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得比往常早一点,今日知府府邸特别安静,有如闯入无人之地,一路进了梧桐苑,平日守在房门口的小厮邵明也不在。
“伍公子不在吗?”满儿困惑的道。
苏以薇摇了摇头。“伍公子若不在,门房怎么会让我们进来?”
“我们在这儿等伍公子,还是进去呢?”
这么直接走进去是不是太失礼了?刚这么想,苏以薇就听见伍丹阳扯着嗓门道:“不对,应该是这个。”
“不像,应该是这个才对。”
“是吗?我怎么看都是一样啊。”
“少爷,不一样。”
伍丹阳显然失去耐性了。“岑叔倒是说说看,哪儿不一样?”
“哎呀!就是不一样,可我一时也不知怎么说。”
“我看明明都是一样啊!算了,岑叔索性找出所有关于梅花的诗句,——对比,不就知道了吗?”
“若是这首诗句出于苏姑娘之手呢?要不,少爷还是请教老爷和夫人吧。”
“不行,他们肯定罗唆个不停,一直叫我读书,难道我不想读书?也不知道我有苦难言,想读也读不通啊。”
“少爷就是不爱读书,还找借口。”岑叔显然也失去耐性了,口气很尖锐。
“我……”伍丹阳的声音转为懊恼,“岑叔不懂啦!”
岑叔只当他没有耐性记住那些字,因此读不懂书,却不知道他曾经很努力记住它们,可是根本记不住。学堂里那些族人都取笑他笨死了,他也认为自个儿很笨,后来他习武,闻师傅老是惊奇的夸他聪明,一点就通,他觉得很困惑,他究竟是笨死了,还是聪明到一点就通?他问了闻师傅,闻师傅说不是人人都适合读书,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不是笨死了,只是学不来那些东西。
“只要用心,不懂也能读到懂。”岑叔就是拐个弯说少爷不肯用心,要不,凭少爷的聪明,怎么可能读不懂?
伍丹阳真的很想摔东西骂人。“我就说你不懂嘛,若是用心就可以读得懂,这岂会难得倒我呢?读不懂就是读不懂嘛!”
岑叔真的无法理解少爷所谓的读不懂,只知道若少爷想做好一件事,绝对难不倒少爷,即使他不喜欢做的事,譬如前些日子他真的坚持每日花一个时辰练字,不过,练字与读书不同,少爷对读书这件事就是特别无法坚持到底。
此时,苏以薇已经走进位在正房西侧的小书房,忍不住出声问:“为何读不懂?”
伍丹阳和岑叔同时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傻住了,不知道如何反应。
苏以薇走到书案前,看见上头摆着各个版本的草书字帖,有几个字上头用朱色做了记号,另外还有她送给伍丹阳的木匣子,一旁放着一张纸,上头写了一行字——以她的标准来说真的很丑,根本看不出来究竟写了什么,可是她顿时明白了,他想从这些字帖里面查出匣子上那首诗的内容。
“一种冰魂物已尤,朱唇点缀更风流。岁寒未许东风管,淡抹浓妆得自由。”这首诗是她这个穿越者盗用金朝诗人的诗句,在这个时代,当然翻遍所有诗词歌赋也找不到答案。
伍丹阳已经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面对秘密在她面前摊开来的事。
“你已经可以下床了,我们今日就去花园赏花好了。”苏以薇随即转身往外走,他则魂不附体的跟在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还以为他们会一直走下去,苏以薇突然停下脚步,伍丹阳只好跟着停下来。
“我不喜欢梅花,越冷绽放得越恣意,感觉很冷情,可是,我赞赏它的傲骨,有谁能在艰难之中如此任性呢?因此,我给你画了梅花,盼着你能拥有它的傲骨。”
他已经猜到了,匣子上的梅花必有缘由,他才会执意想要弄清那首诗的意思。
“不爱读书是因为识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吗?”从他先前话里透露出来的讯息,她猜到他很可能有阅读障碍。
半晌,伍丹阳结结巴巴的道:“我……看它们都很相似,老是弄错了,学堂的先生说我愚钝,族里的兄弟说我笨,所以我不喜欢读书识字,我要习武,将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笑不出来。”
“何必与他们计较呢?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无知,不懂人并非只有读书考中进士才是有成就有出息,商贾对黎民社稷的贡献难道就输给文臣吗?若没有武将守边抗敌,难道靠文臣就可以长保黎民社稷安全和乐吗?”
他不曾听人说过这样的话,突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路有很多条,人生的路当然也是,我们可以任意选择走哪一条路,只需在意,我们是否做了最适合自个儿的选择,是否尽了自个儿的本分?明明是擅长种田、能养活千千万万人的农人,却一心想着当官,终究什么也得不着,这才是真正没出息没成就。”
伍丹阳忍不住问:“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若你只是鱼肉百姓的恶霸,我会瞧不起你。”
“我不是,虽然我闹了不少事,也跟人家打架,可是伤天害理的事绝对没做,我可以发誓。”他随即举起手。
“我相信你。”
伍丹阳忍不住唇角上扬。“真的吗?”
“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为何不相信?”
他真的很感动,许久,方才轻轻吐出“谢谢你”三个字,见她不解的扬起眉瞅着他,他难掩失落的一笑。“爹娘总是不相信我。”
“你只要尽自个儿的本分,他们会相信你。”
伍丹阳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爱读书,他们就不会相信我。”
孩子总是想得到父母的认可,他更是如此,因为他得不到外人的认可。但她又不能跑去告诉伍夫人,你儿子无法识字是一种病,那会替她自己招来麻烦……
“那些字看起来真的很像,我就是分不清楚,为何他们不相信?他们一口咬定我没耐性,难道没看见习武再辛苦,我也一直坚持到底吗?”
“即便他们不相信你又如何?他们不是你,唯有你才能代表自己,你必须先相信自己,认定自己可以成为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你才真的可以成为众人都瞩目的星辰。”
伍丹阳细细咀噃她浅显易懂却不可思议的言论,看着她的目光转为热烈深沉。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他们明明在谈论很严肃的话题,怎么气氛突然变得怪怪的?
“你一个小丫头,为何懂得这么多道理?”
小丫头?呵,两世加起来,她的年纪都有四十五了,怎么可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
“闲着没事就多看书,多用脑子想,就可以生出许许多多道理。”
“我知道了,闲着没事就多看书,多用脑子想,我也可以生出许许多多道理。”
苏以薇开心的笑了,用力点点头。“孺子可教矣!”
伍丹阳也笑了,而且是爽朗的哈哈大笑。这个丫头明明生得娇小柔弱,需要人家保护,可是,说起话来却好似活了大半辈子,像个夫子般老成,不过无论何种模样,他都觉得她很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很美,美得很想伸手碰触,却又害怕一碰触她会消失不见。
以前听人家说哪个青楼的花魁美如天仙,他就拉着人去瞧瞧何谓天仙,结果一个天仙也没看到,只是莫名其妙跟人家打成一团,然后又莫名其妙得了贪爱美色的恶名。
他觉得好笑,但又懒得解释,贪爱美色又如何?他不贪爱,人家就会瞧得起他吗?如今他明白了,不必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他要先认定自己可以成为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
“小姐怎么又叹气了?”满儿笑看着懒洋洋趴在桌上的苏以薇。
“我有叹气吗?”话音方落,苏以薇不自觉又叹了声气。
满儿咯咯咯的笑了。“小姐从伍公子那儿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叹气。”
苏以薇坐直身子,神情转为严肃。“满儿,若是你可以帮一个人,但是,你会因此招来闲言闲语,你还会帮他吗?”
“小姐当初帮助乞丐庄的人,有想过会招来闲言闲语吗?”
顿了一下,苏以薇摇了摇头。“从来没有想过。”
“人家看不起乞丐,觉得招惹他们晦气,可是小姐只想着帮人,还说了一句很有学问的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如今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小姐每次提起此事还得意得眉开眼笑。”
“你说对了,真要有心帮助人,哪还会在乎闲言闲语。”
“小姐是要帮伍公子吗?”
苏以薇伸手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个丫头很机灵嘛!”
满儿得意的扬起下巴,又觉得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可是我不懂,伍公子哪需要小姐帮忙?”
“我知道如何帮他克服读书识字的问题。”
虽然满儿多少听见他们的谈话,可是绝大部分都是有听没有懂,只知道读书识字对伍公子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既然小姐可以帮伍公子,小姐就帮帮伍公子吧。”
苏以薇只要想到伍丹阳,就忍不住觉得心疼。他的出身很好,父亲来自拥有百年文化底蕴的伍家,而母亲来自一门英烈的将门柳家,无论走文或走武,他都能够得到祖上庇荫,可是无论走文走武,他不能不识字,否则无法往上爬,偏偏他有阅读障碍,搞不清楚就是搞不清楚,他还能如何?若非他一心想藉由拳头打倒嘲笑他的人,只怕他如今真的成了废人,连个本事都没有。
其实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不但将岑叔念过的书都记住了,还吸收消化,因此看似莽夫,却是个有见识的,若他能克服阅读障碍,将来必定大有成就。
无论基于上一世她是个幼教老师,或者如今身为朋友,她都没有理由不帮伍丹阳,然而,即使她不在乎礼教,也不能不考虑有口头婚约的程家,若是程家知道此事,再完美的解释也都有疙瘩,且若想要隐瞒并不容易,毕竟府里人多嘴杂,虽说几次去探病,倒看得出伍夫人治家严谨,下面的人不会好奇的窥探她,但时日一长,难保没意外。
看样子,她想帮助伍丹阳,又想瞒住此事,只能靠伍夫人了。
因此这日,苏以薇特地前来求见伍夫人。
“你说,允直有阅读障碍?”伍夫人此刻的心情只能用错愕来形容,无论是否能明白这所谓的阅读障碍是什么意思,她都难以接受宝贝儿子得了这样的怪病。
“小时候我见过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名叫一枝草,他四处悬壶济世,见过不少新鲜稀奇的事,听他描述各地见闻,得知这种名为阅读障碍的病。后来我在乞丐庄遇到这样的人,于是钻研许多方法教导他,看看能否帮助他,没想到真的有用。那日听闻伍公子读书识字之时所遇到的困难,我便猜想他是得了一样的病,因此我想帮助伍公子,这也是答谢伍公子为我干爹干娘护住祖产。”
伍夫人像在自言自语的道:“我一直都错怪他,不是他不长进,是吗?”
“夫人千万别自责,夫人不曾听闻这样的事,会误解也无可厚非,还好夫人安排岑叔在身边伺候,岑叔尽心尽力,伍公子又聪明,也因此伍公子很有见识。”
“允直很有见识?”
“我与伍公子几次相谈,深觉伍公子在许多事上都很有见解,若非无意间听闻伍公子读书识字的难处,我还以为伍公子饱览群书,只是不爱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