逼朕的,说是只要送上他一个人,便撤了北溟准备南进的大批兵力,且中止与海寇和倭人联手,保我北境与东海无战事,但你们食言了,朕收到急报,就在他被你们带走的隔天,也就是两天前,东南海寇与海上倭人同时来犯,你们还有何话好说?”
女子娇笑一阵,叹气——
“天南朝皇帝陛下,海那么宽那么大,咱们可管不了全部的海寇和倭人,不受约束的也所在多有啊,他们爱成群结队去您那儿闹,这笔混帐可不能算在咱们北溟头上。”
“再有——”偏男声的中性嗓音接着道:“陛下说是咱姊弟俩觊觎烈亲王爷,咱不否认,可您说是咱们逼您的,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讨要陛下这个嫡嫡亲的兄弟时,您答应得极爽快不是吗?倘是没有陛下的血亲之血做为引子,要对您亲兄弟使动那样的术法怕是不易,而今烈亲王南明烈落得这般下场,全按着天南朝皇帝陛下的意念而行,明明是陛下您希冀的,这叫你情我愿、恰好凑合,您想除去的正是咱们念求的,一举两得啊这是,哪来您那么多委屈?”
女子笑音更响,极欢快似,道——
“弟弟说得太对,若没皇帝陛下的那几滴血亲之血设阵,要把烈亲王拖进这个局可真难了,他疑心好重呢,化作迷路的小姊弟求他帮忙,他不上当;要他走咱们摆妥机关的那条岔路,他偏不走;累得弟弟和我还得多耗精神与血气幻化出一头吊额白睛虎。”
中性男声也笑着。“全赖姊姊机灵才逮到机会近他身、攀上他的背,施法掩了他眉间额上的离火灵气,也才能把人藏进雾中,拖到这儿来。天南朝皇帝陛下,试问您还有什么不满?”
四周陡地静下,一片窒碍沉凝,有脚步声响起,一步步挪移。
那人来到身侧矮身蹲下,气息粗嗄不稳,仿佛有事悬在心中,沉吟不决。
踌躇片刻,那人探手而下,指尖离那道古老神谕所提的火焰印记仅差毫厘,手腕突然被握住。
“啊?!”那人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直接跌坐在地。
“皇兄……”南明烈奋力掀睫,几是使出全部力气去握昭翊帝的手。“海境边防如何了?海寇和倭人……堵在海上,不可令其上岸流窜……”
昭翊帝面上发僵,随即飞眉怒瞪——
“就你烈亲王伟大,就你心怀天下黎民百姓,就你能开泰继统、顺应天命?都什么下场了,还想着东海边防吗?”
“臣弟从未想过……什么开泰继统……什么天命……皇位……”
“你未曾想……你未曾想……”昭翊帝冷笑。“可满朝文武早有不少人替你设想,还有这天南王朝的百姓们,他们肯定也想过,你要朕怎么做?你们都在逼朕,烈弟,不能怪朕心狠,是你们逼朕的——”说着发狠甩开腕上的抓握。
昭翊帝倏地拂袖起身,冲着一旁笑嘻嘻看戏的姊弟暴躁地问——
“你们承诺的,会留住他性命?”
姊弟二人一致颔首。“就想跟他玩玩罢了,绝对不伤他性命,再说他要是死了,还有什么好玩?”
昭翊帝禁不住垂目,又瞥了倒在厚毯上的亲兄弟一眼,后者目光沉凝,火点在深瞳中小窜,俊逸面庞犹是从容之色……竟令他越看越火大!
撇开头,帝王怒道:“别再让朕见到他。”
姊弟俩微微弓身行礼,笑不离唇。“谨遵天南朝皇帝陛下旨意。”
“师父这一局要让我五子……不,十子好了。我一定要赢师父。”刚及笄的小姑娘端坐在大棋盘前,挺胸收颚,丽质天生的脸蛋无比认真,虽不是上战场,却颇有视死如归的气概。
俊美亲王半倚着靠椅,坐姿随意,淡然道——
“一定要赢,还要本王让十子,你可真出息。”
小姑娘理直气壮。“我要是赢了棋就能跟师父讨彩金啊!”这是她跟师父的约定,只要裸棋,他便允她一事。
“你想讨要什么?”
“师父,我今晚到你榻上睡,跟你睡一起。”
俊美亲王举着盖杯品香茗,茶汤瞬间溢出杯缘。
他遂放下盖杯,徐徐抬眼,目中威压不轻。
但隔着棋盘矮几与他对坐的丫头脸不红、气不喘的,被他瞪还一副欢快模样……他都头疼了。
“师父不出声就是应战了,来吧师父,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哈哈哈!
结果……是她被杀得片甲不留。
师父下手毫不留情,一开始确实让她十子,但接下来根本步步杀招兼之步步为营,把她逼得满头大汗,眸珠盯着棋局乱滚仍滚不出一条活路。
她严重怀疑,师父平时与她对弈,其实是逗着她玩的吧?
他随便使出三成功力就足够她追得气喘如牛,以为自己终于构得上他的一星半点,他再让她十子,然后她再投机取巧一番,肯定将他拿下,今晚欢欢喜喜抱他入梦……想都想妥了,岂料师父隐藏的棋力全开,杀杀杀,再杀杀杀,杀得她眼都红了,因为想哭。
“师父这么狠心……”小姑娘很哀怨。
突然——
“那就用不着跟师父讲道义啦!看招——”娇身一跃,从大棋盘上方翻飞过去,棋盘仍好端端的,上头的棋子各在各的位置,她人已撞进俊美亲王怀里。
“输棋了还胡闹吗?”他怒斥。
“要是赢了何必闹?就是输了才要闹啊师父——”她说的很有理吧,哈哈。
俊美亲王起先毫无防备,实被她闹得手忙脚乱。
待定神,他三两招就把她从身上“拔”开,一条长腿横在她小腿肚上,单掌锁拿她两只秀腕,将她制伏在软榻上。
她哀哀叫趴着,两臂被扣在背上,双腿只能蹭啊蹭的小小乱动。
俊美亲王就看她还想怎么闹腾,他等着呢!
……然,夸张的哀叫声却止住,小姑娘竟不出声了。
俊美亲王见姑娘家身背静静伏着不动,扣住她腕处的手劲不禁松放了些。
见她依旧没有动静,他探手去挪她的脑袋瓜,把她趴着的脸扳向自己。
一看,不由得叹气。
她默默哭着,颊面和鼻头都哭湿哭红,大眼睛盈盈望着他。
他只得撤回手,收回压制她的长腿,不擒拿她了。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突然破涕为笑,笑得一脸小奸小恶样,接着便学小毛虫蠕动身子,得寸进尺地朝他爬来,把头搁在他盘坐的大腿上。
她小小声嘟囔,“师父不让人抱着睡,那靠着睡总可以吧?”
刚才心坚如铁将她擒拿的手轻覆在她额面上,徐缓顺着她如瀑般的发丝。
她开心了,觉得心暖心安,脸颊贴着轻轻摩挲呢喃——
“师父要一直在……一直都在,就很好。”
可是有一天,师父忽然不在了。
他不见了。
所有人都找不到,让她也找不到。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