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打算静静躺着,等到回内寝间的人儿睡去,他再起身离开。
躺在细致木质地板上,随手都能逮到一颗松软枕子,或是枕在颈后,或是夹在臂弯里,又或是跨在膝窝处,竟然出奇舒适,加上暖被覆身,混着多种花味的淡淡香气很是好闻,彷佛也有宁神之效,令他胸中抑郁散去许多。
一室幽喑中,他仗着目力绝佳静静仰望这屋中挑高的天顶,所见的景象还留有几丝似曾相识之感,上一世的他便是这般安静躺着、看着,在她的穿针引线中慢慢合缝起……
受过刑的他肢离破碎、肮颜污秽,普通姑娘家怕是瞧上一眼都要恶梦连连,她待他却那样小心翼翼、那般温柔亲昵……她的对待既是果也是因,结成一条无形的缘丝,系住他今世重生的心。
而这一世,他用不着她来心悦他,她不求情情爱爱那些腻人的玩意儿,他更不求,只需她待在他身边。
他很自私地下了决定,要她陪自己过这一生。
所以得想想,该如何将她拐来……
还得她心甘情愿才好,如此难度更高了,但他非试不可……
再有……那个负了她的王八蛋到底是的哪一位?
可恶……若是让他查出来,他非整死对方不可……
那……究竟她对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还余情未了……可恶……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反正是脑子里转着一些有的没的,转到最后神识迷糊了,跟着就完全没记忆。
然后——
“侯爷……候爷快醒醒!你醒醒啊!”他渐已熟悉的女嗓在耳边不住叫唤,声音压得很低,颇着急似的。
“宋观尘!宋观尘你再不醒别怪我无礼了!”他两只耳朵突然被用力扯住,他浑身一贯,骤然张开双目。
瞬间映入眼中的是近在咫尺的鹅蛋脸,那秀美脸蛋白里透红,红得好像有点太过火,是被急出来的,他一愣。
他第二眼看到的是满屋子清亮亮的天光,透过精致格窗上的窗纸一大束一大束地照进,遍地迤遇,令那地板上的木钉纹路显得无比细腻,甚至隐隐催发出木头沉香……天,竟已天亮!他再愣。
“本侯昨夜……唔!”他嘴巴直接被姑娘家的小手给捣住。
没让他再作反应,苏练缇改而扯住他一条臂膀,立时想拉他起身,眼神拼命往内寝那边示意,急的一双杏眼水润润,惊得不轻。
就在此时,门外有小姑娘家的脆声传来——“师姊躲在里边干么呀?明明都起床洗漱过,却不见你出来吃早饭,师姊肚子不饿吗?还有,怎么连屋门都锁上?”
宋观尘立刻听出,那是她家的小师妹。
苏练缇边拉人进内寝间边扬声轻嚷,“没事儿,我、我是因刚才洗漱时不小心把衣裙弄湿一大片,换套干净衣物就会开门的,一会儿就好。”
方景绵道:“那……好吧,师姊你快些换好,是师父吩咐我过来知会一声的,今儿个织造署提督齐连大人要过来见识一下师姊那座“江山烟雨”绣屏,人已经在师父的采团那儿喝茶,再过一会儿就会移驾到你这儿。”
苏练缇是直到刚刚小师妹来敲门喊人了才忆起,织造署那位齐连大人突击般来访“幻臻坊”验收上寿用的贺礼,原来是在今日。
而依照她上一世的记忆,师父与齐连大人那边并非如小师妹转告的那样“再过一会儿”会过来,却是马上要到了。这也就是为何她急到满脸通红,忙着要把某位大活人侯爷赶紧藏起的原因。
宋观尘突然就突破了那道用来分出内外与亲疏的垂纱,进到姑娘家的内寝间,且不只如此,他还被推上女儿家的香榻,两边床帏迅速拉上,将他“关”在这漫着薄香的小小所在中。
“嘘!”香榻的主人迅雷不及掩耳布置好一切后原已退出,一颗脑袋瓜突然又钻进床帏内,食指抵在娇唇上朝他做出噤声动作,眼神有着满满哀求。
这是在求他呢。
他心情大好,伸手弹了她雪额一记,见她又撺眉又皱鼻,挨疼了却不敢哼声,表情竟好生可爱,于矩他大爷的心被大大取悦,挥挥手要她安心退下。
苏练缇回出内寝,快手快脚胡乱收拾一番,把男人的靴子一并藏好,才打开屋门,她家师妹还没来得及离开,师父花无痕已陪着提督织造太监齐连走进她这座小院子。“景绵,帮师姊迎贵客。”她定下心神,露出得宜笑颜。
“好咧。”小姑娘顿时精神百倍,蹦蹦跳跳地帮忙把两扇门大大打开,把几扇窗子也都推开,登时整个外间明亮清雅,通透到令人很容易忽略掉垂纱后头有什么样的景致。
苏练缇主动迎向师父以及齐连。
贵客到访,然这位贵客与“幻臻坊”关系非比寻常,与她家师父之间的纠葛更是让人雾里看花,却越看越想看。
每每瞧见她家明明已年过四旬却仍然清俊如昔的师父,与那位掌着织造署的提督大人立在一起的画面,干干净净、瘦瘦高高的两名男子,差别仅在她家师父的身长较对方略矮了些,肤色也更白皙了些……相处的氛围那是长久以来养成的,静好闲适,眼光相交间彼此会心一笑。
看着那样的他们,苏练缇心里头就不住地骚动,仿佛来了一群蝴蝶任性震翅,震得人都要脸红心跳,即是与她“幻臻坊”颇有交往的贵客,自是不用苏练缇开口,齐连已随花无痕将靴子脱下,还是花无痕顺手接过去摆放在自己的黑履边,这一脱一递、一接一放间默契十足,没让苏练缇或方景绵这两个弟子有“服其劳”的机会。
方景绵年岁尚小,还瞧不出其中细致之处,苏练缇则很努力地克制脸红,朝齐连微微屈膝一福,落落大方又不失礼数地将人迎进去。
不待她启唇多说,齐连一下子便被那座绣屏引去所有注意力,如同昨夜不请自来的某位侯爷那样,沉迷细赏般在巨座绣屏前伫足良久。
再有,此际门窗皆大敞,烂漫春光落在绣面上,投落、穿透、笼罩、镶嵌,竟把上头的“江山烟雨”闹出一种拨云见日甚至是云开月来之感,沉寂里藏着无数灵动,静谧中见大道通天。
对于织造署上寿要用的这座绣屏,苏练缇半点不担心,真要说,这已是她第三次绣出这面屏风,而这一世的成品又更精致,她内心无憾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在她记忆中亦清晰起来——
明日,织造署的人便会过来将绣屏运走。
再过十日,皇帝老儿大寿,百官进宫寿,织造署献礼恭贺,这座“江山烟雨”绣屏在诸多贺礼中大放异彩,显现出东黎刺绣工艺之高绝,令在场前来贺寿的外邦使臣们惊羡不已、喷啧称奇。
然后她会被皇上召见,龙心大悦的正霖帝会许给她一个心愿。
上一世,她把请求指婚的心愿改掉,跪请圣旨赐下令牌一面,让她能凭着皇家令牌请动太医院的大国手们为师父花无痕调理身体。
她家师父一直以来就有哮喘的毛病,以往仗着年轻还能带着她四处游历,如今年过四旬,身子骨真的较以往虚弱许多。
她上上世嫁进卓府,几年后师弟和师妹结成连理,师妹嫁鸡随鸡,最后亦随师弟回北陵定居,师父的病情便是在那时急遽恶化,待她知道时根本也无力回天。
这一世,她依然想求那面能请动太酱院御医的皇家令牌,保她家师父平安康泰。
齐迪这边果然如她所预期,从眼前的这一幕“江山烟雨”中回过神后,眼角都有些湿意了,连声赞好。
“好了,没瞧见孩子脸都红成那样?大人再称赞个没完,缇儿脸都要冒烟了。”花无痕浅笑温言,不近看的话,不容易发现眼角与嘴角的淡纹。
齐连笑着打趣儿。“本督就不信,有这般绝妙技艺的好徒弟,花先生能不骄傲不欣喜若狂?”
花无痕眼神流转,轻和道:“我自然是骄傲又欣喜,大人岂会看不出来?”
……得了。苏练缇决定直接脸红给两位“大人”看。
她不忍,也无须再忍,反正他们皆以为是过多的称赞才令她害羞脸红。
齐连这边很快下了指示,敲定明日一早便会遣一小队人马过来包裹撤运。
待两位“大人”离开丝芝小院,苏练缇在小师妹方景绵的帮忙下,摊开一块红巾将整座绣屏完全遮盖起来,眼不见为净啊,以防她再继续瞧着,动不动又想添进更多东西,需知“留白”亦是一门学问。
这件“江山烟雨”的绣作,至此终算大功告成。
只是该做的事已然做完,方景绵一副想赖下来长聊的模样,一屁股往角落枕堆那儿一坐,自发地提起养在小炉上的陶壶,替自己倒了杯热茶。
小丫头不怕烫舌似的先灌了一大口,这才一吐为快道:“师姊,你说啊,那个什么断袖之情、龙阳交欢,就是师父和齐连大人那样吧?”
正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支走师妹,好让藏在内寝里的某位大爷赶紧离开,骤然听到这话,苏练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你、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词啊?”震惊。
方景绵挥挥手,像在表示这没什么,小脸蛋老气横秋。
“外头不少书摊、书肆都有话本可买呢,有才子佳人的本子,也有才子对公子、公子对小厮、小厮对王爷、王爷对将军、将军对军师……欸,多的是,咱们家的织工和绣娘们常是凑钱去买,大家轮着看,既能调适身心还能多认识一些字,咱看多啦,没啥稀奇,只是师父和齐连大人这一对活生生在眼前上演,就觉好奇些啦。”
苏练缇到得这时才惊觉自己有多无知!
竟还以为她家小师妹单纯天真好糊弄,根本天大误会!
只是小师妹到底都看了什么东西?
奇书吗?还是其实就是……淫书?
她这个当师姊是不是该管一管?
而现在管……还来得及吗?
方景绵根本不知她在纠结,一股脑儿把心底的事全盘托出——
“师姊你是没觑见过啊,上个月师父唤我进他老人家的彩园,特意指导我的绣功和织艺,我定力没师姊那样好,师父亲传几手巧技要我自个儿练习,我练不到两个时辰就瞌睡连连,最后就伏在练架边上睡着,迷迷糊糊间,我知道是师父过来往我身上盖了件披风,然后……我还听到声音,师父在跟某人对话……”
“某人?”苏练缇的好奇心不禁也被勾起。
方景绵脑袋瓜一甩,叹气。“自然是齐连大人啊,那声音不男不女的……呃,不是要对他不敬,纯粹实话,反正就是齐连大人突然出现在彩园,师父还要他小点声,别吵醒我,然后……后来……我实在禁不住就偷偷掀开眼缝儿。”
“那……那师妹都瞧见什么了?”其实多少能猜测出来,她边问着,都想边揉揉发疼的额角。欸。
但方景绵似乎觉得光用语言述说无法通透表达,这一次还添上动作比划。
小丫头一口气把茶灌光,随即起身扯着师姊的手疾步往内寝奔去。
苏练缇先是一愣,瞬间心跳狂跳。她想制止师妹已来不及,小丫头“刷!”一声挥开垂纱幕,一进去就往睡榻上一坐。
庆幸的是,方景绵八成太急着表达,所以连床褥也没空撩开,直接演起来——
“师姊,我觑见师父和齐连大人并肩坐在榻上,师父坐这儿,齐连大人坐这儿……”说边挪动屁股蛋儿换位置,一人分饰两角。“齐连大人就去拉师父的手,师父一开始小小挣扎着,像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左右两只小手互搏般演得卖力。
苏练缇整个看呆,也整个惊呆。
从她所站之处去看,床帏隐隐约约映出-个坐姿闲散的男性身影,那男人根本躲着“听壁脚”听得很是悠然啊!
方景绵又道:“最后师父就没了坚持,由着对方握住手,唔……然后……两颗头颅越来越近,两张脸就贴在一块儿了。”眼前不满十二岁的小师妹,比她家萱姐儿走的时候还小,却已见识了那么多。
她方寸间又乱又心疼,遂与方景绵并坐在榻缘边,不理床帏里的那人了,她摸摸小丫头的脑袋瓜,嗓音低柔——
“师父只是喜欢上了,也被某人深深喜爱着,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彼此写爱才是最最重要的……往后你也会有深深喜爱、喜爱到想将一生托付的人,那种喜欢的心情,你定能感受得到,而师是不父与齐连大人就是那般,就像你方才说的,那没啥稀奇,是不?”
方景绵清亮眸子溜动,像顿时想通什么似的咧嘴一笑,她头用力点了点,脸蛋有些泛红。
苏练缇回以笑颜,再次轻抚她的头顶心,听她脆声道——
“师姊被那个可恶的宁安侯强行带走的那天,师父都求到齐连大人那里了,齐连大人当晚就有回应,遣人送信过来,要咱们别太忧心,他承诺会尽快帮忙厘清一切,嗯……就觉得他其实也挺疼咱们家师父的,这样……挺好啊。”
她突然提到宁安侯,苏练缇气息一凛,背脊陡然绷紧,小丫头却是不爽地继续发表心声——
“锦京百姓都说他宁安侯高洁俊逸、冷峻剽焊,哼!冷峻是有啦,又冷酷又严峻,感觉半点人味儿也无,冻都给他冻昏迷了,还讲究什么高洁俊逸?别闹了!还好这位姓宋的迷途知返,晓得连夜把师姊送回来,要不,咱们就告御状去,告到他脱裤子!”
“师妹这话……”苏练缇忽感毛骨悚然,有一只大掌似有若无隔着床帏贴上她的肩头,她硬生生将讶呼压在喉底,身子却无法克制一颤。
“师姊怎么了?”不知情的小丫头晃着两条小腿。
“没事……那个……啊!对了,师姊帮你裁制了一套新衣,景绵个儿越长越高,衣裙瞧着都变短了,来,你过来哦哦,在那儿呢。”
“真的吗?我要看我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