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蹲下,蹲在夏舒阳面前。
她轻敛的瞳仁中无他,亦无任何景象,唇儿却微乎其微漾开一抹笑,欣慰的、愉悦的、神秘轻巧的一弯笑弧。
“夏舒阳!”他沉声唤。
她没有动静,神魂进到某种境地,将他隔开。
他心中一悸,突然加重力道攥紧她的手,想也未想便唤——
“丽扬!”
如天雷灌顶而进,夏舒阳猛然一颤,双阵眨动,终于回过神。
她定定然望住那张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两丸黑沉沉的峻瞳像要将她吞没……为何这样瞧她?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到底做了什么?”聂行俨低嗄问,嗓声绷紧至极。
脑子里原是混沌一团,遭他严厉一问,锐光划开所有迷雾。
“没事了……除掉祸患,就真的没事了……你、你……”她发颤得更厉害,抖得快要说不清楚话,瞠得圆圆的眸子里渗出泪来,瞬也不瞬直望他。
“不能有事,我不要你出事,北定王聂氏一门不能出事,不可以的……我不允许……所以……所以除掉祸根,保永世太平,他不会再来害你,鹰儿会帮我的……鹰儿快走……没事了,真的……真的……”
神魂飞掠,在实与虚、真与幻之间交错,前尘与今生仿佛重叠又相容,她以为“夏舒阳”这个女子才是如今的她,却不知完整的一个她一直都有一个名唤“丽扬”的小姑娘存在。
周遭太过吵杂,乱成一锅糊粥,无数脚步声杂乱响着,许多宫人跑来跑去,许多宫卫也奔来奔去,众人全急如热锅上的蚂牺。她恍惚环看四周,终见那个被宫人们抬着、急急往宫内赶送的血人。
即便她真做出什么,也不会牵扯到她所在意的人身上。
有什么好怕?
丽扬不怕!
那娇嫩又充满朝气的脆嗓在耳际、在脑中响起,似是熟悉的,她曾听过的。她不怕。只要在意的人顺遂安好,她就不怕。
气一泄,脑门无端端发晕,像把所有力气在瞬间抽光殆尽,她呼出口温息,往前栽倒,倒进男人怀里。
“小哥哥,你真好,丽殿喜欢。”
“哼。”
下小苍峰的山路上,小少年即便背上伏有一只八岁小娃儿,此只女娃娃还不断考验他意志,他依然健步迈前,走得极稳。
一段路程之后——
“小哥哥,丽扬背起来沉吗?”软软声音在他耳畔呢喃。
“你说呢?”没好气。
“哈……该是挺沉的,小哥哥都喘了。”
“我没喘。”严正否认。
“呵呵,小哥哥,往后你若受伤了、有危险了,丽扬都来背你、护着你。”
“听你这话,像是希望我受伤、有危险?”更没好气。但他双臂却调了调姿势,将背上的人儿措得更稳妥些。
她哈哈笑,挺乐似的。“才没那样想呢。只是我也喜欢英雄救美啊,小哥哥长得美,以后丽扬救你,丽扬也成了救美的英雄。”
“……”无语问苍天。
“小哥哥……”绵软轻哑笑唤,很带讨好意味。
他不予理会,兀自迈开步伐。
“小哥哥……”她又唤,小脑袋瓜蹭得更近些,柔软发丝荡在他身上。
他依旧坚心如铁,专心一志调息,注视前路,只是……耳际与面颊有些发痒,被她轻飘飘的头发给搔拂出来的。
突然,频面一热,微潮调,香息赞进鼻中。
他蓦然顿住脚步,清峻长目瞠大,瞳仁细细颤动。
被……亲了。
“小哥哥,别生气,丽扬谢谢你。”亲亲就是求和、示好、亲近的意思。她每每把家人惹得七窍生烟,都用这招收尾,使得可是大大方方、自自然然,根本不知把一个小少年激得心脏急跳、面红耳赤。
“……哼。”结果加倍没好气。
他顿住好半晌才重新拾步,且少年心性一起,故意装出老成模样,像丝毫不在意那个微烫、微湿又透香的亲吻似。
她又笑,光听他鼻子不通般地哼气,都觉亲昵有趣。
“小哥哥,我想帮小鹰取名字,嗯……就喊它‘老大’,这个名字大气吧?”
他清清喉咙,冷声道:“这个名字很蠢。”
“哪有?明明很好听的。”
“不好听。”
“怎会不好听?都不知多好听,那、那你帮忙想一个啊。”
他敬谢不敏。“你还是叫他‘老大’吧。”
“呵,我就知你也会赞同,其实你也觉得是好听的,而且一点……不,丁点都不蠢。”此时,被她小心圈捧在手心的离鹰发出细微叫声,不知是饿是痛,但与前一刻相较,却已更具生命力。她开心嚷:“小哥哥,瞧,快瞧,老大也很开心啊。他喜欢自己的名字,肯定是的。”
“……”小少年再一次仰首,无语问苍天。
醒来时,夏舒阳有片刻怔忡,定睛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正作客帝京,躺卧之处是北定王府的客院厢房。
天光微清,这时节估计再多等一刻,日阳便会完全露脸。
榻边陪夜的一名婢子原打着盹儿,听到动静,倏地瞪圆眸子直直瞅她。
“醒了醒了!禀报王爷,大阳姑娘醒了!”婢子没给她说话机会,起脚便冲出内寝,嘴上不断嚷嚷。
她甫撑身坐起,聂行俨已大步踏进,显示他刚才人就在外边雅厅。
她微怔,跟着勾唇笑笑。“八成是水土不服才莫名其妙发昏,再加上觐见皇帝陛下,自个儿把自个儿绷得太紧,一松懈,人也快散架。瞧俨帅担心成这模样,还守在外头了,欸欸……是说这怎好意思?以身相许个十几二十次,怕都抵不过这等恩义了。”才醒,又满嘴浑话。
婢子提来热水兑进脸盆上的冷水盆里,才绞好一条温热湿巾子,聂行俨已一把取了来,并令婢子退下。
府里仆婢调教有方,自然不敢拖延,但退下前,仍好奇地偷觑夏舒阳两眼。聂行俨笔直朝榻边走去,那面色和气势很教人胆寒。
夏舒阳不禁屏息,然抱着被子退无可退,一下子后颈已被他掌住。
“等等,咱们有话……唔唔……”热呼呼的巾子随即罩来,捂住整张脸蛋。他在帮她擦脸,只是力道用得不小,仿佛她脸上有多肮脏,既搓又揉,拭过再拭,她五官都被挤得扭曲变形。
痛……痛痛痛啊——
她忍不住想拉开他的粗腕,扭头试图躲避。
他终于放开,手中巾子往脸盆架上一扔,双臂盘在胸前。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记起他所问的,一时间被瞪得有些心虚,阵珠悄悄溜转间,却听他声沉、不疾不徐道——
“昨日宫中乱作一片,最乱莫过于太子东宫,太医院老掌院使领一干御医会诊,直至入夜方稳住太子伤势。国之储君遭此横祸,虽保性命无虞,然一生身带残疾已成定论,依祖制,皇朝天子之五体不能有所残缺,事到如今,这位当了二十八年储君的皇子,怕是得搬离东宫居所。”
耳膜鼓动,方寸鼓噪,抬眸见他清冷俊庞透出复杂神色,她本能咧嘴笑——
“莫不是苍天有眼了?:他蹲在那儿,压低声音要胁北定王府的那些话,旁人站得远远没听见,我可听得真真的,俨帅不急不怒,由着他耀武扬威,我修为可及不上你,当场都怒出一片火海,如今这位皇长子被扯落马,说句大不敬的心底话——咱可真开怀。”
他又静默紧盯着她,似欲穿透神魂,看进她魂魄深处。
惶惑之感层层叠叠,无声无息,那深处的她是何模样,连她自己也描绘不出。
“……俨帅有何见教?”忍着喉中艰涩,笑问。
“昨日太子出事,你跪在宫墙下无法起身,当时说的话,你已不复记忆了,是吗?”他一贯沉静,深瞳似渊。
她支吾着。“呃……就见识太少,一时吓到腿软嘛。受惊吓,失心疯,什么胡话都能出口,若言语上有所冲撞,俨帅可万万别往心里去,别当真啊!”
他神情未变,道:“太子重伤,皇上震怒,几名太子亲随首当其冲,全被锁拿下狱。这些亲随多是世家子弟,官阶虽不高,甚有无官位者,然其背后牵扯出的名门世族,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如今几大世族所依附、所费心筹谋的,全败在一只小猎鹰头上。”
她微微攥拳,咽了咽唾津。“……怪一只鸟干什么?”
“不怪鸟,那要怪谁?朝局动荡,人心难测,倘是有人驱使了一头猎鹰造乱,迫使东宫易主,你觉有此可能吗?”他再逼近一步,高大身躯挡在榻边,根本堵了任何让她跳下榻溜走的可能。
“我……不知道。”再次吞咽唾沫,她想朝他高深莫测的峻庞露笑,可惜笑未成笑。
“你不知道,但我知。你不记得昨日在宫墙下所说的,但我记得一清二楚。”
她愕然,摸不透他话中本意。
到底都说了什么?
她努力再努力地回想昨曰昏乱间从口中泄出的字句。
那些话断断续续,宛若脑中所思,寸心之意,像毫无遮掩与回避……然后恍惚间,似听到那一声叫唤……
丽竭!
“丽扬。”
她骤然一震,没料到回想的那声叫唤会乍然重现。
她僵住,定定然与他相望。
男人高深难辨的神态仿佛有细微龟裂,尽管仍看不出喜怒,却是异常刚强,十二万分笃定,便如巨锚被重重抛落海底,定住,船只再如何漂流,亦逃不开他定下的范畴。
聂行俨沉着声,极慢的问:“这场所谓的‘英雄救美’,你玩得可畅意?”
小哥哥,我也喜欢英雄救美啊……
……小哥哥长得美,以后丽扬救你,丽扬也成了救美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