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静谧的夜色被一声惊喜的哭叫声给划破——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呜……太好了,真是老天保佑!小姐你等等,阿喜马上就去叫大夫。”
她,死了吗?
沐依儿睁开宛若千斤重的眼皮,本以为会看见死后的世界,没想到看见的却是头顶上熟悉的床帷。
这里是……
她蓦地瞪大双眼,想叫出声,却发现自己原本清脆如莺啼的嗓子发出犹如鸭子叫一般难听的叫声,且这一叫,她本就干疼的喉咙顿时似火在烧,灼热难受。
她下意识抚向颈项,发现上头缠了厚厚的纱布,这发现让她又是一怔,还未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夜风随着开启的门调皮的涌进屋内,替这闷热的初秋带来丝丝凉意。
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名身型矮小的老妇,那掺着银丝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动作俐落的走向床榻,在看见榻上人儿睁着一双略带迷茫的双眸盯着上方后,严谨的脸这才浮出一抹笑容。
“醒了就好,孟大夫,赶紧替我这孙女瞧瞧有没有大碍。”沐老夫人转身对跟来的大夫说着。
孙女?
这熟悉的嗓音与称呼让尚在迷糊的沐依儿浑身一震,心里对这诡异的一切有了猜想。
她缓缓转动颈项看向站在一旁的沐老夫人,这一瞧,那双原本无神的双眸倏地发亮,亮得吓人,直直盯着她看。
沐老夫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望去,在看见那过分晶亮的眼眸时,心口莫名一跳,让她心里的不喜又加重了几分,脸上却是露出一抹和蔼的笑,对着她温声说:“依儿呀!你这傻孩子,就算不喜祖母替你定下的婚事,也不该做出这等傻事,你要是真出了事,让祖母怎么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她拭着眼角的泪水,哑声又道:“好在人救回来了,你别想太多,好好的养伤,待伤好了咱们再好好商谈。”
沐老夫人虽如此说道,却自始至终都未提及解除婚约之事。
沐依儿没有回答,仍是睁着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她,眨也不眨。
那眼神盯得沐老夫人心里发毛,她气得暗骂几声,却知道不能像之前那般强硬,否则这丫头又寻死该如何?于是又开口劝慰了声。
谁知沐依儿一个字也不给,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那大逆不道的眼神像是要她的命似的。
沐老夫人再也忍耐不了,正要发火,恰好大夫把完了脉,早她一步温声道:“就如老夫当初所言,沐小姐只要醒来便无大碍,只是伤到了嗓子,这几日尽量少开口说话,老夫再开副方子,定期服用,好好养着就行了。”
“多谢大夫。”沐老夫人压下火气,让人付了诊金,吩咐跟来的人多照看一会,便转身离去,不再看床上那令人厌恶的孙女一眼。
沐老夫人走了,被吩咐留下的人这才一个个不情愿的走上前,看向躺在床榻上动也不动的沐依儿。
“你可真是会找事,和你那短命的娘一模一样,动不动就寻死,是想折腾谁呀!”率先上前的是一名妇人,她声音微尖,讽刺的说道。
沐依儿转动双眸看向说话之人,那人一脸浓妆,头发梳了个妖娆的灵蛇髻,穿着一袭嫩绿色的裹胸长裙,肩上披了条轻纱,正一脸嫌弃的看着她。
这人是她的二婶叶氏。
“二嫂,你少说几句,依儿才刚醒,若是再出事,小心老祖宗不饶人。”另一名女子跟着上前,在叶氏耳边低声说。
沐依儿的目光挪过去,看着身着蓝色翠烟衫与浅蓝色撒花水雾百褶裙的女子,她的脸上是一贯的温柔,可只要细看,就能发现那眼底闪烁的精明与算计。
这是她的三婶吴氏。
“不过是说几句,还能把人说死?又不是瓷娃娃,难不成还得让咱们捧着供着?是女子都要嫁人,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丫头爹娘早逝,婚姻大事自然由老祖宗作主,有哪家的姑娘同她一样,居然为了不嫁而寻死?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说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苛待侄女?”
叶氏一向心直口快,压根不理妯娌的劝告,嘴里不饶人的数落着。
吴氏又劝了几句,见劝不下,双眼转了转,叹了口气后便不再相劝。
见自家娘亲开骂,就连三婶也劝不住,早看沐依儿不顺眼的沐芳儿眼珠子一转,也上前助阵,“娘说的没错,姊姊,你这般寻死,可有替我们这些妹妹着想?若是因此影响了我们的婚事可如何是好?你怎么能如此自私,只想着你自个儿……”
两人轮番骂着,沐依儿依然动也不动,反而直接闭上双眼,连眼神都懒得给她们。
见状,叶氏和沐芳儿母女骂得更凶,一旁的吴氏又上前劝解了几次,然而只要细听,就能发现吴氏的劝阻分明是火上加油,压根是刻意而为。
两人骂得凶,偏偏当事人连个眼神都不给,最后她们骂得累了,只能悻悻然离去。
吴氏见叶氏总算是走了,这才勾了勾唇,向床榻上的人儿柔声说:“依儿,你二婶和芳儿个性直了点,没什么恶意,你别在意,好好休息,三婶和莲儿改日再来看你。”
没什么恶意?沐依儿心里冷笑。的确,比起吴氏深沉的心计,叶氏母女的确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罢了。
吴氏见沐依儿一样不搭理,脸色不甚好看,转身要带着自打进门就没说过半句话的女儿离开。
一直垂着首的沐莲儿却在离去前蓦地转过头,声音极低的对着床榻上的沐依儿说:“你怎么不干脆死一死?真是令人厌恶!”
令人厌恶吗?
直到所有人离去,沐依儿这才睁开双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那笑容愈来愈大,最后竟大笑出声,只不过她伤了嗓子,那笑声嘶哑难听,犹如鬼叫。
她没死?真的没死!不仅未死,还回到了出嫁前,因为拒嫁自缢未成的那一夜。
这是老天垂怜,让她得以重生。
想着前世总总和方才那些人的嘴脸,沐依儿不再如前世那样,双眸盈满泪水,因方才的那番辱骂而难过哭泣一整夜。
因为那些人不值得她流泪!她们根本不是她的亲人,她又何必因此而难过?她该笑,因重生而笑,因能够重活一世而开怀大笑!
于是她笑得更加开心、更加畅快,那难听的笑声引来了刚送走大夫的贴身丫鬟阿喜。
阿喜见自家小姐非但不难过,反而笑得如此高兴,小脸倏地发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明明心里难受得紧,怎么反倒笑了?你别憋着了,老夫人她们都走了,凌波院没人了,你可以哭了,大声的哭,别再笑了,你这模样好似……疯了一样,阿喜害怕……”
她好怕,怕好不容易救回的小姐被那些人给气疯,她不要,她只有小姐了,她不要小姐发疯。
“阿……喜?”沐依儿看向嚎啕大哭的贴身丫鬟,心头一软,用着残破的声音小声说:“我……没事,只……是……太开……心了。”
前世阿喜为了阻止她被带走,被人活活打死,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她嘴里都还喊着让她赶紧跑……
她没想到能再见到阿喜,那双说好不流泪的双眸忍不住流下欣喜的泪水。
见她流泪,傻丫头阿喜反而松了口气,哽咽的说:“小姐,你别怕,不管到哪里阿喜都会陪着你的,你不要难过。”
听见这话,沐依儿哭得更加难过,前一世阿喜实现了诺言,她们主仆俩前后送了性命。
阿喜死前的画面再次浮上心头,她郑重的发下誓言,“阿喜,这一世我一定会好好的保护你也保护我自己。”
她不会让上一世的事重蹈覆辙,绝不!
紫薇花树下,沐依儿悠闲的坐在赤色藤椅上,一头乌黑的长发透着晶莹的光泽,吹弹可破的肌肤细致如白瓷一般透明无瑕,纤长白皙的手里握着一卷书,她恬静淡雅的翻看着上头的内容。
一阵微风拂过,色泽鲜艳的紫薇花瓣纷纷飘落,细细碎碎的洒在她身上。
她身着一袭月牙白的蝶圆水仙裙,上头绣着粉色的花纹,仅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长发则挽了一个简单的流云髻,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将她衬得犹如失落人间的仙子一般。
阿喜立在一旁,看着宛若仙女一般的沐依儿,看得有些痴了。
她一直知道小姐生得很好看,只是以往的小姐似乎有些呆板,总爱窝在书房里看书,甚至连膳食都在书房里用,一整日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房,时常抱着书,整整一日也不会说上半句话,可自从小姐自缢未成后,整个人似乎变了一样。
首先是穿着,沐依儿长得美,可生得再美,不爱打扮也是枉然。她的衣裳很少,一年到头穿着陈旧的衣裳,就是首饰也不戴上一个,衣角都已磨得破旧,她还舍不得换。
反观府中的夫人和其他小姐,一个个奢侈成性,除了定期裁制四季衣裳外,还会去外头的铺子买些胭脂水粉、首饰发钗,这也就算了,过分的是她们去的铺子全是沐依儿已逝娘亲留给她的嫁妆铺子,而她们从未付过半毛钱!
沐依儿节俭,衣服舍不得换、吃食能填饱肚子就行,唯一的花费便是书房里的那些书。而她嫁妆铺子收回的盈利,管事们前脚才交到她的手里,沐老夫人后脚便来收去,美其名是替她保管,以免她年纪小胡乱花钱,事实却是相反。
若非沐依儿的娘临终前曾交代过,所有的收入一定要交到沐依儿手中,否则便直接拿回娘家,一分钱都不能留给沐府的人,恐怕沐依儿自缢时,沐老夫人连让人救都不会救。
沐府袭爵三代,如今已是第三代,府中连个像样的子孙也没有,别说是官场了,就是商场上都没有一个堪用,沐府就是个空架子,若不是靠着沐依儿的嫁妆撑着,早就垮了。
这也是为何沐老夫人非要将沐依儿嫁给她娘家子侄的原因,若是嫁予旁人,这偌大的嫁妆就成别人的了,可要是嫁给她娘家之人,那就不一样了。
这也是沐依儿为何一改之前节俭本性的原因,与其让如豺狼般的沐府人花光她的嫁妆,倒不如她自个儿痛痛快快的花。
当然,这点阿喜是不会明白的,她只知道她家小姐不仅会打扮、变漂亮了,就连那一身气质都和以往截然不同。
以往小姐略显呆气,成天与书为伍,虽不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却读得比书生还刻苦,个性木讷不说,还很无趣,是个名符其实的书呆子。
可自从小姐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小姐了,小姐在人前依旧是那呆板无趣的样子,连多说一句话都懒,可人后那双漂亮的眼眸总是藏着无比锋利的寒光,尤其是看着老夫人和三夫人时,那目光冷冽逼人,彷佛能贯穿人似的,而有时又像没事人一般,一双眼转得飞快,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似的。
可要说小姐醒来后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小姐不再成日沉迷于书籍之中,而是终于肯拿起女孩儿该拿的绣花针……呃!虽然说小姐拿绣花针似乎不是用来绣花……
才想着,就见沐依儿放下手上的医书,拿起手旁的绣花针,开始玩起扎小人的游戏。
阿喜见状兴奋地上前问:“小姐,你扎的是谁?”
沐依儿手一顿,额角一抽,反问:“你觉得像谁?”
阿喜一振,忙瞪大眼观察,好半晌才头头是道的说:“这草人屁股略大,腰细且胸小,一看就像三夫人。不对不对,这胳膊太长,腿儿又细,也有些像三小姐……唔!小姐,你倒是说说是谁呀?”
沐依儿看了看手上的草人,有些无语。
她扎的明明就是个普通的草人,压根没有男女之分,这丫头到底是什么眼力,竟看出这草人有个大屁股……不对!她做这草人是拿来练针的,被这妮子误会成扎小人也就算了,这会儿怎么连人都给冠上了?
“谁都不是,我只是在练穴位。你呀!这样乱说话,迟早闯大祸。”她伸手戳了戳阿喜的额头,赏了她一记白眼。
这世道对巫蛊之术可是忌讳得很,若是传出点风声,不必坐实,一定是行火烧之刑,要是任这傻丫头乱嚷嚷,她这条捡回来没多久的命迟早会交代。
阿喜一听到这么严重,忙捂住嘴,一双眼左瞧右看,确定没人后才吁了口气,小声的说:“小姐,你在练穴位?是指针灸之术?可那不是大夫才会的事?”
她打四岁就待在小姐身旁,从未见过小姐拿针,别说是银针了,就是绣花针都不曾,这还是头一遭,问题是小姐怎么会针灸之术?
“我会的事可多着呢,只是看我想不想表现罢了。”沐依儿拂了拂额前细碎的刘海,恍惚间想起前世那亦师亦父的怪老头。
遇见他,是她嫁进江府的第三日。
她本就不愿嫁,更不可能和不爱之人行夫妻之事,成亲当晚她以死相逼才逼退那色慾薰心的“丈夫”,从那日起,她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不愿回房一步。
但那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几次要胁她无果,气急败坏之下竟然想用强的,她就是在那夜遇到那个怪老头。
怪老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随手扔出几根银针便吓得那人逃也似的跑了,她还在愣怔之际,就见怪老头从墙上跃了下来,站在她掉落在地的医书前,摇头晃脑的看着她,一开口便问了她一堆有关医药方面的知识。
她爱看书,什么书都看,就连艰涩难懂的医书也读得津津有味,活了十多年,那些书早已被她翻得滚瓜烂熟,自然对答如流。
没想到她这一答,那怪老头像遇见了宝,一双眼亮得惊人,对她说,他姓骆,叫骆老怪,这辈子一直在找寻传人,没想到会在此遇见她,直嚷着要收她为徒。
虽然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却也是陌生人,她怎么可能答应,自然是直接了当的拒绝,谁知他竟以能帮她保住清白为饵,诱得她点头答应。
从那之后,怪老头隔三差五就会溜进江府教导她,这一来一往就是三年,那三年,她学到即便读上数千卷书也无法习得的医术。
某夜,怪老头欣慰的说她已出师,往后他不会再来,然后便拍拍屁股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是她的遗憾,对她来说,骆老怪是救她一命的人,他的传授、他的教导,让她认识了另一片天地。他虽严厉,可待她却是真心的好,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若是爹爹还在世,应该也会这么疼爱她吧!所以在心里她早已将他当做亲人看待,然而这一世……
若她不入江府,还会遇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