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师太一直未开口,直到她们停在了院子里的绿树之下。
绿荫替她们遮掩了烈阳、消了暑气,可昨日种种加上今日未能顺利出家,这绿荫逐渐成了她心影。
“悠莱。”慧远师太语重心长地说:“师父之前问过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你说不想,但现在不得不说。”
秦悠莱恭敬地立在一边,静静地聆听。
秦悠莱是京城有名望的秦御史之女,秦御史是一名高风亮节的清官,唯有一名正妻,人人皆知秦御史之妻乃是无盐女,但秦御史对其宠爱有加,两人恩爱多年,没想到一次醉酒秦御史碰了一个丫鬟,有了秦悠莱。
秦御史愧对妻子,秦夫人宽宏大量地要他纳了丫鬟为妾,只是那丫鬟命薄,生下秦悠莱之后便去世了。
此后秦夫人也有了孩子,于是秦御史便将秦悠莱托付给慧远师太。
“悠莱,这便是你的身世。”
秦悠莱这才想起,每月都会有一位气质温和的夫人来水月庵,那位夫人每次都会好心地分她好吃的点心。
“悠莱,夫人是一个好人,你应该知道,只是你该知道你的身份不适合生活在秦府中。”慧远师太温柔地说。
她是一个不受人期待的人,秦悠莱扬起一抹惆怅的笑,“师父,我懂的,悠莱很幸运,一直快快乐乐地在水月庵里长大,有师父和师姐们的疼爱。”
慧远师太一叹,“只是你不该被牵扯的。”
一个月前,秦御史因意图勾结异党被捕,关入大牢,十日之前秦御史不堪受辱,自缢而亡,秦夫人也悬梁自尽,两人之子被流放边境。
“所以外面的人是来抓我的?”秦悠莱不安地问道。
“为师本想替你剃度,你成了佛门弟子与世无争,他们也奈何不了你,毕竟你跟秦家的关系实在是浅薄。”
“师父。”泪光在秦悠莱的眼中泛滥着,她没想到师父竟为了她会出此下策,若是以师父原本的性子,一定会要她坦然面对。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师父对她也有私心,这样的恩情怎能让秦悠莱不感动,秦悠莱一把跪在了地上,情不自禁地哭诉道:“师父,徒弟错了,是徒弟不好,徒儿破戒,吃了肉、喝了酒。”
“你……”慧远师太一听,“你真的做了。”
“师父,徒儿错了。”秦悠莱也没有过多的解释,直接扛下所有的罪。
“果然是无缘呐。”慧远师太摇摇头,“你好自为之吧。”
“师父……”好听的声音掺杂了破碎的哭音,让她清脆的声音变得如乌鸦般的难听。
慧远师太失望地转身离开了,秦悠莱跪在地上未起身,她对着离去的身影轻声道:“谢谢师父的养育之恩。”语毕她慎重地磕了三个头。
她以为水月庵是她长大的地方,也将是她终老的地方,而今她该何去何从?
她的额抵在冰凉的地上,泪轻轻地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泪水在土黄色的泥土上晕开,染深了土地的颜色。
一道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她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珠。
“真可怜,被师父抛弃了呢。”卓烈桀低语着,伸手执起她的下颚,“怎么办,那些官兵又要来抓你,真的是祸不单行呢。”
秦悠莱倔强地把脸一歪,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着。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破戒,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已经落发为尼,他为什么坏了她平静的生活?但那时他要是没有救她的话,她焉有命哉,岂会有现在的她。
有因便有果,是她种下的因,这果便得她自己来担。
“小尼姑。”她的动作惹得卓烈桀脸色一暗,不悦地低声道:“我是来帮你的,你就这态度?”
他没想到小尼姑的身世如此坎坷,更没想到她碰到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不过任何麻烦对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便可以解决的,端看他愿不愿意。
“帮?”他亦正亦邪,第一次见面时他是一文雅书生,结果下一瞬他成了欺侮她的大坏蛋,这样的他,让她怎么相信他是一个好人?
“嗯,只要我愿意。”他淡笑着。
秦悠莱沉默不语。
他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只是她没有说话,只是跪在那儿。
卓烈桀眼睛一眯,沉不住气地先开口了,“我帮你,小尼姑你拿什么还?”
院子安静得可以听见树叶飘落在地,秦悠莱垂着头咬着下唇,心想他真的是一个坏人。
“谢谢公子的好意。”秦悠莱用力地咬下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她的嘴里散开,“不过我不需要。”
卓烈桀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此刻的愤怒。他的好心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就好像有人扇了他一巴掌,他生气地一拂袖,“哼,不识好歹。”
“悠莱谢谢公子的救命之恩。”秦悠莱低头轻磕头。
她的举动让卓烈桀气得瞬间眼红了,他身为高贵的王爷,多少人见了他都要磕头,可她的磕头谢恩,他不屑。
他蠕动着薄唇正欲开口,秦悠莱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起身时因跪太久而晃了晃身子,他见状伸手想要扶她,没想到她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手。
男人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始终用她的发漩儿对着他。
怒火中烧的卓烈桀重重地放下手,收回放在她身上的目光。
不用抬头,不用去看,她也知道他走了,他踩着愤怒的步伐,怒然而去。
秦御史之子被流放,那么身为他血脉之一的秦悠莱也该被流放。
她双手虔诚交握,父债子还,她没有一丝抱怨,即使她对那个父亲陌生得很,她也从来没有享受过身为秦御史之女的待遇,但她无怨无悔,谁让她是秦御史的女儿,无可奈何却不得不面对。
秦悠莱低着头站了一会儿,便想离开院子,谁知她的脚才踏上长廊的阶梯上,一个人影赫然出现在她面前,是去而复返的卓烈桀。
“你……”她吓得倒抽一口气。
“秦悠莱,你说不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就要救你,我看你怎么还我这份情。”卓烈桀一把抓住她的手,断了她想后退的念头,“你越是要逃,我偏不让你逃。”
秦悠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男人,也没有人告诉过她男人的劣根性,越得不到的,男人越要得到。
“你到底想怎么样?”秦悠莱忽然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一个不好惹的人。
“哼,你可知道被官兵抓住之后会怎么样?”
他的俊脸不断靠近,她屏住气息,摇摇头。
“要嘛当官奴,被皇室贵族欺压,要嘛被流放,永世不得回来。”他恫吓道。
没料到秦悠莱松了一口气,“就这样?”也没有太可怜呢。
“你……”她生在水月庵,未遇到坏人,卓烈桀不承认自己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坏人,她的性子单纯了一点,可现在他只觉得她是没脑子。
“当官奴要被各种方式折磨,你有没有因为做错事而被打过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秦悠莱吓得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臀部。
卓烈桀隐忍着笑,因为她直觉的行径实在是太可爱了。
“那流放呢?”秦悠莱小心翼翼地问道。
“流放更惨,客死他乡不说,要是遇上起了色心的人,你清白不保,还有可能被凌虐致死。”卓烈桀冷冷地说。
“凌虐?”秦悠莱重复着他的话,两眼带着朦胧。
知道她不解,卓烈桀残酷地笑了,“便是玩弄你的身子,一个人或者好几个人将你玩得残花败柳,再将你卖给人贩子。”
一抹恐惧掺入她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她的身子如风中的叶子抖动得厉害。
“怕了?”他玩味地说,她还知道怕,而不是真正的傻瓜,他多少欣慰了。
“嗯。”她沉重地点点头。
“既是如此,不如跟我走,你方能保全。”卓烈桀望着她乌黑光亮的黑发,右手不由得摸了上去,玩弄着她的发梢。
他的动作让她稍稍分心,秦悠莱用力扯回自己的发,“多谢公子了。”
他又将她的发给拉回来,继续挑弄着,“既然如此便随我走吧。”
她脸皮薄地叹气,侧过头,“公子误会了,我谢谢公子的好意,只是我不愿承公子的情。”
秦悠莱简单地想,他不是一个好心人,她随官兵走也不会是好事,但两者都不好的情况下,她情愿选择后者。
跟着他,她性命无虞,但她不要欠他的情。
卓烈桀何其聪慧,她的想法一一摆在脸上,他哪看不出她的心思,除非他是一个瞎子。
他下颚紧绷,“好你个秦悠莱。”不想欠?他偏要她欠!
秦悠莱不敢直视他,可却能感觉他周身散发出的怒意,她试图远离,哪知男人更用力地拽她了。
“公子请放手!”他的戏弄带着不善,他的提议带着诡异,他的人让她异常不安,不能相信他。
“有多远滚多远!”耐性正式告罄,卓烈桀黑着脸。
秦悠莱垂头从他身边走过,匆匆忙忙的脚步好似身后跟着魑魅,可惜她放心得太早了。
一只黑手快速地袭向她,秦悠莱轻哼一声,身子一软,倒在了卓烈桀坚硬的胸膛上。
“楚风。”
“王爷。”
“替她入了官奴籍。”他抱起失去意识的秦悠莱,脚尖一点,以上乘轻功飞离水月庵。
领命的楚风沉思片刻,顿悟过来,原来是这样。
让小尼姑来五王爷府中当官奴,王爷真的是心思缜密呢。
十日之后,秦悠莱站在王府中最忙最乱的厨房中帮忙,她现在是五王爷府中的一名奴婢,在厨房打杂。
秦悠莱怎么也没有想到卓烈桀是一名王爷,怪不得他的谈吐中流露出一股傲然,做事乖张不顾他人,因为他是王爷,他要怎么样便怎么样。
“秦丫头,快点把菜洗干净,要下锅了。”大厨大叫着。
秦悠莱立刻听命地跑到水井边洗菜,这儿的活她在水月庵也干过,她倒不觉得累,只是麻烦的是……一缕黑丝从她的脸边滑落,她自小都是将头发藏在帽中,只懂简单地固定住,从不会在头发上动心思。
可如今生活在这里,她入乡随俗地穿着下人的服饰,她却不会盘发,同房的丫鬟好心地教了她几次,奈何她蠢笨,学了好几次也学不好,丫鬟便不理她了。
她只好以一条布带随意地扎好头发,也不管他人的目光,谁让她不懂这些事呢。
管家见她如此,便将她安排在最暗无天日的厨房,一般贵客也见不到她狼狈的模样,免得吓坏了贵客。
秦悠莱放下菜,扯下发带重新系过,打了好几个结,希望等等不要再散开了。
她的发丝很柔很软,卓烈桀一向知道。
厨房不远处的大树上,一道身影隐匿在叶子中,无人瞧得见他。
卓烈桀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几日他特意不去找她,以为她会来找自己,没想到她非但不来找他,甚至很快就适应了王府的生活。
他承认自己是坏心,故意让秦悠莱待在最脏最乱的厨房,为的就是看她受不了的模样,怎么会知道,她看起来会是这么自在的模样。
看她的样子,要是一直不过问,只怕她也不会主动来找他,俊俏的脸上浮现一抹急躁,半点也不容她这般忽视他。